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冬季与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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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茹-冬季与迷醉-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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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啃着骨头,母亲果然就把这话又说了一遍,但谁也没理她,骨头是太诱人了,一上口就难止住了,父亲连收音机都忘了开了,一家人静静地啃骨头。那些紧附在骨头上的肉们,愈是难啃就愈激发牙齿和舌头的欲望,管它一年还是一顿的,管他谁谁家谁谁家的,反正牙齿和舌头是没法管住了,它们就像两匹跑惊了的马,谁要想阻止它们,说不定还要冒一冒风险呢,比方让牙齿咬了舌头?再说了,母亲说的那谁谁家,都是十几口、甚至近二十口的大家庭,要敞开了吃,一顿吃半个猪都有可能呢。遇到能吃肥肉的,骨头不过是打个牙祭,两块方肉吃下肚能不能打住都难说,不拘紧了吃,了得吗?而这一家人就不同了,是天生地嗓口细,胃口小,一案板的方肉摆在那里,没一个人去动一口,就是最能吃的李三定,也不会叉了整方肉去吃,就是最结实的秋菊、秋月,吃起肉来也总要去掉肥膘,父亲母亲就更不要说了,他们是一家胃口的根子,肥瘦虽说都吃一点,但就像吃猫食,还没见怎么吃饱嗝儿就先打起来了。一家人除了父亲,大约谁也不以这样的胃口为荣,因为外面的世界,崇尚的是贫下中农粗放的不拘小节的品格,这样的品格通常是与好胃口连在一起的,就像傻祥家的人,吃瘟猪瘟鸡都不会生病,他家是没炒过菜,但一年到头肉可没少吃,除了瘟猪瘟鸡,埋在地里的病马病牛都敢挖出来。也不只傻祥一家,谁家的猪或鸡病死了,前脚扔到村口的河坑里,后脚就有人捞走吃到肚子里去了,有时候,还会为一只瘟鸡打起架来。要说,李三定家也是贫农出身,但由于父亲是小学教师,贫农的成色在大家心里就差了些,因为,真正的贫农哪有上得起学的,能上得起学,至少是他爷爷那辈富裕过,贫也是到他爹这辈才开始贫的。李三定家还真叫大家说中了,他的老爷爷曾是个木匠,靠做木工活儿晚年才置买了几十亩地,本指望能传承后代,哪知李三定的爷爷又抽又赌,没等李三定的父亲长大成人就把地变卖光了,父亲上了七年学,七年的费用全靠的是李三定的奶奶攒下的体己钱。这样的家庭,贫穷倒是贫穷,但一有了读书的,味道就变了,说话从不会高声大嗓,走路从不会咚咚作响,过日子该花的钱不花,不该花的钱瞎花,比如钟表、收音机这类东西,有没有的有什么要紧,有那闲钱,还上集买把铁锹买把镰刀呢。最叫贫下中农瞧不上的,是饭量小,没力气,往猪圈里扔锹土都呼哧半天。常常有人嘲笑李三定的父亲说,他再要强,二百斤的麻袋也扛不起来。尽管他的两个女儿像是争了口气,样样活计干在前头,但多半是靠心劲努出来的,身上的力气还是有限,不信二百斤的麻袋给她们,一准儿还是扛不起来。村里一些人啊,动不动就说二百斤麻袋,仿佛拿二百斤麻袋当了棍棒,看谁不顺眼,梆地就打过去。通常是要打一个倒一个的,因为能扛得起二百斤麻袋的本就不多,又专挑了没力气的来“扛”,不被打倒才怪!
  趁大家吃得香,母亲又把年前的日子一天一天数落了一遍,数落完了说,今年行了,有三定在我心里踏实多了,厨房都不用进,跟他说说就做妥了。
  大家仍没作声。这一回是大家对母亲的话不大相信,就凭一个三定,能把一头猪做成这样?
  不管怎样,肉是煮出来了,骨头啃得也满香,母亲的病也见好了,大家即便不相信三定,说话也不好再那么刻毒了。但好话是没有的,总不作声也有些不大甘心,在啃过一阵之后,秋月忽然就看了三定问道,胡同的水,是你弄的吧?
  李三定怔一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秋月说,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母亲问,怎么了?
  秋月不答话,埋头又啃骨头去了。
  秋菊说,结了冰了,一胡同的冰。
  母亲看看父亲,怀疑地问,一胡同的冰?
  父亲有些拿不准地说,一胡同的冰,不会吧?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是飞到家里来的?
  父亲这个人,看似细心、琐碎,但不留心的事也多得很,有一回在学校门口碰上傻祥媳妇,人家跟他打招呼,他却问人家,你是哪条街上的?傻祥媳妇回去就跟婆婆说了,婆婆一听立刻就上了房,骂臭老九狗眼看人低。房就像她的喇叭,一上去嗓门就大了,比大队通电的喇叭传得还远。这上房有点像母亲的歇斯底里,隔一段日子就要闹一回,母亲是摔自个儿家的东西,傻祥娘则是骂别人的亲娘祖宗。她也真是敢骂,多么污秽的词到她嘴里也能大大方方地骂出来,不会有一点羞耻感。母亲问父亲怎么得罪对门了,父亲想了半天才想起傻祥媳妇的事来。母亲说,你也是,不要说在胡同里总见着,就是串门她也来过多少回了,你怎么就不认得了?不过傻祥娘骂是骂,下房就能跟人说笑,仿佛演了场戏一样。母亲这边倒很多日子都下不去,一想全村的人都在听,去寻死的心都快有了。尽管父亲一再说丢脸面的是傻祥娘,母亲还是一想脸就发烫,她多少次都发狠地说,往后谁要再招来骂,他自个儿上房顶着去!
  母亲再无心吃下去,知道自个儿是被厨房的香味儿冲昏了头脑,竟把水道的事给忘了。她跑到门外一看,可不是,墙根儿的水道堵了,水全流到路上了,虽不是一胡同的冰,也占了胡同的大半,明晃晃的,就像一面摔碎了又粘在一起的镜子。母亲傻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家里,揪了李三定的耳朵说,去去去,看看你干的好事!
  李三定到胡同去了,父亲也忍不住跟着去了。姐妹俩继续啃着骨头。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傻祥娘又要上房了。
  父亲转眼间就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我以为多大的事呢。
  母亲说,搁你没事,搁对门就是天大的事,那点冰,十天半月都消不了。
  父亲沉吟一会儿说,我倒有个办法,让三定上对门说一声,进出胡同小心点,顺便认个错儿,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母亲冷笑一声说,以为是你们学校,村里可不兴认错,认错就等于认怂呢,认了怂,什么事都要被人捏一把了。
  秋月、秋菊也反对说,认什么错,他们家那回堆在咱家门口一堆烂砖头,谁给咱认错了?
  父亲不能说服他们,就不再吱声。李三定这时也回来了,他觉得母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人又不是泥捏的,还能让一点冰挡了路?他内心仍沉浸在做肉的快乐里,一点也不在意这事,甚至也没在意母亲揪他的耳朵,他的耳朵一直在疼,他便一手护了耳朵,一手端起碗小米粥唏溜唏溜地喝着。两个姐姐还在啃骨头,嘴角、下巴油光光的,鼻头都沾上了肉丝了。
  下午,挣工分的人们走了,李三定继续忙活在厨房里,母亲却由于胡同里的冰重又躺倒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李三定果真把肉烧得红润而又亮泽,一块一块的,把李三定的眼睛都照亮了,他想,天啊,这真是我做出来的吗?他端给母亲看,母亲的眼睛也亮了,但很快就暗淡下来,说,你呀,干一个钱的活儿,讨俩钱的工钱。
  李三定一点没听到耳朵里,兴致比上午还高了几分,烧完了肉,替母亲把晚饭也做好了,还擦了锅台,扫了院子,院子扫完劲还没使完,扔下扫帚在干净的院子里翻了几个跟斗。跟斗翻得踉踉跄跄的,却也没扫了兴致,见几只鸡怔怔地看了他不肯进窝,便忽然张开双臂,嘴里发出了一声怪叫,吓得鸡们纷纷扇动翅膀,躲进窝里去了。
  一下午安然无恙,晚饭吃得也很顺利,收音机里正播放革命样板戏《杜鹃山》,父亲连声夸赞着戏词写得好。没一个人响应父亲,母亲和三个孩子对京剧都没什么兴趣,他们甚至对收音机兴趣也不太大,收音机里不是样板戏就是革命歌曲,要么就是珍宝岛事件、胡志明去世之类的新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收音机其实就是为父亲一个人买的。父亲却又总是否认这一事实,说,收音机是一个家进步的标志,瞅瞅村里,有几户舍得拿一百多块买台收音机?是啊,一百多块几乎是这个家全部的积蓄呢,为买收音机母女三个都要和父亲打起来了,可最终没拗过父亲。也因为,她们内心有和父亲一致的部分,那就是和其他人家的比较,强过其他人家的做法她们总是有几分拥护的。依了她们,她们会把钱花在农具、衣服一类的东西上,如果买一辆上好的小拉车,上工下工会招来更多的羡慕;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人们也会羡慕。收音机就不同了,人们羡慕是羡慕,嘴上却是要嘲笑、贬损的,恶意的还会说,到底不一样,根儿上还是地主阶级的享受思想。
  《杜鹃山》整场戏播完,也没听到对门有什么动静。父亲把收音机关掉,独自出去了一趟,一会儿回来,见大家都朝了他看,便说,看什么,没事没事,都回屋去吧。
  李三定是早回自个儿的屋去了,秋菊站起身来也要回屋,却被秋月拽了往门外走去。不大会儿的工夫,两人也回来了,父亲和母亲也都朝了她俩看。这一回,还真有了新消息,两人说,傻祥娘出胡同往东去了,傻祥还直拦她,傻祥娘就骂他没出息,说老婆都让人家整瘸了他还没事人似的。
  母亲听了脸就有些变色,说,瘸了?怎么瘸的?
  秋菊、秋月都摇摇头,说那谁知道。
  父亲说,行了行了,少神经过敏吧,要是真在胡同摔瘸的,老太婆早上房骂上了,还能等到这会儿?
  大家想想也是,傻祥娘可不是能把仇恨憋在心里的人,她一定是觉得被骂的人听不见才不骂的,这么说,那傻祥媳妇的腿跟胡同的冰就没关系了。
  但她往东是要去哪儿呢?母亲说。
  秋菊说,像是要找谁说理去。
  父亲说,这还不明白,谁整瘸了腿找谁去呗。
  大家便不再作声,信服了父亲的说法似的,但又像各有各的想法,对父亲的说法并不理会。无论怎样,一胡同的冰是在那里了,不要说傻祥娘那样的人,就是不爱上房骂街的人家,心里也不会高兴的。可是现在,胡同里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里都不由地有些起毛了。
  除了傻祥家,这胡同里还有两户人家,一户是隔壁中农出身的蒋寡妇,身边只有一个正上小学的儿子,她除了下地干活儿,很少跟人来往,院门一天到晚地紧闭着,是个只管过自个儿日子的人。但她同时也警惕得很,任何人都休想让她吃亏,有一回傻祥娘将一把鼻涕甩在了她家门上,恰巧被她看到,她便立逼了傻祥娘擦掉那鼻涕。傻祥娘是什么人,才不把这小门小户的寡妇放在眼里,说,不就一把鼻涕,又不是屎,不往门上抹往哪儿抹呀。蒋寡妇说,那往你家门上抹去。傻祥娘说,赶上哪是哪,我又不嫌你门脏。蒋寡妇扭身就进院去了,傻祥娘还以为她害怕了,正要往回走,却没想到那寡妇端了盆屎汤子出来,冲她由头到脚地就泼过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寡妇早关了院门,她想反击都摸不到人了。那以后,傻祥娘再没理过蒋寡妇,但也再没敢惹过蒋寡妇了。还有一户,住在蒋寡妇的对面,与傻祥家相邻,也是李姓,虽说按辈份李要强要属叔辈,但按家谱说远不是一支,又因这家出身富农,出来进去眼睛永远朝了地下,两家来往就极少了。倒是秋菊、秋月,无论农忙农闲都要和这家的两个儿子打交道,他们一个叫李文广,一个叫李文路,一个是播种的把式,一个是育秧的把式,冬天还都是粉房里的把式,种粮、种菜、搞副业,生产队是样样都少不了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只有一个病怏怏的老娘,老娘五十多岁,他们也一个三十岁,一个二十七八岁了,都还没有娶亲。没见有人给他们提过,也没见他们自个儿张罗过,就像在女人的事上死了心,一辈子都要这么过下去了。
  要说动静,这胡同里傻祥娘是最能闹的,她不闹,就该属那蒋寡妇了,但蒋寡妇的闹,顶多就是以牙还牙,往你家门口泼一盆水而已,到房上声张的事她是不会干的。而那李姓人家,连蒋寡妇的以牙还牙都不会,你就是把水泼进他们的院子里,他们也不会有人吱一声。那老娘的病是精神病,一天到晚喃喃自语,别人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别人的,偶而去一趟街上,会招得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喊她老疯子。因此她很少出门,连屋门都很少出,与傻祥家隔一道砖墙,一边永远是打打闹闹,一边则永远是悄无声息。
  胡同里这点事,就这么在大家心里翻了几遍,翻多了,就有些倦了,索性不再想它,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这时的李三定,正在他的房间里玩儿一种游戏:一把三寸来长的竹棍儿,大约百十来根吧,哗地一下,撒在地上的一块半截砖上,然后将交错搭在一起的竹棍儿一根一根地挑开,挑开的一根,若动了另外的竹棍儿,游戏就告失败。这游戏是李三定的姑姑教他的,小时候姑姑与他一玩儿就是半宿。姑姑的手巧极了,多么复杂的组合,都能被她灵巧地分解。还是下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李三定在角落里发现了半截竹帘子,儿时的记忆便忽然而至,待忙活完,他便将半截竹帘子变成了玩具。厨房的成功,再加上玩具,真好比锦上添花,他是开心透了,家人们担忧的那些,于他就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
  李三定正玩得起劲,忽然地,窗外有了一种巨大的声音,先是嗒嗒嗒的,接了是呼呼呼的,就像一头怪兽伏在窗外。李三定吓得动也不敢动,待听到有磁拉磁拉的声音,才明白是大队的广播喇叭!天啊,多大的音量,没准又是最高指示发表了吧?
  再听下去,就不大对劲了,既不是中央电台播音员的声音,也不是大队广播员的声音,更不是哪个大队干部的声音,而是一个粗哑、张狂的女声,这女声开口就道,李文广、李文路,你们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广播喇叭里的声音一家人是都听到了,开始也以为是在窗根底下,待听出是傻祥娘的声音,又以为是傻祥娘找上门来了,可也不对,她说的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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