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也打过母亲一回,母亲那回是跟他的姐姐也就是孩子们的姑姑吵架,父亲从学校回来,因由都不问就向母亲伸出了巴掌。那回打的也是后背,也把母亲吓傻了,那以后母亲再没敢跟姑姑吵过。女儿们呢,也再没敢对母亲说白吃饭一类的话。对李三定,父亲打的可就不是后背了,小时候专打他的屁股,长大以后又由屁股转到了脸,打起来还颇狠,一巴掌下去半边脸就肿起来了。当然也不是常打,更多的时候是不理他,脸上刚刚还挂了笑容,看见李三定脸就沉下来了,仿佛跟李三定是天生的仇敌一样。
李三定也真是不着人喜欢,打生下来他跟别人就不一样。先是夜里不睡觉,没人抱就哇哇地大哭,好容易抱得睡着了,往炕上一放又哇地醒了。那哭声嘹亮的,一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你自个儿家不睡觉,总不能让一整个村子也不睡觉吧,一家四口只好轮流值班,你抱一会儿他抱一会儿的,就这么一夜一夜地熬,竟是支撑了两年。眼看秋菊秋月都变成尖下巴了,父亲的方脸膛也变成长条脸了,母亲更是虚弱得厉害,到两年头上,李三定的哭声都不能听了,一听就头冒虚汗,自个儿先躺到床上去了。这还不算,李三定还三天两头地感冒,一感冒就要请大夫,一请大夫秋菊秋月就你推我我推你的,到了还得父亲去。村子里大夫倒不少,中医西医加起来得有四五个,但叫人信得过的也就一两个,这一两个又天天在外面出诊,往往找遍了村子也见不到。实在没法请别人来吧,态度是没得说,开了方子药都可以帮了送来,但就是没准头,这回治好了,下回兴许就能把孩子治个半死。治死人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干过,但态度好,人死了跑前跑后地帮了料理,比家里人还要卖力,他们的出身又好,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后来,父亲就不得不去请自己族里的李拐子了。这李拐子,解放前是这一带有名的中医,找他看病的人每天都排长队,但他出身地主,又在国民党队伍里做过事,看病时的脸子又冷,解放后村里的诊所就没要他。他却又不甘心干庄稼活儿,自个儿跑到砖窑上烧起窑来了。请他看病很难请得动,除非人命关天了,他才肯从窑里出来。父亲自个儿备了笔和纸,找到他说,你叔我就这一根苗儿,你看着办吧。他那边冷着脸子,总算把纸笔接住了,笔噌噌地一使劲,头上脸上的砖末都扑扑地往纸上落,落得父亲在一旁直心酸。不过李拐子可不念别人心酸不心酸的,又一回,等父亲说完病情,他忽然将纸笔一扔,转身就走,问他他也不理,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得十分地绝情。父亲将自个儿说的病情过了一遍又一遍,才猛然悟道,他一定是从中得知孩子吃过别的大夫的药了,这老侄子啊,烧窑也没烧掉他的臭脾气!父亲恼火透了,从此再不肯去找李拐子了。李拐子可以不找,孩子的病却不可以不看,但这样一个病孩子,什么时候是个了呢?正当一家人对李三定几乎都绝了耐心时,父亲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一反平时的婆婆妈妈,跟家人们招呼都没打就跑到孩子们的姑姑家去了。头天去的,第二天就送孩子,孩子送到姑姑手里时,母亲哭得泪人似的,但她除了哭又能说什么,被这孩子折腾怕了的,头一个其实就是她呢。
父亲这样果断地把李三定送到姑姑家里,大大出乎了母亲和秋菊秋月的意料,她们一直有些袖手旁观地看父亲一个人收拾李三定的东西,小被子,小衣服,小鞋子,洗澡的毛巾,喝奶的瓶子……一样都不落下。她们纳闷着,甚至都有些怀疑,把孩子送走这个狠心的主意,难道真是出自眼前这个琐碎的男人吗?她们明白,孩子一送走就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姑姑早就想领养一个孩子了,三定虽没明确过继给她,但她那样的人,只要想要就不会轻易放手的。况且她家地处偏远的县区,离县城和省城都百十里路,村子还叫个什么豆腐村,这么个病怏怏的孩子,到那里该变成豆腐渣了。她们当然不会反对父亲的决定,但想到可能回不来,就觉得平时真是错看了父亲了,关键时刻,最不婆婆妈妈的就是他了,他的内心,其实和很多男人一样,是一副铁石心肠呢。
也真是奇怪,李三定到了姑姑家里,竟慢慢地好起来了,药不必再吃,觉也睡得安稳了,一睡就是一整宿,连尿都不撒一回。这话是两个月后姑夫来走亲时说的,姑姑自接走李三定就再没回来过,她说李三定跟他自个儿的家犯克,为了孩子,还是少走动吧。母亲认为她是有意要独占孩子,撺掇父亲去看一趟。父亲却认为姑姑是不会撒谎的,她说为了孩子一准就是为了孩子。母亲说,要真是犯克,我早死在玉米地里了。父亲就说,要不犯克,怎么在李家营不行,在豆腐村就行了呢?母亲答不上来,只好说,李三定可是你李家的后代,断了香火你可别后悔。父亲拗不过母亲,最终还是去看李三定了。姑姑的脸子他们是做好了消受的准备的,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李三定见着他们直往姑姑身后躲,已是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了。母亲不甘心地伸手去抱,李三定哇地一声就哭了。被哭弄怕了的母亲只好不敢再靠近他。可是,她怎么也不明白,才两三个月的工夫,怎么说变就变了,小猫小狗也不会有这么快吧?
父亲是骑自行车带母亲去的,回来的路上,母亲坐在父亲身后一直哭哭啼啼,哭到伤心处,手也不闲着,在父亲的后背上又打又掐的。父亲不停地躲来躲去,躲却又能躲到哪里去,一路摇摇晃晃的,有几次几乎都要撞到汽车上去了。离家大约有二十里路的时候吧,父亲终于被母亲打倒了,车子压在身上,半天翻不过身来。待父亲站起身,母亲一个人已走得好远了。父亲骑车赶上母亲,却出乎母亲意料地骑了过去,那旁若无人的样子,让母亲一辈子都忘不了。
母亲是全靠一双脚走完那二十里路的,她始终没见父亲回一回头,真是旁若无人啊!太阳落下山了,两边是黑森森的玉米地,母亲走在其中,多少次地都在想,要是有强盗打劫,她就跟他走,再也不回李家营了。她想,李要强比强盗又强到了哪里呢?
李三定被猪叫声吵醒的时候,窗外还黑黢黢的,他意识到,猪叫不是来自房后,而是在自个儿家的院子里。
自个儿家的那头猪李三定不止一次地看过,他看它,它也看他,长嘴巴,长耳朵,大眼睛,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不眨。看着看着,李三定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倏地吹出一声口哨,吓得那猪立刻躲到圈的角落里去了。
李三定知道这头猪也到了被杀的时候了,它是被母亲喂大的,母亲这时正伙同住在对面的傻祥在哄它上套。这种事父亲是做不来的,但父亲一定也在场,关键时刻他会指出,一条腿,一条腿还没套牢呢!傻祥套猪是最有热情的人,一街的猪几乎都是请他来套,套牢了递支烟给他,他便将烟夹在耳朵上,乐哈哈地走了。他套猪也真是有办法,先挽个脸盆大小的绳套,一边“了了”地叫着,一边将绳套向那猪靠近。这时的猪仿佛中了魔法,乖乖地就往套里去了,待绳套猛地抽紧,才懊悔不及地嘶叫起来。村里人都说,傻祥是猪的索命鬼,聪明的猪,见了他都会发抖的。
自打回来李三定还没见过傻祥,只听母亲说,傻祥去年娶了老婆,今年生了儿子,老婆、儿子都像他们家的人,大头大脸大嘴叉子,吃瘟猪瘟鸡都不会生病,只是有一样,老婆常挨打,婆婆打,傻祥也打,挨了打那媳妇就去跳村口的河坑,也不知跳了多少回了。多少回都是傻祥救上来的,头天救上来,第二天那媳妇就又说又笑的了。时间长了,她再怎样地挨打怎样地跳河坑也没人管了,反正有人救,反正她自个儿都不当回事。傻祥呢,给人的印象,是只为了套猪和救老婆才活在世上的,人们见了他总喜欢问,套猪了没有?或者问,下河坑了没有?就像问吃饭了没有一样地随意。他听了仍乐哈哈的,一点不觉得难为情。
李三定正想着傻祥的事,忽听得母亲在窗外喊,三定,快起来快起来!
不用说,今儿杀猪的事是要交给他了。李三定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是不想去的。他已有好几天没去杀猪场了,不去的时候他显得很听话,母亲让他扫院子,他就去扫院子;父亲让他没事多看看书,他就呆在自个儿屋里翻看父亲拿回来的课本;秋菊秋月让他去生产队挣工分,他就找生产队长去要活儿。他从不顶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便对生产队长,他也听话得很,生产队长说,工分不能让你家全挣了,回家吧回家吧!他就乖乖地回家来了。在他觉得自个儿还是老样子,家人们却有些不安心,秋菊秋月甚至怀疑:他不会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父亲和母亲也疑疑惑惑的样子,但母亲还是说,不听话不对听话也不对,你们到底想要他怎么样?
家人们都认为,杀猪的事交给李三定是最合适不过了,既然他那么喜欢看杀猪,既然他一时找不到什么事干,既然他在外面没干什么坏事。当然,家人们也由于不想去杀猪场那样的地方,那地方是要凭一头肥猪说话的,母亲整天病怏怏的,喂的猪也有些随她,去了难免要遭嘲笑,特别是那些不识字的老粗,对识字的人家总要找机会嘲笑的,在公众的场合给这人家一个难堪,那些人真是比白得了一天的工分还要高兴。秋菊、秋月干起活儿来那样地争强好胜,也是为了免遭嘲笑,她们一点不以这样的家为荣,反很羡慕那些出出进进都牛一样结实的人家,哪怕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呢。但她们再要强,也有顾不到的地方,比如喂猪。因此她们干脆对猪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有人问到了,她们会一骨脑推到母亲身上,肥瘦反正是母亲一个人的事,跟她们没任何的关系。母亲自知是想推也推不掉的,干脆就不去。而父亲,恰恰是以教书先生这样的身份为荣的,杀猪这种事情,他觉得和他的身份不合,也是个不去。这些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去说破罢了。
李三定穿好衣服,踢踢踏踏地来到院里。腊月天真是太冷了,黑黢黢的院子就像一座冰窖,立刻把李三定的里里外外全打透了。他注意到傻祥已经不在院子里了,母亲正往车上抱棉花秸,父亲则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旁看母亲忙活。父亲不管有多冷也不会把手揣在袖筒里的,那是他为人师表养成的习惯,正像他不管别人有多忙也不会上前帮忙的习惯一样。当然,那一回亲自动手收拾李三定的小被子小衣服是个例外。
猪已经被捆在车子上了,它的一侧是一捆棉花秸,棉花秸下是一只瓷盆。黑暗中母亲抓了李三定的手往盆里摸了摸,告诉他香烟放在盆里,一切都备齐了,只等他拉到那里了。父亲则又不放心地嘱咐说,别忘了把烟给了老麦,瓷盆是盛猪血的,盛肉的筐晚会儿再回来拿!李三定没有答话,拉起车走出了院子。他听到院里的父亲说,真是一棍子压不出个屁来。母亲说,行了行了,没听见他冻得牙齿在打架吗?李三定这才觉出,他的牙齿真的在咯吱咯吱地发出声音,他的腿也在簌簌地发抖。前些天早早地去看杀猪也没这么抖过,他不知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一边走,他一边怯怯地环顾着四周,仿佛自个儿的抖来自身外的什么东西似的。
走出胡同走到街上,路是宽了,夜色却更浓了,就像忽然掉进了一片深渊里,每一步都可能隐藏着危险。李三定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的一块砖头都能吓出他一身冷汗。他还从没这样害怕过,车轱辘呼隆呼隆的声音,在他听来跟平时也不大一样,就像是数不清的脚步声响在他的身后。车上的猪早已安静下来,连哼哼声都没有了,这反倒更增添了他的疑惑:它是真不知要去送死,还是老奸巨滑地等待着报复的机会?它离开了朝夕相处的猪圈,怎么可能哼都不哼一声呢?他走在猪的前面,头也不敢回一下,生怕他去看它,它又会来看他,他相信它是认识他的,即使不看它它也认识。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忽然感到,要是换一头不认识他的猪,他也许就没这么害怕了,他的害怕其实是由于“认识”呢。
前面就是街口了,出了街口左拐是一条土路,土路比街面低出了许多,之间的坡度几乎有一墙来高,自行车上下坡是一定要推了走的,有不知深浅的少年一路骑下去,十有八九要摔跟斗。还有小拉车,若是拉了重东西,更是要两个人才行,上坡要两个,下坡也要两个,那下滑的力量一个人远不够抵挡的。人们每天上上下下的,不知要经过多少趟,李三定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这样,似从没听哪个人说要改变它。就像那个杀猪场,一年一年地总在那里,平时长满了杂草,腊月才活起来,杂草不变,腊月的活也不变。路的右侧便是傻祥老婆常跳的那个河坑了,河坑里一年四季不断水,夏天通常齐着坑沿,逢到下大雨,一边的路也变成了水,村子仿佛是被困在了水里,却又没有一点危险。因为村子高得,简直赶得上一座城堡了。
要下坡了,李三定倚住车把,试图放慢车速,但车就像下山的石头,轰轰隆隆地逼在身后,使他不得不逃命一样地奔跑起来。
就在这时,车上的猪也吱——吱——地尖叫起来,仿佛被谁捅了一刀,那声音,都要把人的耳朵震碎了。
李三定好容易在坡下停了车,回头去看,叫声却忽然地停止了,只剩了粗粗的喘气声。李三定觉得脸上有些痒,用手一摸,凉津津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天仍是黑得不见一丝亮色,只有路一侧的河坑升腾着灰蒙蒙的雾气。李三定低下头不敢再看,驾了车又走。那猪却又吱——吱——地叫起来了,比上回似还要凄厉,就像人遭不幸时大喊救命一样。
李三定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停了车,叫声也又一次地停止了。他走走停停地试了几次,那猪竟是准确极了,一走它就叫,一停它也停,分毫地都不会差!
李三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