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般的眼睛依然盯着不动。
第九章
玛格丽特割了一块鹿肉,跑到窗前,抛向闪着绿光的眼睛。这对眼睛伴随着一声野性的嚎叫,扑向鹿肉。接着可以听到一阵撕裂声和啃嚼声。正在这时,一条猎狗狂吠起来有一方是主要的,决定着事物的性质,另一方是次要的;矛,吠声是如此近,如此响亮,使得屋子也产生了共鸣。站在窗前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缩在一起。这时,那豹子担心它的晚餐被抢走,便敏捷地带着它悄悄溜向树林。紧接着,人、马和狗都慌乱地从窗前跑过,大吼大叫地跟踪而去。马丁和他的同伴这才吸了口气。要知道,豹子跑得很快,总得离他们屋子三英里以外才会被捉住。他们紧握着手。玛格丽特抓住这个机会哭了一阵,杰勒德给她把眼泪吻掉。
重新回到餐桌以后,杰勒德为女子的机智干杯。
“女子的机智胜过男子的力量。”他说道。
“不错,”玛格丽特说道,“但那是在她们所爱的人遭到危险的时刻,而不是在别的时候。”
这天晚上,杰勒德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往常更长,回家时比以往更为她感到自豪,更快活得像个王子。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树的阴影下,他碰到两个人。他们几乎是在拦他的路。
这两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和母亲。
这么晚还出来!原因是什么?
他感到一阵寒战。
他停下脚步望着他们,他们严峻地站着,默不作声。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询问他们。
“还问干吗?”父亲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站在这儿。”
“啊,杰勒德!”母亲说道。声音中充满了责备,但又充满了疼爱。
杰勒德的心在发抖。他默然不语。
父亲怜悯起他的窘态,对他说道:“别这样,你用不着低着头。你又不是第一个被红颜蓝眼俘虏的年轻傻瓜。”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凯瑟琳插嘴道,“这是巫术。彼得是个巫术家,他在这方面是有名的。”
“得了,神父先生,”父亲继续往下说道,“你自己知道你不能和女人厮混。只要你向我们保证不再去塞温贝尔根,一切都算了。我们不会因为你失足一次而苛待你。”
“我不能答应这个,爸爸。”
“不答应这个?你真是个年纪轻轻的伪君子!”
“别这样,爸爸,不要乱叫我。我不过是缺乏勇气告诉你我明知会使你生气的事。那位说给你听的好心朋友,不管他是谁,我都十分感激。这就像搬掉了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是的,爸爸,我爱玛格丽特。请别叫我神父,因为我决不会当神父。我宁肯死。”
“年轻人,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别再不听我的了。你会懂得不尊重父亲会是什么下场的。”
杰勒德没有吭声。一家三人在阴郁的沉默中走回家去,只是凯瑟琳偶尔一两声叹息才打破下一沉默。
从这时起,特尔哥的这个小屋就不再是个宁静的地方了。第二天,杰勒德在全家面前挨了一顿训。家里人都大声嚷嚷,说他不该,只有小凯特和侏儒例外。这侏儒自己也莫名其妙,总是习惯于看着凯特行事。至于说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他们却比当父亲的还厉害。看到这么多人反对他,杰勒德感到惶惑不安,而以希冀的目光望着小妹妹的面孔。她泪盈盈地听着倾注在昨天还受到全家宠爱的杰勒德身上的粗暴难听的话,但她并不给他打气。她把头转过去说道:
“亲爱的,亲爱的杰勒德,祷告上帝纠正你这个愚蠢的错误吧!”
“怎么,你也反对我吗?”杰勒德忧伤地说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离开家,往塞温贝尔根走去。
如果争端的双方,尽管利益和思想互相对立,但感情把他们连结在一起,那么,争端开始时是比较单纯的:一上来也许双方都有对的地方。正是在这个时候,要是出现一个理解双方的冷静而贤达的朋友,那就会是上天送来的可贵的礼物,因为分歧越持久,它就会因为人生来就爱犯错误、爱发怒这个弊病,而变得越来越大。既然人性的上述缺点不只限于某一方才有,争执总是以双方都有错误而告终。
争斗的双方是力量悬殊的。伊莱亚斯怒气冲冲,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则居心叵测。不过,杰勒德具有一个更宽广的胸怀和受过更多教育的头脑。他们只顾一方,他却能顾到双方,因而一阵阵地犹豫不决,而且看去并不恼怒,只是觉得不幸。在这场斗争中,他也是孤立的。他不能向任何人交心。玛格丽特是一位个性强的女子。他不敢告诉她他在家里的处境。她很可能和他的亲人站在一边而放弃他,尽管这需要她牺牲自己的幸福。玛格丽特·范·艾克曾在别的场合给过他巨大的安慰。但就当前这种情况来说,他不敢把她当做自己的知心人。她自己的历史是人所共知的。在她的早年时期,她曾有过许多求婚者。但为了艺术的缘故,她都一一拒绝了,因为贤妻良母的责任和艺术很不相容。因此,她保持独身,而和她的弟兄一起搞绘画。他怎能告诉她已辞退了她给他搞来的圣俸,何况这正是为了求得她在他这个年龄时如此藐视而轻易地牺牲了的爱情这个东西呢?
在这段时期,杰勒德是很有可能屈从的。但另一方面,他却有老凯瑟琳作为他一个很厉害的盟友。这位好心的,但未受过教育的妇女不能像她女儿那样沉静而坚定地行事,更谈不到有计划地行事。有时她会激怒杰勒德,从而帮助了她,因为愤怒会大大助长勇气。但在另一些时候,她又会骤然倒戈,杀向自己一边的人。姑且举许多例子当中的一个来说明问题吧。一天,当凯瑟琳和所有别的人都在家的时候,科内利斯说:“我们的杰勒德娶玛格丽特·布兰特?我看,这是饥不择食,渴不择饮。”
“那么,你结婚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情况呢?”凯瑟琳嚷道,“杰勒德能画,能写,但你这个懒鬼能做什么来养你的妻子呢?除开等着继承你爹的遗产,我看你什么也不行。啊,我们看得出你和西布兰特为什么不愿让那可怜的孩子结婚。你们是害怕他和你们一道分享我们的财产。即使他参加分财产,即使我们给他,那也不是分走你们的,也绝不可能是分走你们的。”
在这样的一些场合,杰勒德就会觉得暗自好笑,心情有所振奋,而凯瑟琳倒霉的盟友则感到一时的狼狈。但在惹人的烦恼持续了六个月之后,最后终于达到了高潮。父亲在全家人面前对儿子说,他宁肯叫市长把他关在市政厅里,也不能让他娶玛格丽特。杰勒德一听,脸色气得刷白,只是拚命压抑自己才没有吭声。父亲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年底之前你必须成为一名神父。”
“是这样吗?”杰勒德嚷道,“那么,大家都听我讲清楚。上帝和圣贝汶在上,我发誓,只要玛格丽特活着,我就决不当神父。如果要通过武力,而不是通过父子之情和责任感来解决,那么父亲,您就试试用武力吧。但武力并不能帮您的忙,因为市长来抓我的那天,我已永远离开了特尔哥,也永远离开了荷兰和我父亲的这个家。在这个家里,这些年我之所以受到重视,看来着眼点并不是我本人,而是从我身上将搞到的东西。”
说着他便拂袖而去,由于愤怒和绝望而面无人色。
“瞧!”凯瑟琳叫道,“这就是把年轻人逼得太狠的结果!男人真是比老虎还残忍,甚至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这样。上帝做主,不管他结婚还是打光棍,都不能让他离开我们。”
正当杰勒德脸色刷白,心跳剧烈地从屋里走出来时,他碰上了赖克特·海恩斯。她给他捎来一个信:玛格丽特·范·艾克想见见他。他看到年老的贵妇人像法官似的严峻地坐着。她没浪费时间来说点开场白,而是开门见山,冷冷地问他为什么近来一直没来拜访她。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就以一种讥诮的口吻说道:“年轻的先生,我原以为我们曾经是朋友哩。”
听了这话,杰勒德显得非常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因为你从没告诉过她你在谈恋爱。”看他窘得可怜,赖克特·海恩斯说道。
“住嘴,丫头!他有什么必要把他的事跟我们讲呢?我们不是他的朋友,我们配不上做他的知心人。”
“哎呀,我的再生母亲!”杰勒德说道,“我没敢把我的傻事告诉您。”
“什么傻事?难道谈恋爱是傻事吗?”
“我一生当中,人们每天都对我这么说。”
“你本来不必害怕告诉我的女主人。对于真诚的情侣她总是很体贴的。”
“女士——赖克特——我害怕,因为有人告诉我……”
“说吧,有人告诉你……”
“说您年轻时藐视爱情,而宁要艺术。”
“孩子,过去我确实是那样,但结果如何呢?瞧我在这里就像一个枯树桩,而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却身旁膝边儿孙满堂。我牺牲了我做贤妻良母的甜密乐趣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亲爱的弟兄。他们早已去世,离开了我。至于说我的艺术,它也差不多要离开我了。我还保留着这方面的知识。但当手也抖起来的时候,那有什么用处呢?没有。杰勒德,我把你看做我的儿子,你为人善良,生得清秀。你是一个画家。但不像我认识的某些画家。我将不让你像我过去那样断送自己的青春:你应当娶这个玛格丽特。我已经打听过。她是一个好女儿。我家的赖克特是个爱传街谈巷议的人。她什么都告诉了我。但这并不妨碍你亲自告诉我。”
可怜的杰勒德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可以热情地,而且是在一个能理解他之所以钟情于玛格丽特的人面前,赞美玛格丽特。
在听他讲恋爱过程的时候,很快就出现了两双湿润的眼睛。而当可怜的小伙子看到这情景时,便出现了三双湿润的眼睛。
妇女都是充满勇气的人。她们的勇气井不完全和男子的勇气性质相同。去它的,要是相同可不行,我们就休想踩在她们身上。幸好这是一种替代性勇气。她们无论如何决不会参加一次斗牛比赛。但有人谈到,她们观看一场斗牛比赛时,不见她们战栗,也不见她们替斗牛士担惊受怕而勇气有所动摇,倒是男性观众——一些法弱的家伙!——反而容易有上述反应。人们看到她们将男人送往战场的决心真是无与伦比,正像某个俏皮狗说的那样:“以他人之皮为皮,勇莫大于妇人。”
杰勒德现在正从这一特点中得到好处。玛格丽特和敕克特都意见一致,认为一个男人应当总是抓住公牛两只角,当机立断。杰勒德惟一的办法就是马上娶玛格丽特·布兰特。一旦先斩后奏,过些时候老人也就会回心转意。反之,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况继续下去,时间越长,对各方面就越不利,特别是对杰勒德不利。
“瞧他们几个把他搞得多苍白,多消瘦。”
“的确你是又苍白又消瘦了,杰勒德先生。”赖克特说道,“看到一个年轻人这样消瘦下去,真叫人伤心。女主人,今天我在街上碰到他的时候,差点放声哭起来——他变得太多了。”
“我敢保证别人照样红光满面。唉,赖克特,事情就是如此。”
“啊,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变化。”
“当然啰。我们画家比不过他们粗人。我们是玻璃,他们是石头。我们受不了小心眼人的那些烦恼,烦恼,烦恼。而为了人类的利益,我们也不应受到这些烦恼。天晓得,要构思和绘制一幅杰作已够艰苦的了,还别说外加蚊子和苍蝇叮得你要死。”
既然杰勒德对父亲要使用暴力的威胁很感恼怒,他自然乐于倾听这些友好的声音告诉他,明智而审慎的办法就是叛逆家庭。不过,倾听归倾听,他并不信服。
“我并不怕我父亲的暴力,”他说,“但我的确怕他发怒。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不会监禁我。如果监禁是我惟一担心的事,那我明天就可以娶玛格丽特。不。他会不认我。要是这样,那我就会把玛格丽特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给她一个穷困的丈夫,而这个丈夫又受到双亲的诅咒,永远抬不起头。女士!我有时候想,要是我能秘密地和她结了婚,然后把她带到我的技艺能比在荷兰得到更高报酬的某个国家,等风暴平息之后,钱包里装满钱再回来,说声:亲爱的父母亲,我们不求分你们的财产,只求你们像往日那样,也像我们一直爱你们的那样再爱我们。——可是,哎,别人会对我说,这些都是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的梦想。”
年老的贵妇人眼中闪出了光芒。
“这不是梦想,这是年轻人身上了不起的见识。现在就看你是否有勇气实践你自己的这个想法。杰勒德,有个国家此刻正等待你去寻求某种幸运。这儿艺术冻结,但在那儿,艺术正在繁荣,而且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从未有过的繁荣。”
“是意大利!”杰勒德叫道,“是意大利!”
“不错,是意大利!在那儿,画家们像王子一样受到尊敬。缮写家们每誊抄一份手稿就可以得三百个金币的酬金。你不知道神圣的教皇陛下已写信给各国,招募有技术的缮写家去誊抄成百上千的珍贵手稿吗?这些手稿是在野蛮的土耳其人将学术和学者从君士但丁堡赶走以后,涌向那幸运的国度的。”
“不,我不知道。但我一生一直梦想和希望的就是能走访艺术的皇后意大利。唉,女士!但旅程这么长,而我们又这么穷。”
“只要你有勇气去,我来给你搞盘缠。我能设法弄到十个金安琪儿。这十个金安琪儿够你用到罗马了。假如那姑娘真像理所应当的那样爱你的话,也够做她和你一起去的旅费。”
这个问题他们一直谈到半夜。打那天以后,杰勒德的精神才算恢复了过来。他好像随身佩带有一种秘密的护身符,足以对付回家后在他耳边飞来飞去的各种刺耳的讥诮话。
除开为他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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