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先说什么呢?就从我眼前的景色说起如何?前方正走来两个金发洋人,我们擦肩而过。随即我看到了左边男子的胸牌,上面是白底黑字:末日圣徒,耶稣教会,爱德华·威尔逊。他意识到我的目光,羞怯地加快了步伐。可他的韩国姓名下面干嘛非要印上英文不可呢?但我是否多管闲事?眼望来往的男男女女,他们皆怕袒胸露腹、离经叛道。什么使然?我的外表,从发式到鞋子以至走路,其实也大同小异。服饰和举止竟限于如此区区几种观念形态,也真是罕见。无视变化和多样性,使我想造反。哪怕被人当成疯子、遭人唾弃也在所不惜。只有那样才能打破坚冰。好,现在稍息一下,让我脱下外套做裸体飞跑如何?解开一切纽扣和拉链,弄乱头发,只穿一只鞋蟹行如何?可我不能。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且慢,要是这样漫聊所见所思,那就没完没了,也抓不住中心,最终不知所云。现在我正站在横道线口。过了这道口,路面就宽多了,也凄清多了,构思写信就好些、容易些,尽管还得走着瞧。我还不曾想到,手中无笔、眼下无纸会如此叫我寸步难行。为了不为这渺茫混沌的状态所困,我得首先开口说话才行。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个哑巴,张口却出不来声。
我有位前辈兼朋友,非常关心佛教和古籍。我常去见他,跟他交谈。有次,他教我道家的养生法,我现在也间或照办。比如,我不甚明了的“鼓吹弹雷”,即早上一起床就正坐,用拳头正面轻击三下头部,而且多咽几次口水。前几天,我们对酌,他说:九世纪末,有个叫云文的和尚曾这样说过(我极清楚地记得他的原话):世界是如此辽阔,和尚们何必一听到钟声,就穿上七星袈裟规规矩矩地上法堂呢?
想当初云文和尚看到大清早钟声一响,包括自身在内的全体和尚纷纷起床,睡眼惺松地披起袈裟,按惯性走向法堂,便有了这种感悟。为了把这一感悟告诉后辈,他抓住那些走得摇摇晃晃的和尚们的肩膀,用震撼人心的语声大声发问。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反省。我听罢,似乎透过扩音器里传来的音乐和人们的喧闹声,听到了一千年前一位老法师宏亮的声音,而且他在我心中打起了跏趺坐。他看到我愚蠢地疑惑不解地站在发呆,便继续柔声说着;而俗不可耐的我,只能以俗不可耐的方式听着:
“为什么众生远离他们行为之真谛,忘了它们以至违背它们机械地行动呢?为什么人们像行尸走肉,丝毫不见他们追求人生本质的努力,虚度年华,让生与死混为一体呢?”
我听罢,仿佛向他诉说一般,心中念叨着:
“法师所言如洪钟,令我振聋发聩。恕我胡言,我也曾深思:我为何早上起床后,习惯于刷牙,用肥皂洗手洗脸,然后坐在餐桌前打开报纸?这跟狗听到进食的铃声自动流涎水何异?恕我多言,一个现代科学家曾称之为条件反射。人生中这样的条件反射何其多呀!所以,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生活中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其实是多么不合理。我们的生命自会存续下去,然而我们的生活,却超乎其上。如果生活真有其理所当然的部分,那么我们理应揭示这种想法或感觉的本质。然而,我却不胜虚弱、俗气而邪恶。虽然我心中常装着‘理所当然和非理所当然’的公案,然而每每区别两者时,我使用的却是‘理所当然’这把尺。”
说完,我一时无言地低头看着酒桌,先辈也默然垂下了目光。那我们俩是否也出于惯性定期相聚,出于条件反射举杯畅饮呢?长此以往,我们的生活或许真的理所当然地成了条件反射行为。一种困惑压抑着我们的心。所以,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
回想起来。那天我心中充满了真切的焦虑。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我的想法跟当时有了很多的不同。我想从根源上对待所有一切。生活的意义究竟何在?它能否脱离日常行为的每个个体单独存在于另一个层面上?况且,当今有种种意识在兴风作浪,这世界便在其中疯狂打转。在这种情况下,要寻觅所谓本质意义岂不荒唐?这等于一上路就迷失了方向。所以,我对任何东西都无法执着,当今时代更是如此。家里弥漫着种种有形无形的被污染意识,单开一两扇窗是无济于事的;而是要打开一切门户,必要的话,掀掉天花板,推倒墙体才行。这样,那腐朽的潮气才能得以减轻。为此,我得不断地跑动,从这儿跑到那儿,又从那儿跑到更远的地方。既然找不到安身之处,那我只能不停地跑。这正是近来我面对世界的思考方式。为了对抗狡猾的变色龙般掩盖充斥暴行的世界,我也得相机行事。当然,我也不能因此掉进世界的炫烂之中。所以,我想寻视一切本位,致力于唤醒它们的所谓求心志向。惟有如此,我们才能接近未被污染、也无所谓免疫性之类的状态。不然,一不留神,一切都会弃我们而去。
然而,我这样的想法依然混乱之极,而且想法本身也正在变化之中。不过,我希望我的思考能反映出世界的构造。我并不急于成事。我有足够的勇气赤身裸体地迎战这千变万化的世界,即便我粉身碎骨……。真是,我怎么使用了修道者的口吻?我就这样,心中包含着太多的问题,结果,我也成了构成混沌世界的一部分,使我感到绝望,同时给予我希望,使我安心。我因绝望而得希望,而又因希望而坠入了绝望的深渊。希望和绝望如同双胞胎扶我、教我、捅我、推我,从而让我保持清醒。
大哥也许早就知道,老实说,现在我走的这条路没有目的地。我只是信步走着。这封信不因我抵达目的地而告终。当我写完时所站立之地,才是我的目的地。但不管哪一种情况,对我暗中施加的压力是同等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大轿车。不知谁在车盖上故意用螺丝刀之类划了条一米长的伤痕;但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典型的十多岁的不良少年,醉酒乘黑用刀锥之类糟蹋车盖,而是早晨车主,一个红脸的中年男子,发现自己的车被损,便破口大骂世人,口水四溅。我想方设法堵住他的嘴。沿街鳞次栉比的商店的通风机在嗡嗡作响,吐出又热又潮的带气味的风,直粘人们的皮肤。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响亮的重金属音乐,路上的年轻人按着节拍舞起四肢臀部。我心想:这儿正是我所适宜的风土。相形之下,云文禅师的风土反而显得贫瘠而萧索。不论精神或肉体,抬高自身的反省,而无视全部风土的沙漠化,则有维护专制体制之嫌。
现在,我正走在一座建筑物里的过道上。墙上插着半截水泥钉,却什么也没挂。我也不知道它干么要钉在那儿。所以,我也只能称自己为空钉子,或者叫走动的空钉子。然而,不管我被钉在哪儿,没有任何东西会悬挂在那儿,我也无法呆在一处。因为,这世界如同一把梳子,凑集一切,放进一个陷阱里。即使梳理会扬起灰尘,清扫会烟雾袅袅,这世界仍岿然不动,连眼都不眨,反而在尘雾中隐藏起来,利用人们视野迷糊之际,恣意妄为。我感觉到梳子在驱赶我,不断被推向一边。不久,我将面对一条大蟒蛇的血盆大口。在那儿,世界将用木棍或扫把之类,把我往那陷阱里赶。然而,即使我掉入无底陷阱,我也会抓住那赶我的木棍跳将出来,继续向前走。
不觉间,我的双腿、腰、背都变得麻木了,几乎到目的地了。老实说,在我写信期间,我涂没和删除的种种不期而至的杂感,数不胜数。我必须向大哥强调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在这即将到达书信目的地之际,如同劳累使我乏力、失却主心骨一般,我也感到了删除主心骨或核心的冲动。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拥有这些即兴文字;而且只有这样,才能符合写信的初衷。大哥阅毕,它就像谍报用的录音带会自动焚烧。现在,我终于瘫倒在地上了。
是的,正在瞄准腹部。比赛刚开始,还没对打。他俩都属于攻击型,所以一旦打起来,都会赴汤蹈火。对,预料有场混战。左边的选手来了个长长的左钩拳。他姿势非常轻松,不断晃动着上身和双腿。右边的选手,一个和体重相当的硬钩拳,右手上击拳,是不是靠得太近了?左手又一拳,又中腰部。让得太多了,得反击呀!加强防御,做好面部掩护。左边的选手不够灵活,但有爆发力。身体的平衡也很要紧,近距离左钩拳加右钩拳,脸部打得很准。又一个直拳打在脸上。左右两拳,又是左右直拳,左边选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裁判把他俩拉开了。直拳、打得漂亮猛烈,棒极了。出手好快,先发制人。右边的选手边冲边打钩拳,不过,命中率不高。挺会躲的。双手开弓,看来力气已消耗了不少。左手连击两拳。右边选手面对用双钩拳进攻的左边选手,防御得很好。短钩拳、连拳,又是连拳、对钩拳,暂时分开,又直挺挺地交上火了。他伺机取得更大的收获。啊,一个短击,棒极了。猛击肋下、脸部,又是腹部。一边倒,压到拦绳边上了。不该退却。一阵猛攻,又是上击拳。奇袭似的攻击,但也得调节气力。从中场开始不该失掉场上的主动权。左边选手没停歇,真有韧劲!右边选手也不甘示弱,斗志昂扬,展开了肉搏战,成了名副其实的打斗机器。可惜没加上决定性的一拳。不过,这倒可能是件好事,因为打了就跑是一种好习惯。这时,左边的选手暴露了脸部,按下颌离合的不同,挨打的强度也不同。一旦停止攻击,就会发生这种情况,这很像海水的潮汐,就得那样经常伸出一条手臂。脸上一拳,肋下一拳,两个钩拳。一打就抱住对手是右边选手的战法。没打中叫人烦心。左边选手也是合抱战,因为一分开就能打上击拳,在决定性的瞬间打脸部,而后用连拳结束比赛。啊,像连珠炮猛打脸部。左边选手虽然反攻但被阻止,双方近而不战。又是朝脸部迅猛的两拳,这次是钩拳、直拳。右边选手抱住了对方的后脑勺。一阵乱打。一、二、三,肋下、腹部、脸。打得好。右边选手在苦战。这种时候,向前合抱要比退却有利。到底还是随机应变的强悍本色。这时候,左边选手无奈地向前。右边选手也是如此。右边选手一直采用一模一样的进攻打法,而主攻武器只有钩拳,但左边选手打法灵活,钩拳和直拳运用自如。
比赛暂时进入对峙状态。要当心长钩拳。考虑到体力,他不按对方的意图迎战,以守为攻,是防御性攻击。然后,等对方露出破绽,来个严惩不贷。这叫玩心机。不动大刀,而是插把匕首就跑。又想一鼓作气了。见到对方不能攻击受到了鼓舞。拳头在穿梭来回,虽是关键的一拳却打偏了。这儿也能听到挥拳声和钝浊的拳击声。那样傻站着就更挨打了。脸部真经打。从腹部到脸部,从脸到肚皮,轮番轰炸。笨拙的钩拳,已经没多少力了。眼下是精神力量的交锋。单方面的防御只会招来攻击。有只眼睛肿得很厉害。准备用最后的力量做最后
告捷的一击。眼皮流血了。真是名副其实的血战。不过,仍有暴发力。对,该那样打近战,不过需要扭抱。对,该那样边抱边走横步,使人联想起山猪跟小野牛干仗。流血很多,差不多要倒下来了,但仍退后撑着。腰肌非常柔软,经得住打击。啊,终于倒地了。倒了,倒地了,起身困难。太累、挨打太多。终于没站起来。比赛结束。回放最后一个场面,请注意,正是左钩拳重击之下,右直拳给了最后一击。起初,他用厉害的左手边抵御边积极进攻,使双方旗鼓相当,但终因气量、意志和体力方面的劣势,不得不……
9
“那么,从头再来。讲过的故事也不能落下,尽量用心叙述新的体会。我再说一遍,你要牢记,现在我只是你面前的纸和笔。你不必对我反感,把事情搞糟了。你现在的陈述,对你有决定意义,这一点我不想赘言。通过这次机会,你会明白你的一天于你是何等重要,时光并没有在你指间流失,需要你随时确认、不断回顾咀嚼。准备好了吗?开始吧。”
“好,这次陈述跟先前不同,不按时间顺序,而是以新起的段落为中心,不分巨细再说一遍:电车里,并不空,却也不挤。我双手各抓一个吊手,彻底放松双肩,让身体任车摇动。当时,我前面有四、五个老太太一字排坐着。她们全都老得可以,满脸皱纹和老人斑。有两个也许坐着也嫌累,把双脚搁在座位上,合手放在膝盖上。她们都装假牙,不断地说着日语。我不在意地瞅着她们。突然,我从她们那儿闻到了强烈的芥末味。虽说我不知其所以然,但我的嗅觉细胞作出了敏感反应。我差点打喷嚏,像吃冷面吞下了大块芥末,赶忙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嘴透气。”
“真是怪事。老太太身上会发出那么厉害的芥末味?是不是催泪瓦斯啊。不然……”
“那倒不是。我扫视四周,不见有人捂鼻流泪的。不过要是真有催泪瓦斯而我又坚决否认,那么别人还以为我看到的不是皱巴巴的一眼看透的老太太们,而是一根根芥末棒。不过,我没下结论,请始终记住这一点。我只是面对你的审问,一一陈述生活中某一天的经历、感觉和思想罢了。况且,如果把芥末味当成催泪瓦斯的话,那还不遍地都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明白我干嘛联想起芥末来,大概是一种受害意识吧?这是可能的,但这并不重要。请继续听下去。一不做二不休“我这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对这部分含糊其辞了。”
“总之,我心绪不宁地转到了车厢连接处,抓住吊手站着。可是,一排坐的三名男子又让我吓了一跳。他们身着颜色略异的西装上衣、衬衫,戴着领带,两边的两个男子在看报,摊得大大的报纸遮住了他们的上半身,左边的两个人各把一只手置于股胯间,而右边的两个男子则把手放进身边人的大腿深处,若无其事地摸弄着,分不清那是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