自发性的斗争。
但是他并不是高尚人格的所有者。他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宁肯始终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活着。这句话可以听成是对待世界的方式上的巧妙的自我合理化,甚至可以是回避难题的策略,就看你怎么听。不过,在人的一生中,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总是要不断进行自我合理化;还不如积极和自发地筹谋自我合理化,在现实中图谋自身。人们对他那种一看就自我矛盾的人格感到焦急,然而,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能感知的感情中,还有比焦急更人性更温暖的吗?
况且他并非是以所谓正常而健康的视角来看待世界,他是以有缺陷的神经捕捉和感知一切。作为盲人的他用那瞎了的眼睛看,作为聋者的他用那聋了的耳朵听,作为哑巴的他用被堵住的嘴发声,作为瘸子的他用那一瘸一拐的脚在这个世界的地面上奔跑。他用黑暗的眼睛看黑暗的世界,用听不见的耳朵听几乎没有一个角落是正确的声音,用不能说话的嘴一刻不停地对咬着石头的人们说话,用无法奔跑的脚在被紧紧捆绑着的其他脚之间奔跑。
如此看来,他分明是某种社会遗传突变。但是,就因为是突变,所以他能通过自病自衰的、充满痛苦的神经细胞,感受到外部或内部的痛苦,意识着自己受伤的事实。不管怎么痛苦,他也绝不肯停止感觉行为。
作为一个宽容而深沉的人,如果受到来自他人的压迫或攻击,他会一直等到对方主动收回,不管是对方意识到压迫缘于误会或错觉,还是自己不去在乎那种压迫,还是自己累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始终会加上这样一句话:
“就像一直在说的那样,不知道自己会失去某种东西——我对你的爱。人们会轻易地付出轰轰烈烈的爱,而那种轰轰烈烈的爱,对自己本身而言也十有八九是虚假的。与此相反,
即便不断被剥夺也能爱某个人的人,离真实的感情是多么近啊。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你的爱,和我想杀掉你的一时冲动,之间没有任何间距和差异。就像想杀了我的我自己的欲望和另一方面希望能活下来的恳切的欲望之间,没有丝毫的差别一样。
“我只厌恶一条,那就是所有把现实单纯化的行为和智能化的操作。我们在对准前后的过程中往往会通过把现实单纯化来欺骗自己,我厌恶那样的我们自己。现在我又和以往一样,陷入了那种厌恶感中。就像曾经说过的,用拳头往下砸砖头的时候,只有那个砖头被砸坏才能减轻拳头的疼痛,因为拳头施加于砖头的力量被分散了。但是相反,如果拳头没有击破砖头的话,那个力量就会从砖头弹回来击碎拳头。男人大都会清楚这一事实。
“与此相同,我厌恶谁或什么意味着,在那一瞬间至少站在我的立场上,是我内在的敌对情绪脱离了我而扑向对方。可是我们既不是拳头,又不是砖头,究竟谁能击碎谁,拆散谁?我们是否更应该老老实实地接受继厌恶之后扑向我们的那种自我怀疑?”
不过人们几乎看不见、遇不见他。那么他究竟存在于哪里呢?很久以前开始就空着的房间,进屋时让人感到凉意而使人紧缩肩膀的房间。那个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的空椅子,留在那张椅子上的暖意,他存在于那把椅子上的暖意之中。当人们不经意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通过臀部感受有一股暖意传递过来时,他们发现了他。
姜圭真、甘泰圭、张号角和朴性稿,围着面前正冒着热气的杂烩汤坐在一起。食材丰富的杂烩汤又咸又辣,生姜味格外浓重。主人之所以放了那么多盐、生姜和辣椒面,是要避免或许会有的腥味之类。尽管盛在走了样的平锅里,但热乎乎的汤喝在嘴里,味道还真是不错。
姜圭真一边把勺伸进汤里一边问:
“盐溶化了会怎么样?”
他刚舀走一勺汤,甘泰圭的勺子就过来了。他一边捞汤底的干货,一边接着他的话再问:
“生姜腐烂了会怎么样呢?”
从充满世界的种种意识形态中喷发出来的不洁的湿气溶化着盐晶,这会使生姜的味道逆向地腐烂吗?那么应该放点溶化的盐,也放点捣好的生姜,再摇一摇,使味道变得完全新鲜和不一样吧?盐和生姜不会轻易腐烂,就像盐即使溶化也不会变质,还会留下来不让其他的东西变质;就像生姜自己不轻易腐烂,同时也不让其他东西腐烂一样。因自己的特性而无法自己死亡的存在就在我们的内部,那是一种无条件的条件。
杂烩汤很快就露底了。他们把剩下的白酒斟满各自的酒杯一饮而尽。张号角边放下杯子边喃喃说道:
“盐溶化了会怎么样?”
朴性稿拿起酒瓶,确认已经空了之后接过张号角的话:
“生姜腐烂了会怎么样呢?”
甘泰圭给他们递过牙签,他们彼此对笑着剔牙,沉浸在如同与偶然遇见的小孩的黑眼珠对视那样的的心情中。片刻之后,他们以悠闲散步的语调彼此重复着问着这样的问题:
“盐溶化了会怎么样?”
“生姜腐烂了会怎么样呢?”
第三卷解读
进入二十世纪,社会文化批评愈趋多样化,其中特别突出的包括把辩证唯物主义美学深化为西欧问题意识的卢卡契(G。Lukacs)和明确社会构造和小说构造彼此对应关系的戈德曼(L。Goldman)的理论。卢卡契是在其历史和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展开批评的,这里主要涉及他对生成和进步的希望和对退步的恐惧等观念。对他来说,进步意味着能动的思考接近整体性的范畴,而退步意味着实际上不可分割的的这两个因素被割离。戈德曼的发生学结构主义理论可以在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中找到母胎,并由于受到卢卡契小说理论的刺激而自成一家。Georg
Lukacs,TheTheoryoftheNovel,trans。AnnaBo…stock(M·I·T。PressEdition,1971),pp,90…155。戈德曼承袭了马克思以经济为基础的意识形态构筑理论,同时主张构成意识形态基础的的包括经济、政治和社会的诸多要素。在戈德曼看来,小说的形式无论有多么丰富,都是为了适应市场而诞生的;把个人主义的诸多形态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展开转换到文化层面上,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里小说的形式。
如此彷徨的个体意识表明,虽然我们占据着“现在”这一立足点,但些许深入的观察就会使这个“现在”的意义变得模糊难辨。当你认为自己周围的价值观很陌生,包围你的家族很陌生,连生活在其间的社会组织也变得很陌生之日,也就是别人认为你是一个疯子或者是异常人之时。这时你会觉得你是去了一个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呆了三十年,刚刚回到了现在这个空间。本卷中的主人公们就经常有这样的念头。当陷入周边所有的事物都变得陌生的周期时,他们就喝酒,喝完酒就骂这个世界——不,是骂自己。他们采取的是当一个人堕入空虚感时所能采取的最简单的方法,即,发出存在的呐喊。他们如同那个著名的喜剧演员一样,笑着骂这个世界。虽然这样骂并不痛快,但骂总比压抑和郁闷要好。城市如此庞大,而一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明明是生活在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国家里,却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为了摆脱这种陌生的气氛,朴性稿和张号角只能喝酒和呐喊。听着他们的声音,读者会深思我们所占有的“现在”的含义。
但不能仅仅用虚无主义的眼光来看待这部作品。因为跟虚无主义的眼光相比,主人公们要活下去的意志太顽强。大白天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是一位老人杀害了他的侄子。如果是在别人的笔下,或许会深究其因果关系:老人为什么杀害侄子?他杀了侄子以后又做了些什么,如此等等。但是这部作品并没有把焦点放在作为个案的杀人上。老人为什么行凶并不那么重要,因为细察周围,主人公发现所有的现象都是凶器,所有的人都在杀人。在竞争愈演愈烈的现代社会,尤其是在都市中,虽然看不到,但许多人确实是在一边正在杀害和攻击其他人,一边生活。为了达到占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目的,他们不仅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语言暴力,还会诉诸剥削其经济能力,破坏其作为人的尊严等方式,虐待和扼杀他人。在传统社会里,也许可以通过神来解决类似的问题。那时人们还保留着最起码的信仰和道德标准;虽然神不会出现在眼前,但人们能依靠神的价值观。然而在现代社会中,神在庞大的人类文明面前也举起了双手;而人们明知自己会下地狱,还是不能放弃对无穷欲望的追逐。主人公为一头猪感到惊愕,仔细一看,一直在胡闹的那些人原来都是猪,一群寡廉鲜耻、只会说妄语的猪,它们在小店里一边吞吃豆腐,一边冷却心里的热气。
现代人虽然已经与神的价值观离得很远,却一直在寻找神的存在;不幸的是,人类并非只靠神的价值观而活着,同时也在不断追求着动物性的存在。罕有一心追求精神世界的人,是这个现代社会的自画像,也表明现代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猪的属性,包括那些传播宗教的人士在内。发现这一问题的主人公一边吃豆腐,一边问自己应该怎么活下去?生活在现代社会,比什么都痛苦的就是,被速度的战争所折磨;换句话说,如果人能像人那样,安详地坐着想问题,这个世界将大为改观。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在你还不知所措的时候,所谓信息的浪潮已将你裹胁而去。在人类所创造的科学反过来支配着人类的现在,差不多所有的“我”都只能依靠传媒存在,报纸、广播、电视、网站……,到处都充斥着垃圾一样的资讯新闻。然而,明明知道它们是垃圾却还要接受,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受到周围人的指责,才能活得像一个现代人。特别是在像韩国这样缺乏多样性的社会里,如果大家都像猪的话,你就不妨像猪一样活着,没有必要太在意人类的本来形象。但是这部作品里的猪根本进不了全体的猪圈子里,因为它们有太多的想法。
19世纪以前占主导地位的一种观点认为,人类是一种有思想的动物。但是时至今日我们不禁要问:如果说人类是有思想的存在,那么通过其思想所展开的现代图像又是什么?是比以前更激烈的竞争和战争!这么说,人类不是认真思想的动物,也没有必要去认真思想,只需按照猪的属性生活。然而作者还是不断地思考并紧紧把握着诸如主体、人类、人类文明等问题。人类的想法就像玻璃一样,在被扔掉之前,还算是一件不错的生活用具;但是一旦被丢扔出去,就会变成一堆谁都不理、毫无再利使用价值的碎片。人在变成玻璃碎片之前,可
以像宝石一样在家里生活,根本不去想极端的问题。有权力的人想不到周围的事物都消失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权力的人为了寻找权力干脆什么都不去想。活着意味着直到死到临头还在折磨自己且虐待他人。人类已经到了没有必要再想什么问题的程度。但是如果人类不思想,那就连变成猪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人类的极限、人类的苦恼和人类的命运。
现代人不得不像手榴弹一样活着,就是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全靠耐心的安全阀保护;一旦爆炸,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周围的所有人都会受到伤害。人类把这种东西抱在怀里,所以这个地球村就是一个武器库。朴性稿与张号角,包括作者的最大苦恼就是,由于知道不能爆炸,所以连一瞬间的自由也没有,事实上人类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自由。谁宣告自己自由了,谁就会受到疯子的待遇或变成玻璃碎片,这是一种宿命。人类因为是直立动物,所以能看到天空,但又因为没有翅膀,所以终究飞不出猪圈。“我”或者“你”总是在追求永恒和自由,所以脑子会变成玻璃碎片,会被拔掉手榴弹安全阀的欲望折磨。但是,关于自由和永恒的追求,并非始于现代人;对人类来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或许就是自由和永恒。但是作者偏偏想得到这个,所以主人公的头被炸开。
若参考戈德曼的观点读这部小说,就会看到一幅轮廓分明的画。本卷主人公之一张号角认为,人类是经常被什么东西统治的存在——过去是宗教和习俗,现在则是自身的无意识。不仅张号角,朴性稿、甘泰圭也都持有相似的见解。这些人物所象征的,当然是生活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大众。事实上,今天连看不见的潜意识都被一种更大的力量锁住了,那就是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和更多样化的大众媒体,它们对现代人具有比过去的宗教和习惯观念更强大和更具破坏性的支配力。
戈德曼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进而认为,人力和财富应该得到均衡,生产应该以消费者的需要为尺度,只有这样的社会,才是理想的社会。在这种社会里人类自身的价值受到肯定,同时也实现了其使用价值。但是生活在高度发达的机械文明时代的现代人,仅仅是使用价值的人格化存在,他的人间价值仅仅体现在赚了多少具有“交换价值”的货币上。在面包厂工作的人和在服装厂里工作的人,关心的不是自己的产品,而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能获得多少报酬,用那些报酬能购买多少物品。戈德曼认为,现代经济生活不仅是一种物质上的堕落,而且正在消灭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关系;人与人之间除了能生产多少有效的物质外,再没有其他关系,所以这种关系也是堕落的。因为文学是受社会影响而生产的社会现象之一,所以不仅是张号角,而且朴性稿、甘泰圭和姜圭真也都存在着巨大的心理纠葛,从而预示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所有现代人的苦闷。这部作品锐利地挖掘了文学和社会制度的关系、文学和物质文明之间的力学关系,真称得上是一部力作。
第四卷 赤身与肉声
无可置疑我是一名小说家。这不是说我这人天生是个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