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是将不胜笑也。语
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
乎！
［4］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 ，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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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
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
甥其为我记之。”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
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
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
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
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
一也。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
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
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
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
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 《四部丛刊》本《荆川先生文集》
［1］京师：京都。此指北京。 ［2］绝徼：极边远之地。 ［3］稿：通“槁”。 ［4］光禄：光
禄寺官员。荆溪：在江苏宜兴之南。源出芜湖，注入太湖。
豁然堂记
徐 渭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
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郡城隍祠，
［1］
在卧龙山之臂 ，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
峙带澄。而近俯雉堞，远向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
稻黍菱蒲莲荧之产，畊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洼；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
［2］
旦。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航冶尊 ，歌笑
［3］
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 ，时亦点缀其中。于是登斯
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
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
瞩，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
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
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
晦而即明。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
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
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
也，而灿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
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
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
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中华书局排印本 《徐渭集》
［1］卧龙山：一名种山，传越大夫文种葬此山。在绍兴城内。 ［2］冶尊：野餐饮酒。冶，通“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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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通“樽”。 ［3］龟龄：张志和，字子同，原名龟龄，自号烟波钓徒，婺州金华人，唐肃宗时
待诏翰林。作《渔父歌五首》。歌中未见“莲女”、“渔郎”。当是指皇帝所赐奴与婢，志和配之为
夫妇，号曰“渔童”与“樵青”。或其号所传异名。
自为墓志铭
徐 渭
［1］
山阴徐渭者 ，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
［2］
公究王氏宗 。谓：“道类禅。”又去叩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
道，终两无得也。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做，与众处不免袒褐似玩，人多
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习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徐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
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极。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
间。故今齿垂四十五矣，籍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
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而已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
［3］
椽，储瓶粟者十年。一旦为少保胡公罗致幕府 ，典文章，数赴而数辞，
投笔出门，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其后公愈
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而安之，
而已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
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
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故其死
也，亲莫制，友莫解矣。尤不善治生，死之日无以葬，独馀书数千卷，浮磐
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文若干篇而已。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
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
［4］
于《首楞严》 、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傥假以岁月，更
用绎䌷，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标其旨以示后人；而于 《素问》一书，尤自信
而深奇。”将以此岁婚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物外，
而今已矣。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5］
初字文清，改文长，生正德辛已二月四日 ，夔州府同知讳鏓庶子也。
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
年。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试于乡，蹶。赘于潘，妇翁，簿也，地属广阳江，
随之客岭外者二年。归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讼，失其死业。又一年冬，
潘死，明年秋出僦居，始立学。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又四年而死，
为嘉靖乙丑某日月。男子二：潘出曰枚；继出曰杜，才四岁。其祖系散见先
公大人志中，不书。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铭曰：
［7］ ［8］ ［9］ ［10］
杼全婴 ，疾完亮 ，可以无死，死伤谅；兢系固 ，允收邕 ，
可以无生，生何赁？畏溺而投早嗤渭，既髡而刺迟怜融［11］，孔微服［12］，
箕佯狂［13］，三复《■民》，愧彼既明［14］
—— 《徐文长集》卷二十六
［1］山阴：今浙江绍兴。 ［2］长沙公：季本，字明德，会稽人，曾往长沙知府。人称长沙公。师
事王守仁。王氏宗：指王守仁学派。 ［3］少保胡公：指胡宗宪。曾任浙江巡抚，东南军务总督大
臣，加少保。 ［4］首楞严：佛经名，全称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内容为阐明心性本体。 ［5］正德辛已：正德十六年（1521）。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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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乙丑：嘉靖四十四年 （1565）。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 ［7］杼全婴：春秋时崔抒杀齐庄
公，晏婴哭主尽礼，杼未加害于婴。 ［8］疾完亮：指宋辛弃疾救陈亮于大理寺狱事。 ［9］兢系
固：指后汉洛阳令种兢捕班固下狱致死事。 ［10］允收邕：汉王允捕蔡邕下狱致死事。 ［11］融：
孔融。东汉未，曾任北海相。为曹操所杀。 ［12］孔微服：孔子在宋，桓魋欲加害，孔子“微服
而过宋”，化装为平民，偷越宋境。见《孟子·万章上》。 ［13］箕佯狂：商纣的叔父箕子，谏纣
王，不听，于是披发佯狂。 ［14］既明：《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赞刘谐
李 贽
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
［1］
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 。刘谐者，聪明士，见而
晒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
［2］
如长夜 。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轰皇以上圣人
尽日燃纸烛而行也［3］！”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4］
李生闻而善曰 ：“斯言也，简而当，约而有馀，可以破疑网而昭中
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其至者百世不能
易。”
——中华书局徘印本 《焚书》
［1］刘谐：字宏源，麻城（今属湖北）人。隆庆五年进士，曾任馀干知县。 ［2］“天下”二句：
见宋行强父《唐子西文录》。朱熹《朱子语类》引用，遂广为流传。 ［3］羲皇：伏羲，传说中古
帝皇。 ［4］李生：作者李贽自指。
虎 丘
袁宏道
虎丘去城可六七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萧鼓楼船，无日无
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
［1］
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 ，莫不靓妆丽服，
［2］
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 ，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
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
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
［3］
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萧，一寸管 ，
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蒋
藻凌乱，则萧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
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4］ ［5］
剑泉深不可测 ，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 ，峦壑竞秀，
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
［6］
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 。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
［7］ ［8］
谋所以复之 ，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 ；而病寻作，余既乞
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9］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 ，迟月生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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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10］ ，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
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 《袁宏道集笺校》
［1］蔀（音掊）屋：草席盖顶的屋。古为贫民所居之处。代指贫民。 ［2］千人石：在虎丘半山腰，
石面广阔平坦。相传梁高僧生公在此说法，千人聚听于此。 ［3］寸管：一种短竹制成的乐器。 ［4］
剑泉：即剑池。在虎丘山，千人石之侧。相传吴王阖庐葬此，以三千宝剑殉葬。 ［5］千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