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维特一听,就插嘴:
“你现在还有兴趣继续这未完成的心愿吗?”
“怕已经没有机会了。况且,日中要照料生意,怎么能改为上学当学生去了。”
“成呀!念校外课程一样可以取到学位。”
李察维特一片热情地说,并火速从另一堆客人中抓了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朋友出来,给我介绍:
“这位是香港大学的副校长蒲佐治教授,他会乐意给你推介。”
于是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那蒲教授最终还是把责任义无返顾地揽上身,道:
“金太太,只要你给我填好了申请表格,我包保伦敦少学的学士学位校外课程会收录你。”
那无疑是最好不过的事,然而,今晚的目的还不是在于求学,而是集中火力要成功地从商。
我们的目的物在不久之后就莅临了。
大伟明利是个相当高个子的美国人,足有六尺三寸左右,魁语的体魄把他烘得艺高人胆大似的,年纪在四十上下,相当年轻,非常的英风飒飒,豪气逼人。
当然,比起在场的各个嘉宾,他相当出色,却未能鹤立鸡群,这个气氛,连我都能感受到的话,他也必然不会不明白。
这才好,令他知道置身何地,与何人交往。对他是否愿意选择我们为业务伙伴有极大的推动力。
唐襄年和我双双迎迓,无疑,美国人性格开朗而热诚,大伟明利握着我的手说:
“终于见到你了。”
“欢迎你来,希望香港不会教你失望。”我说。
“不会,香港的人和地都相当的有魅力,我只消站在这城内一阵子,就已经感受得到。”
唐襄年让侍役给各人递过了香槟,举杯说:
“让我们欢迎自美国来的朋友,伟特药厂的大伟明利先生!干掉这一杯,祝各位健康,并祝大伟在香港有愉快的几天!”
才干了杯,就有人从大伟身后一把将他抱住,大伟微微吃了一惊,回头,怔了一怔,随即欢呼,跟对方紧紧地拥抱一下,然后,大伟非常兴奋地说:
“柏力,怎么你也在这儿,见到你实实在在太高兴了。”
我问:
“你们认识?”
杜柏力是今晚少有的中国籍嘉宾,据我的了解,杜柏力是杜元峰家族的长子。杜元峰的大名,我早在广州时就听说过。
总的一句话,香港金融界的杜元峰与上海金融界的傅品强是齐名的。如今傅品强因时势南下定居香江,还是得杜元峰的协助,才在此地从头建立起威势来。
听唐襄年的分析,现今香港的股票市场鼎足而立的是专做上海与北方客户生意的傅品强,包揽差不多全部南方包括香港本土与东南亚大客的杜元峰,以及独独为外资机构的胡鸿祖。后者是半个英国人,他其实是利必通银行附属的一间大股票行的掌舵人。
这三名大经纪若是联手的话,整个香港工商百业的票场就由得他们操纵了。
杜家在本城的名望可以想见。
杜柏力听我这么一说,就哈哈大笑,道:
“我们何只认识,简直渊源深厚。”
说罢,还亲切地一拳捶在大伟的肩臂上,继续说:
“问问他,我还是他的恩人呢!”
此言一出,两人又笑作一团。
我禁不住好奇,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杜柏力稍稍回气,伸手搭着大伟的肩膊,说:
“我们是加州大学的同学,大伟比我高班,虽不同系,却同一个宿舍。当年,我们大伟明利是校内的田径运动好手,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校际赛,且有机会成为国家田径选手。”
大伟明利也志得意满地解释:
“别看轻运动,田径项目可以是学分,而且我四年大学全仗运动成绩优异而拿到奖学金完成攻读课程的,我不像柏力,家是个取之不尽的金矿。”
“对呀!”柏力说,“这厮拿奖学金为学校田队卖,教练规定出赛前的一个月要斋戒沐浴,静心苦练,不得接近女色,他呢,如假包换的学园内大情人一名,哪儿忍受得了这种清规,于是晚上偷偷出宿舍,全由我给他照应,包括冒签他的大名在签到簿上,半夜三更给他打开窗户让他爬回宿舍等等。”
“好了,好了,总之我承认没有了柏力,我没有今天,因为压根儿就不能毕业。”大伟开心地说,连连跟他的老同学碰杯。
“金太太,唐先生,”大伟高兴地说,“今晚实在高兴呀,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了老同学,我还愁着周一摇电话到杜氏证券去未必能找得着柏力,那就失之交臂了,我难得来港一次。”
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于有心栽的花呢,更在预算之内,开得极基茂盛。
正当未曾入席之前的鸡尾酒会进展得热闹非凡时,正厅门前忽然一团艳光流转,令各人的目光立即转移,差一点点可以说是变得鸦雀无声,以此气氛作为对来人的敬意。
站立在正厅当中的那个女人,美艳绝仑,风华盛世,连我这个全场唯一女宾都看傻了眼,何况是在场的男士们。
她必然就是唐襄年巧意安排出席晚宴的那个华南影后颜小慧。
穿一件软缎的月白纯色长裙,款式有一点点像古罗马时的后妃模样。因为料子薄而软,贴服在玲珑曲线的身材之上,生了一种奇特的好效果,活脱脱像把一个赤裸而又身段一流的女人裹在一块软缎内,放到床上去似的。太引人遐思了。
如果有心的男士们,看到了不喉咙发干,几稀矣!
颜小慧似乎跟各人都相当熟谙,只在走到我跟前,由唐襄年给我介绍时,她用比较生疏的语调与我交谈,说:
“金太太,你好!唐先生提起过你,闻名不如见面。”
几句简单应酬话,可以包涵很多意思在内。
唐襄年怎样提起我?他在颜小慧跟前如何交代我和他的关系?又以何种方式与手段去使颜小慧答允担当今晚那种只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任务?颜小慧经此一役之后,对我会有何想法?
一时间脑袋里都充塞着这一条条问题。
然而,我发现了一个道理,一个非常重要,而影响着我以后处事的道理。
有关颜小慧的一切,她如何思想,如何行动,如何言语,其实都与我无关,不必花心思、花神绪去理会。
我要关注的只是一件事,她有没有把今儿个晚上的任务做妥。
她这个任务关连着我事业起步的成与败。
这就是说,其余与我起不到切身关系的问题,想它们是费时失事的,多余无益。
这个做事的概念是对的。往后,在很多场合,我仍与颜小慧有见面的机会,彼此都非常客气地招呼闲谈,根本没把开头交往的因由再记在心上。
这几年,我公干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在唐人街的酒楼碰上了老早退休隐居的颜小慧,寒暄过后,一样分道扬镳,前尘旧事提都没有提起。
人生无可避免地有着太多的牵丝拉藤,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事,能在一些人际交流上来个干净利落的处理,是最聪明的做法。
事实上,我看得出颜小慧相当的尽责。
今晚,她已经耍出了不着痕迹,却见功效的手腕,把大伟明利笼络得相当好,简直已到了呼之即来的境地。
唐襄年欣悦地跟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我心领神会。
席大甚欢。
表面上,宾客之间说的全是无无谓谓的社交应酬话,时而穿插无伤大雅的时事新闻与生活趣事,甚而纵横讨论的是一场球赛,但偶然在轻松言谈中的相关语,就起着相当大的商业作用。
例如各人问起大伟明利美国经济情况以及息率走势,大伟略加分析之后,回过头来问法兰格尔:
“看情况,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要借助香港的银行服务了,你们的利率比我们便宜,小数怕长计。”
法兰格尔随即说:
“倒履相迎之至。只要是唐襄年的朋友,就是利必通银行信任与争取的客户,金太太就是一例。”
这话无疑是在大伟明利心目中给了我无限的支持。
以法兰格尔的身分肯当众说这么一句话,并不容易。
我想唐襄年下了一番功夫,或者他们之间有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商业默契。
当我在商场上混熟之后,证明是项揣测相当准确。
银行与商家的合作无孔不入,正邪俱备,一言难尽。既是长期有如此亲密而利害的关系,唐襄年要法兰格尔在适当时机给我一点保证式助力,是不难做到的一回事。
事实上,唐府之宴,目的只有一个,彼此心照。唐襄年是在努力兑现他手上的一些人际关系资产,动用他的面子去为我争取伟特药厂的总代理合约,为他本人争取一份钟情的猎物。
我在心内重重地叹气。
且别多想,徐图后算。
回过头来,目睹大伟明利与医务卫生处的处长谈得头头是道,心上就是一乐。
不用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要让大伟确知我和唐襄年有能力与情面叫得动医务卫生处的顶级官员便成,这对他把成药交到我们手上发售,是一个信心的依傍。
晚宴后,嘉宾们聚在一个偏厅内喝餐后酒与甜品,洋鬼子竟可以这样一杯一杯上好的白兰地灌到肚子里,站着就畅谈一整个晚上,非常乐。
最令我放下心头大石的还是听到大伟明利与李察维特的对话。
李对大伟说:
“是不是伟特药厂改变了主意,回过头来考虑香港的市场了?”
“他当然是有根据才这样发问的,年前合和集团曾经试探过伟特药厂有没有兴趣把几种最受欢迎的成药总代理权交出来经营,当时所得的答复是并不积极的,故而一直拖住了。”
“可以这么说,”大伟呷了一口酒,“我们其实不是轻蔑香港市场,不过想将整个亚太区视为一个整体来发展。从前中国大陆与香港一脉相承,我们觉得不需要单独处理香港市场,今非昔比,自当别论了。”
“这个想法是对的。大伟,我很坦率地告诉你,唐襄年是本城极端出色的华人企业家,我们集团跟他的关系甚好,他属意的生意,我们不会跟他抢,因为友情带动下所发挥的商业利益比拿到一两种成药的总代理权更高,这是实情。实话。”李察举一举杯,又认真地说,“而且,如果你真的打算把东南亚区与香港连成一个领域发展的话,唐襄年的集团比合和更适合。本城是英国殖民地,商业活动有文明法例保障,这非常重要。但在东南亚呢,全靠人际关系与背景强弱而定输赢,不是我们外头人容易染指的。”
“唐襄年有这个把握?”
“众所周知,唐家在东南亚有相当的势力,不大有人敢在老虎头上动上。把总代理权交给他们,未尝不是干净利落,实收其利的一回事。”
“那位金太太的背景呢,你知道一点吗?”
“唐襄年跟本城的很多个企业家均如是,有不同身分与背景的机构替他们办事,金家从前在广州很有名气,听说是唐襄年的老朋友,看来,在协助金家在本城重振声威一事上,唐家相当的不遗余力。”
能够自一个同行同业的竞争对手口中得到这种鼓舞性的资料,实在是最具说服力。
广东俗语所谓:“老鼠跌落天秤”,自己赞自己的话,效力就减弱得多了。
经此一役,我晓得以后如何利用别人的口去为自己打气,成效果然没有一次令我失望。
宴会结束时,唐襄年携了我站在门口送客。送走了最后的一位客人之后,我忽然地心慌意乱起来。
唐襄年一直微笑地看着我,让我感觉到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很快就要任人宰割。此念一生,刚才一幕又一幕的兴奋情事都立时间褪色,代之而起的是一重又一重的不知所措,难以自处。
我呆立在唐家大门口,仿佛等待对方发落似的。
如果唐襄年对我说:
“我们到里头去再谈一会吧!”
我好不好拒绝?又以什么借口拒绝?
重新坐到唐家大宅里去,是否真的只是继续谈生意经?
还是要兑现那张唐襄年老早开出的交易期票?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我从颈至背,一片冰冷。
唐襄年终于开口了,他说:
“忙了一整夜,你累了,我嘱司机送你回家去。”
他扬一扬手,那部银紫色的劳斯莱斯就缓缓地自可见的远处驶到大门口来,停着。
我如释重负。
却又有一阵子的迷茫。
不是失望,而是……
我形容不出来。也许是更深的一层忧虑,我面对的人一点都不简单。
他利用手上所有去玩一场自导自演自娱的把戏,要全盘胜利,要把我折服得口服心服。
我在上车前,忽而回头问:
“明天要如何款待大伟明利,刚才他匆匆地向我们告别,倒忘了相问,是早上摇电话去半岛再议吗?”
唐襄年还是笑:
“别打扰他,已经说好了由颜小慧陪他在香港好好玩一日,周一上午,他会到我办公室来,一同谈总代理合约之事。”
“嗯。”我茫然地应。
上了车,不禁又从车窗伸出头来问:
“我们的合约是十拿九稳了吧?”
唐襄年答:
“你担心的不是合约问题,回去吧!”
他的道行的确比我强百倍千倍万倍。
一言中的。
合约不是我所要担心的问题。
唐襄年再一次间接地提醒我,有关我要付出的代价。
在本城,没有免费的服务与带挈。
是否能拿到这些成药的总代理权对唐襄年整个企业王国是可有可无的,对我,才是乾坤易转的重点所在。
然而,我豁不出去。
这不是我始料所及的一回事。
我从没有想过,金信晖之外我还会有别个男人,即使在他殁后,我都没有这个观念,何况是名不正言不顺,偷偷摸摸的一段雾水情缘,这将置我的身分与清白于何地?
不成。
一千个不成,一万个不成,一亿个不成。
在周一我虽然一脸凛然坐在唐襄年公司的会议室内,跟大伟明利讨论总代理合约的细节问题,可是,我并没有改变我的主意。
可以卖力,不可以卖身。
不错,大伟明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