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秋月,别人你随便换。不了解的,或许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男男女女的瓜葛呢,但一条街上住着,一块地里干活儿,谁不知道谁呀,不要说男女间,就是邻居间的瓜葛也没见他们有过,他们话都很少说一句呢。再说,这兄弟俩岂是肯多话的,既多出话来,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况且姐妹俩似一直以为是队长要的她们,感激之心全在队长身上,对兄弟俩倒是有些淡漠。兄弟俩对此也并不在意,干起活来对她们也没有半点的袒护,有时由于她们的能干,用起她们来反而更要狠些。
想想吧,生产队长都不敢违背李文广兄弟的意思,可见粉房是多么重要。其实凡想着过年穿新衣服的,大都不会去计较他们的,计较的,就必是有比花钱更要紧的事情了。
果然,比花钱更要紧的事情还真是出现了。
广播喇叭一响,大家的心就都提起来了,傻祥娘的声音,不管是不是她自个儿的,不管出自什么样的目的,反正正合了阶级斗争的辙了,一说阶级斗争,什么声音还能压过它呢?于是傻祥娘要反对的,傻祥娘要报复的,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了,且成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房都不用上了,往大队部的麦克风前一坐事就办了。
这种事,一向是疾风暴雨一样,头晚广播的,第二天工作队的人就到粉房来了。一个瘦高挑儿,一个矮胖子。两人先是把粉房里里外外转了一遍,然后让人把生产队长找了来。生产队长是个好性的中年人,一见工作队的人就笑了,还拿出烟给他们抽。但他们不抽也不笑,张口就问队长听没听昨晚的广播?队长说听了。他们说,吴美仙同志为什么不能进粉房?队长说,吴美仙是谁?他们说,你这队长怎么当的,一个队的贫下中农都不知道。队长拍拍脑袋,猛地想起来道,你们说的是傻祥媳妇吧,她是说过要来粉房,可她不行啊。瘦高挑儿说,别人行怎么她就不行呢?别人家两个人都行怎么她家一个就不行呢?队长说,粉房的活儿跟地里活儿不一样……没等队长说完矮胖子就打断他说,不要说了,马上换人,李文广、李文路,李秋菊、李秋月,全部换掉,再这样下去还了得,粉房不成了地主阶级的地盘了?队长一听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他说,昨晚广播里说的,还……还成真的了?瘦高挑儿说,你什么意思,以为我们拿阶级斗争开玩笑啊?队长一拍自个儿的脸,说,瞧我这嘴,我是说,队里分红可就指着粉房呢,粉房……粉房可就指着他们几个呢!两人把队长看了又看的,瘦高挑儿说,你是说,贫下中农是靠富农养活着了?矮胖子说,你再说一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们的声音不高,表情却严肃极了,看样子队长若敢再说一遍,杀头的罪都要有了。队长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连连数说自个儿的不是。他们和队长是站在粉房外面的井台旁边说这番话的,临走时,两人要队长通知李文广、李文路,马上到大队部去一趟,然后瘦高挑儿看了井台和井台上摇辘轱的人,问,他什么出身?队长说,贫农。矮胖子接上去说,已经有一件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发生了,你不会盼着这种事再次发生吧?
井台上结满了薄冰,脚踩上去咯嘣咯嘣地响,井口则结了一圈厚厚的冰砣子,冰砣子伸到井里,坠了一根一根的冰柱。那摇辘轱的人手大、脚大、个头大,辘轱在他手里就如同玩具,碎了的薄冰在他脚下就如同砂粒,就见他唱了小曲,咣啷咣啷地摇下去,又吱呀吱呀地摇上来,乐颠颠的。真是不当家不知愁滋味呢!待送走工作队,队长不由地向他喝道,唱唱唱,唱你娘个逑啊!
粉房里的人,倒是比那摇辘轱的人敏感多了,昨晚一广播他们就知道事情要不好了,粉房保住保不住都难说了。今天工作队亲自来到粉房,事情的严重性就更可想而知了。那两个人的眼神,看人就像看敌人一样,看锅灶、大缸就像看狗屎一样,他们就像在说,贫下中农的腿都被搞瘸了,你们还有心在这儿出什么粉条!特别是他们对李文广兄弟和李秋菊姐妹的态度,只让他们报了报姓名,就再也没理他们。不理他们,就意味着不给他们申辩的机会,不给申辩的机会,就意味着不把他们当人民看了。但话说回来,不是人民他们总不会就成了敌人吧,一个个年轻轻的,哪见过这样的敌人呢?
粉房里的人还注意到,李文广兄弟和李秋菊姐妹的关系也有了变化,以往李文广兄弟端了瓢漏粉条时,脑袋上的汗是由秋菊姐妹来擦的,可今天姐妹俩的手再伸出去,他们的脑袋却坚决地扭开了。倒不是姐妹俩讨好他们,灶前的四五个人除了她俩都是男人,她们不想擦也得擦的,几年下来都成了习惯了。李文广兄弟这一拒绝,她们好不尴尬,却也只能忍受着,谁让她们家做的事,栽到人家头上了呢?
李文广兄弟,对人一向是和气的,还从没有过这样决绝的态度,大家便猜测,他们一定是无辜、冤枉的了,冤枉他们的,也一定是李秋菊一家了。
果然,在工作队走出粉房后,李秋菊就对李文广说道,文广哥,对不起,水是三定泼出去的,可广播的事,我们真是一点不知道。
李秋月没想到秋菊会抢在她前面说话,她悄悄踢了秋菊一脚,说,你呀你呀,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文广看看姐妹俩,没吱声。李文路接过去说,知道不知道谁搞得清,好好的怎么就成我们干的了?
李秋月不示弱地说,你什么意思,倒像是我们家有意陷害似的?
李文路说,要不是陷害,工作队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话,人走了再说管个屁用呀!
李秋月不禁冷笑道,那要问你们自个儿呀,要真是冤枉的刚才怎么不说话?你们又不是哑巴!
李文路气极了说,我们不是真冤枉难道还是假冤枉吗?
李秋月说,你们冤枉,我们还冤枉呢,好好的跟阶级敌人扯一块儿去了,要不是你们,这事还上不了喇叭呢!
李文路说,谁是阶级敌人?你说谁是阶级敌人?
李秋月说,我是,我是阶级敌人还不行吗,可我要是了大伙也不能同意啊,是不是啊同志们?
李秋月是太争强好胜、太想占个上风了,说完她竟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大家却都默然着,没一个人回应她的话,奇怪她这时候竟还笑得出来,眼看活儿都没得干了,眼看粉房也要完蛋了呢。
再看李文路,脸都被她气白了,李文广一再阻止他说下去他也不听,跟李秋月一句递一句的,就像积了太多的仇恨一样。李文路对李秋月其实是有几分喜欢的,平时几个人围了大盔和面的时候,他总希望和秋月挨在一起,那种胳膊挨了胳膊脑袋挨了脑袋的感觉真是叫他迷醉。但跟秋月也仅是如此,一离开大盔,两人就疏远得跟路人一样了。也不知为什么,在灶前为他擦汗的总是秋菊,那时候秋月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有一次掌瓢前他有意把毛巾扔给了秋月,但到擦汗时,毛巾又到了秋菊的手上了。那以后他便死了心,把刚刚生出的一点念想压下去了。既然人家无意,自个儿又何必有情呢。没了念想,也就不必客气了,活计上不客气,出了这种事就更不能客气了,谁干的就是谁干的,自个儿不便去说,她也该去说个明明白白。
于是李文路就指了李秋月说道,李秋月,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工作队的人就在门外,你跟他们说清楚去!
李秋月说,工作队又没点我的名,我干嘛要说清楚?还良心,一个富农跟贫下中农讲良心,你不觉得可笑吗?
李文路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了,抄起手边搅水缸的长棍就打过去,可棍也太长了,一举起来就顶在了房梁上,是空震得手又麻又痛,李秋月那边却安然无恙。长棍被李文广一把夺了下来,说,你再胡闹,我就拿它揍扁了你!
正在这时,队长开门走了进来,要李文广、李文路马上到大队部去。大家便问粉房怎么办?队长说,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四个都得离开,你们有谁能顶他们?顶不了,就只能散摊子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谁敢说顶得了,但还是问,散了摊子分红怎么办?队长说,工作队说了,是分红重要还是阶级斗争重要?一个人不知深浅地说,当然分红重要了,人总得穿衣服,不能光着屁股搞阶级斗争吧?大家哄地笑起来,队长也不由地笑了,见李文广兄弟还怔在那里,说,怎么还没走,快走吧快走吧,他们该等急了。大家这才收起笑容又去看兄弟俩。兄弟俩一直没笑,脸上是太厚的阴云,大家的笑就像另一个世界的风,一点没吹动那云。姐妹俩呢,也一样地没笑,看着兄弟俩走出粉房,也并无得意之色,那姐姐李秋菊,反而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哭声将大家吓了一跳,就见妹妹秋月不满地摇晃着姐姐,说,哭什么,你哭个什么劲啊!
姐妹俩在那边一个哭一个劝,这边大家就给队长出主意,说李文路刚才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让姐妹俩跟工作队去说个明白,兄弟俩兴许能从轻处理,他们从轻处理了,粉房不也就保下来了?队长连连摇头说,你们想得也忒简单了,没听昨晚的喇叭,傻祥娘一字一句都得听人家的,人家什么不明白,还用听她们姐儿俩的?大家说,死马当成活马治呗,万一能行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好性儿的队长经不住撺掇,终于到姐妹俩跟前,将这意思说了出来。秋月态度却是坚决得很,说这事跟自个儿没关系,他不是说有人陷害么,那就谁陷害让谁去说吧。秋菊两眼红红的,只是低了头沉默不语。队长不甘心地看看秋菊,说,你说呢秋菊,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是能成,你们可就帮了队里的大忙了。半晌,秋菊才抬起头,看看秋月,又看了队长说,你找三定去吧,事是三定干的,让他找工作队说明白去!
也是在大家的撺掇下,队长真就去找了李三定。
让队长没想到的,是李三定远不像他的姐姐们那样强硬,一说立刻就点了头,跟了队长就出来了。走到街口,队长说,别跟了我呀,工作队在大队部那边呢。李三定才离开队长,独个往大队部去了。队长摇摇头说,还是个孩子呢。
大队部设在村子的中心,是一座地主家的老宅子,高门楼,四合院,石砌的台阶,砖墁的院子,房顶是一色的大青瓦,瓦顶的四角是翘入云端的麒麟头。那地主是个开明的地主,土改时没待没收就主动将房产归公了,自个儿则随儿子一直住在省城。现在,大青瓦上已有毛毛草长出来了,院里的方砖也变得凸凹不平了,麒麟头不知是雷击的还是被人打的,也只剩了一半只了,孤零零的,脸上都有些哀愁之色了。还是米囤固上任后,仿佛要增添大队部的气势,便在门楼上又加了一层楼房,高高地在了其它房屋之上,并把它当了专用的广播室,从中央到省市、到公社到大队,一级一级的声音,都是通过它传到村里的各家各户。由于是加盖的楼房,没有楼梯,须要登一架木梯才能上去。木梯吱吱呀呀的,要上的人先怯了几分,楼上的墙上又大字写了“广播重地,闲人免进”,上去的人就更少了,除了专设的广播员,上去的多是大队干部,每周一次的党支部会议就在这里召开。空间不算大,十几个人坐得满满的,但米囤固说,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不就是在一只船上开的吗,船能有多大?楼下专设有党支部办公室,办公室只是平时办公用,支部会从没在那里开过,米囤固对此也有说法:楼房是无产阶级政权自个儿修盖的,登木梯上楼干净,省得沾地主阶级的腐朽之气,地主再开明,那房子不也是剥削来的?
现在,李三定就走在门楼下面了,他抬头向上望了望,脖子折得有些疼,楼上的窗玻璃晃得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他觉得这楼盖得一点不好看,傻高傻高的,快赶上电影里的鬼子炮楼了。
忽然有个声音喊,哎哎哎,你找谁?将李三定吓了一跳,循了声音望去,原来门楼右侧有间偏房,偏房门口站了个穿军大衣的小伙子。李三定便说找工作队。小伙子说工作队的人多了,是找老李还是老张还是小路啊?李三定说是昨晚和米小刚一起广播的那人。小伙子说那是小路,你进去挨屋找吧,不知在哪屋开会呢。李三定猜这大约就是金大良说的值班民兵了。小伙子的身后是个砖砌的火炉子,炉子里冒了红红的火苗,围了炉子有几个烤火的人,也都穿了军大衣,看也不看这边,顾自聊着什么。李三定想,若是做这样的值班民兵,倒也安然自在。
进去是一所很大的院子,院子四周是带走廊的房子,走廊比院子高出许多,由一级一级的石阶连接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就像进了什么包围圈,要不是满墙红色的最高指示,李三定还以为到了报纸上批判的旧社会了呢。他定定神,先从南房开始,依次地东房、北房、西房……进一个门,就问工作队的小路在不在?人家摇头,他就进另一个门。这样出出进进的,同样的话也问了再问,他就不由地有些发慌。倒不是因为找不到小路,而是因为房里的人太多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许多门里都是烟雾缭绕的,就如同一个一个的洞穴。他站在亮处,“洞穴”里的人看他是方便得很,进一个门,齐刷刷的目光就投过来,他的慌就多上几分,这样慌上加慌的,没等把门进完,他脚下的鞋子就掉了两回,头上的汗也出来了,脸红得都快赶上墙上的最高指示了。其中的一个门里,二十几个全都是年轻姑娘,一式的绿军装,短头发,门上挂了“铁姑娘队”的牌子,见他进来,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声中他鞋掉了不说,脑袋还撞在了走廊的柱子上。笑声更升了级,哗——哗——惊涛骇浪一般,他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吓跑了。下一个牌子,写的是“贫协会”,门里一群中老年人,在吐出的烟雾里大声争吵着什么,谁都抢了说自己的,谁都不肯听别人的。李三定把话问了一遍,没一个人理他,再问一遍,还是没人理,他终于没勇气问第三遍,就又往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