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巷子里有很多小酒馆,堂倌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请进来吧,客人!我们这里有整条街最好吃的下酒菜!”可是我丝毫不为所动,只有那家,在挨家家品尝过所有小酒馆的饭菜后,我确定那一家的下酒菜是最新鲜、最好味的,酒是纯正的,酱油和芥末也是啊。
我心满意足地坐在那家我心仪的小酒馆内,往口里送进一片蘸了厚厚芥末和酱油的鲷鱼片。啊!鲷鱼爽滑的滋味借助芥末的清辣和酱油的浓香,在口腔内热烈地绽放开来,再抿一口梅子清酒,真是爽口极了。我顿时将刚才的愁闷抛在了脑后。
“老板,再上一份鲷鱼!”我向里间喊道。这时,门帘挑起,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真是不像话,还有这种人,真是把僧人的脸给丢尽了!”
“是啊,怎么能这样呢,还不如还俗算了呢!”
“你们瞧他吃的那条鱼,上面还沾着肮脏的淤泥呢!”
酒馆里的一位正在用餐的客人好奇地向他们问道:“你们说的是一休宗纯那个人吗?”
“当然,除了他,还有谁这么离谱!”
“哎呀,这就难怪了,他经常跑到这条街上来喝酒吃肉呢。”
“作为一个僧人,竟然又吃肉又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还到处乱闯……”
“他是哪个寺庙的?”
“听说是大德寺的,职位好像还不低呢。”
“这样的人应该把他赶出去!”
“对啊,不能给寺庙抹黑。”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却对这位别人眼中很不像话的一休禅师充满了兴味。“您的鲷鱼,请慢用。”老板将鲷鱼端了上来,可是我却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那个叫一休的人,“请您给我包起来吧,我要带走。”我对老板说。
我拿着包了鲷鱼片的纸包走在街上,只见一个衣着破旧的僧人坐在泥地里,旁若无人地吃着一条鱼,直接对着酒壶的壶嘴大口地喝着酒。旁边的人都捏着鼻子躲着他走,还有人对他指指戳戳的,他却一边大声唱着和歌,一边出声地嚼着鱼肉,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
我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了。一休禅师在身后的纸包里摸索了半天。“啊,鱼呢,我可爱的鱼儿,你跑到哪里去啦?”
我向他身后望了一眼,装鱼的袋子已经空了,便将手中的纸包递给了他,“这个行吗?”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接过纸包将其中的鱼片倒在地上,就用手抓着吃起来。“啊!美味!太美味了!”一休禅师满意地嘟囔着。
“呃,上面有泥巴,他们说您这样吃鱼是很脏的呢。”我提醒道。一休禅师斜睨着我道:“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泥巴,心里脏的人吃什么都是脏的。”
我看着一休禅师吃鱼喝酒,越看越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吃喝完毕,站起身来,摇晃着向街那头走去。
“等等,请您等一下。”我忙叫道。
一休禅师晃悠着转过半个身子来道:“酒,已经没了。”
我笑道:“我可以请您再喝。”
一休禅师仰天想了一会儿,道:“是吗,但是我已经喝够了啊。”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我忙又喊住了他:“但是……”一休禅师站在原地,连头都没有回:“什么事?”我咬了咬下唇道:“但是,我可以,我可以向您学习禅法吗?”
一休禅师晃了晃脑袋,猛然转过身来盯着我,“你,要跟我学习禅法吗?”我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却并没有后退,而是点了点头。一休禅师瞪着我打量了半天,忽道:“那你就跟我来吧。”
我就这么认识了一休师父,拜在他的门下,并且住在大德寺的真珠庵内。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修习茶道的,他说,那么你就修习茶道吧。他让我把这间屋子当作修行的场所,每天烧水、点茶,这就是他教我的禅法。
虽然一休师父每日行踪不定,但他每天都会过来喝一碗茶。有时我惴惴不安地端茶给他,他会说,“好喝啊,小村!”有时我使尽浑身解数点一碗茶给他,他又会说,“太难喝了,你点茶时在想些什么污七糟八的东西!”有时他又会沉默不语,喝完茶,放下碗就走了。
师父有一本诗集,名叫《狂云集》。有一次,我问师父,为什么要给诗集取这个名字,师父傲然答道:“说我一休宗纯狂妄的人,他才是真的狂妄呢!”说完一口喝完了碗中的剩茶,把碗重重地放在地上,转身就走了。
还有一次,我问师父究竟什么是禅,师父用筷子蘸着酱油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我奇怪地问:“这个?这是谁教给您的呢?”师父又在那个“○”后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悟”字。他说的也许是中国的那位伟大的禅师圆悟克勤,也许不是。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茶,师父说,喝多了茶就要上厕所啊,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就在大德寺中继续修习茶道,静坐参禅,听师父讲一些我大多都听不懂的话。日子就这样如水一般流去了。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邀请信,请我于十天之后去参加一次“淋汗茶会”(淋汗即泡澡,是一种先入浴洗澡再招待喝茶的茶会)。因为邀请的主人是我平日里很尊重和喜欢的,所以我马上很高兴地回了信,告诉他我一定会准时到达。
那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茶会。主人烧了清洁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与客人分别入浴,然后是全村的人,再后来是主人家的女佣人。墙壁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房顶是树皮做的,浴后有可口的面条、山桃、白瓜充饥,饭后又端上了香美的抹茶。每个人都入浴过,包括喝茶的人和服务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唱着歌,你喝我碗里的茶,我对你真心地微笑……
我陶醉在茶会欢乐的气氛里,一边舞蹈着,一边向我真珠庵的居处走去。当我又唱又跳地推开房门,却发现师父正坐在那里。
“你去了哪里?”师父很严肃地问。
我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是一个淋汗茶会。”
“那么快乐吗?”
我怯生生地答:“啊,快乐的……”
师父突然站起来喝问道:“那是什么?”我被问住了,愣在当地。
“是什么?是什么?”师父逼问着。我满头是汗,忙抬起手来擦,人们纯净无瑕的笑容忽然浮现在我眼前。我笑了:“是十分快乐!”
师父也笑了,“那么,点一碗茶来给我吃吧。”我跪坐在地上,再一次拿起了茶具,却觉得每一个动作在做之前都是与心相系的,都是由心里发出的,每一个眼神与触摸都有了觉照,因为我忘了我自己的心,只想起了饮茶人脸上的笑容。我拿起竹勺,还未向碗中倒水,心中却已清楚地知道了这碗茶点成后最细微的滋味。
那天师父喝完茶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说了两个字:中道。我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扇门,无门关。
那一年的春节,特别寒冷。我将自己关在屋内,设计一个以春节为主题的茶席。正在那时,门被拍响了,与我同在一休师父这里参学的一个写俳句的人站在门外嚷道:“快走啊村田,他们说师父正夹着一具骷髅在街道上走哪!”
我被不由分说地拖上街,果然看到师父腋下夹着一具骷髅旁若无人地走着,一群人正对着他大呼小叫:“大过年的,你这样做真是太不吉利了!”
我师弟急得直跳脚:“咱们快过去,让师父把那个丢掉!”我拨开他的手,径直走过去对师父说道:“你转够了就回来喝茶。”说完转身就走了。
师弟看看我,又看看师父,转身追上我质问道:“哎,身为师父最器重的弟子,你怎么不拦住他!”
我看了他一眼,道:“你仔细看,拖着骷髅走的人是谁?”师弟茫然地看着师父,怔在了当地。
有一天,我在寺庙的树林间寻找着一株用于茶道的插花,一株合我用的乙女椿,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林中散着步,他们边走边谈论着我与师父的事。
“啊,渡边君,你听说了吗,在这个寺里住着一位很厉害的茶道师父呢。”
“我也听说了,听说是一个叫村田珠光的人,在跟一休宗纯学习禅法呢。”
“那么,你也听说过那个公案吗?”
“哦,没有听过,请您讲给我听听吧。”
“据说,那一天村田用自己最喜爱的一只唐物的天目茶碗点好一碗茶,正准备喝呢,一休禅师却大喝一声,突然用铁如意棒击碎了他手中的茶碗。可是他动也未动,说道:‘柳绿花红’。”
“是这样的啊,真是一位有禅意的茶道师父……”
他们渐行渐远,我在他们身后轻轻折下一小枝带叶的白色乙女椿。那件被称做公案的事确实是真的,在那以后,师父授我一幅圆悟克勤禅师的墨迹,告诉我可以回家修行了,不必天天住在寺里。可是我偶尔还是会回来为师父点一碗茶喝,像今天——哪里还有比大德寺更好的乙女椿花朵呢。
我布置好了茶室的一切,时间却还很早,想必师父不会这么快来。我拿出了寄到寺里的我的信件,大家还不知道我已经搬回家中去了,通信的地址也还没有变。
我从中捡出一封由我的茶道弟子古市播磨写来的信,看了起来。他在信中很是抱怨了一番,认为比他学习茶道晚、没有他优秀的人反而比他出风头,比他的境遇好;很多人喜欢华丽的由中国传来的“唐物”,却不热爱本土的“和物”,但喜欢和物的他却没有足够的钱去买来心仪的东西点缀茶室,因而觉得很烦恼……我拿出笔墨开始给他写起回信来:
古市播磨法师:
此道最忌自高自大,固执己见,嫉妒新手、藐视新手,最最违道。须请教于上者提携下者。此道一大要事为兼和汉之体,最最重要。目下,人言遒劲枯高,应先欣赏唐物之美,理解其中之妙,其后遒劲从心底里发出,而后达到枯高。即使没有好道具,也不要为此忧虑,如何养成欣赏艺术品的眼力最为重要。说最忌自高自大,固执己见,又不要失去主见和创意。
成为心之师,莫以心为师。
此非古人之言。
珠光
师父推门进来道:“做什么哪,小村?”我将信纸递给师父,转身向茶釜下添炭,“正在给古市播磨那孩子写信呢。”
师父坐在地上看着信道:“说得好啊,‘成为心之师,莫以心为师’。现在你的心是自由的了。”
我点好一碗茶放在师父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请用。”
我在八十岁那年安然辞别了人世,师父比我去得要早,他死得潇潇洒洒,一直伴随着他的盲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但我知道,她今后将多么孤单。
师父死后的第七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我同能乐师金春禅凤一同走出灵堂,他望着天上圆满的月亮,不禁叹道:“啊,满月不知人间的悲苦离愁,还一味这样正大光美……”
我也仰望着月亮道:“可是,没有一丝云彩的月亮实在无甚趣味啊!”我深深地感谢一休师父将我的茶心带回了每一个当下。
在我死前不久,义政将军曾问我什么是茶道大意,我对他说,“一味清净、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之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
将军若有所得地点点头,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永远不能了解这其中的真意的。人们都惧怕死亡,但我是不怕的,我想师父也不怕。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未知的死后世界的恐惧与猜测。
我知道我心的归处,所以我也知道我死时的归处。你想知道你死时的归处吗?那请你先不要想七想八,先点好你面前的这碗茶罢。
北京法源寺是中国佛学院的所在地,每逢周一,这里都有里千家的茶道老师教授日本茶道课。学茶之初,我也曾经厚着脸皮去蹭过几节课。但是我认为忍着腿疼跪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就为了喝一碗茶,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并且那些糖粉做成的点心其实也不怎么好吃。现在想想,还是应该不顾腿疼坚持蹭课下去。
在这本书完稿以后,我会再去法源寺的日本茶道课堂,细细品味那绿意悠悠的抹茶和那糖粉做成的小樱花瓣。茶与糖块本身是没有什么的,所有的都在你心中。正如千利休说的:莫待春花开,草等春风来,雪中有青草,携君山里找。
真的有青草。
老竹铺的大方和尚
作为一种绿茶,老竹大方这名字听起来着实透着一股大气,如同《爨宝子碑》里闲闲一记中锋运笔,老到、精纯,却又大朴大拙,天真厚重。
绿茶,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有些寡淡,三泡失味,不耐琢磨。安徽绿茶是绿茶中的特异,往往口感醇厚,通常能泡到五泡开外。而这老竹大方的滋味,却也纯净自然,心无挂碍。
听说这茶已经很久了,而真正喝到一泡好的老竹大方,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那回在京城的老舍茶馆闲坐吃茶,恰好一位安徽的法师来京办事,于是约在茶馆见面。法师随身带着许多茶,其中一桶就是老竹大方。我们如获至宝,忙煮水添盏准备尝新。开桶看去,满桶茶叶匀齐、平整如片片竹叶,美不胜收。捏一撮放入玻璃杯中开泡,绿色的芽叶如花朵般在水中浮浮沉沉,此中似有真意。浅浅地噙一口,味香俱美。
人生中常有这些茶,你不常喝她,她却一直在那儿,不经意尝了,她一如既往地隽永、美好。老竹大方就是这样一种茶。
喝过老竹大方,忍不住翻起了《中国名茶志》来了解她的过往……
雨,在夜里下得更密了。一间小小的庙堂里,一位老和尚就着一豆灯光吃力地缝补着衣物。这间庙叫做石板庵,是小竹铺这附近唯一的庙庵,因为没有什么寺产,只有这位法名大方的老和尚住持此处。
一阵敲门声传来。老和尚起身去开门,一位年轻的农人站在外面,老和尚忙将他让进屋里:“是阿泽啊,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来了啊!”
被唤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