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陆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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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陆涛)-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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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抱着弟弟从窗上没挂严的缝里向屋看,革委会主任骑在了妈身上,不知做啥,便见门被撞开,却是爸回来。爸看见那人把妈欺负得哭,从桌子上抄起什么来就要打那人。爸也是火爆脾气。革委会主任一见爸手里拿的东西从妈身上下来,气势汹汹地对爸说:“住手!你要干什么?啊?你手里拿着什么?反了你了!”爸回头一看,原来是毛主席的石膏像。爸害怕了。革委会主任穿上裤子,对爸说:“我这充其量是作风问题,属人民内部矛盾。你呢?你这可是个政治问题!文革家!走!跟我走!”
  爸跪在地上求饶。妈也跪在地上求情。革委会主任后来三天两头来找妈。爸从工地上再没回来。他投了河。妈也寻了爸。他一下就没了爸妈,只会哭。弟连哭都不会出声,高烧一直不退,哑巴了。他带着哑巴弟长大。他学了瓦匠,让弟学了木匠。挣了点钱,算不上是村里最穷的,可村里人都说妈是坏女人,两个孩子也好不了。认识的人谁也不会把闺女嫁他哥俩。头两年,他愣是花了三千元为弟买了个媳妇,他爱弟,所以才买。不想被寻回去,他和弟还差点蹲大狱,乡里保了下来。他感激不尽。给弟买“媳妇”的时候他也是有的,没出一个月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对红皮箱子。弟见着“媳妇”时两眼放光,可没进成洞房,也没当成“新郎”。他老记着弟看到“媳妇”时眼里那道闪亮的光。弟不会说话,他知道弟想什么。所以不给弟弄着媳妇前,他不想再娶。也娶不来。
  四个月前来北京,干装修。不是街头上,而是村里一个人在北京成了一个装饰公司的装饰二队副队长。北京家家恨不得都在往墙上贴纸,往地上码塑料片,人手不够,就回村里找人。他就这么来了。去给第一家人干活,是个干部,至少也是个副科长,要不肚子也不会总腆着,眼睛总斜着,后来看到他活干得漂亮,才有了笑脸。请了兰州来的亲戚到饭馆吃饭,给副队长和他要了一斤饺子和两瓶啤酒,一盘花生米,一盘黄瓜条。这也是情份,副队长和他去吃不是为吃,指望着他给介绍点要装修的活,才挺了脸面忍着坐。副科长或什么长在另一桌上陪着一个特别难看的女人,在和兰州人谈生意。谈的心不在焉,好像主要说的是在天津码头停着三百辆拉达车。然后难看的女人BP机就响了,离桌打电话,回来时挺生气。生什么气?副科长问。原来瑞斯公司业务太多,这不,正接了一单一千多万平方米的新型建材定单,得马上走。当然不能走。副科长没说话,兰州人先说了。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看的女人就走了。彭文这时才看明白,副科长和难看的女人本不是同桌吃饭,原先只是认识,听她说了拉达车才凑过去,请过来。那女人一口他的菜都没动,随便说了说拉达车,又随便说了说一千万平方米的建材之事,走了。
  “嘞——我把他熊屄驴日的!”兰州人特别兴奋又特别生气,拽了副科长就走。“走!浪个一哈!”
  彭文听不懂。不知道兰州话“浪个一哈”就是“出去走走”,或“玩玩”,以为副科长跟亲戚做什么业务呢。晚上回到副科长家,把不算工钱的小活做完,而后认真用毛巾沾了水擦净白瓷砖墙。在厕所里边擦边琢磨。他比村里的副队长有心计,跟那位兰州人一样,不经意听来的信息使他像兰州人一样要手舞足蹈了。他用了拖布玩了命地擦地板块,趁副科长不注意时把那难看女人名片偷装进兜里,做了一回贼。回到租的房子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听清那女人说的是水泥做的新建材,他们县就不缺水泥。
  他按名片的地址某天闯进瑞斯公司。难看的女人在饭桌旁见过他,也知道他是和那副科长一起进饭馆的,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把材料同意给他。他连夜就回了合肥,坐长途车到县里,先找了经协办主任。他许多年来常走南闯北做瓦匠活儿,按城里人话说层次不高,可不能说没见过世面。况且在这次进京打工前还是村水泥厂的厂长。干了三年厂长,头几个月因太不景气才停了。经过反复琢磨,他和乡里的一个干部进京,初谈业务。第二次自己来签定合同,第三次跟经协办主任,签定两年期合同的细则,其实主要是交钱,拿图纸,取模具。
  他要大干一场,他有理由大干。经协办只管“协”无力“办”的,但老主任为发展村、乡、县经济已熬白了头,又是亲自抓的立项,义不容辞地为彭文跑上跑下,说没抽过彭文一支烟是假,但的确没吃过一顿饭是真。村委会主任支持,乡政府也支持,县里听了经协办汇报也同意。可就是银行没钱,贷不出款来。于是,彭文决定走入股集资的路,要把村头已卖给一个外商的大厂房买回来,建一个大规模的“仿大理石水泥砖丫。不仅建材市场看好之故,还因为要履行合同只能这么做,全村的人几乎家家都出了钱,巴望着钱生钱。村长拿出了一万。乡长也从自家拿出了一万三。经协办主任亲朋好友地借,凑了一万五。就连科技副县长把家里仅存的七八千元钱也拿出来支持。二百多万元终于有了着落。“时运新型建材公司”成立。他从厂长变成了总经理。总经理办公室有椅子有凳子有水杯,但没有茶壶因为彭文坚决不买茶叶。他要对得起上上下下的父老乡亲。
  这些,吕显安当然作梦都没想到。
  他眼巴巴地望着彭文一口气干了三杯啤酒,心越发慌起来。夹菜的手有些抖。
  “我佩服你。”彭文给彭武又夹了一块鱼,用大手捏出一根很小的刺,蹭在裤子上,然后接着说:“你的合同天衣无缝,我这才弄懂‘玫瑰合同’是他妈什么东西!我们请了好几位律师,都摇头,说官司可以打,但赢得把握不大。律师都这么说,我懂,就是没把握。为啥?因为你的瑞斯一点责任没有。”
  “彭大哥,有话吃完饭再说。”王红夹了一筷子盘龙白鳝放进彭文的盘里:“时间还早呢,你和我们吕总慢慢聊。太晚了就不走,有您的地方住。彭大哥,这位大哥是您……?”
  “我弟,哑巴。”彭文明显很亲切的看着彭武,说:“七岁的时候看见了不该看的以后愣不说话了。”
  “看见什么啦?”王红笑笑,看见彭武的酒杯啤酒沫洒落,又往里倒满。“您别老怔着,喝。”
  “这回,”彭文拿起彭武的酒杯递到他的手里,看着王红大声说:“差点让瑞斯给逼的要说话!可说什么?你们北京话怎么讲?没的说!”
  “彭大哥真逗。”王红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端起自己的杯示意着彭文:“来,干了。”
  “逗?”彭文刚把白鳝放嘴里,马上吐出来,瞪着眼说:“我逗?我有心思跟你们逗?真气我!”
  彭文说着把筷子重重地搁下,握着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干了。彭武学着他的姿势,也是把杯握在手里,先张了嘴仰着脖子往里倒。没喝过,咽不下去,又呛了嗓子,满嘴的一口啤酒喷了出来,正好喷在对面吕显安的脸上。
  彭文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彭武用大手抹了一下嘴。吕显安在用餐巾擦脸时向王红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自己不能离开,王红明白他的意思,该打电话报警,先把这两位大汉弄出去再说。她和瘦小孤单的吕显安没法惹这哥俩儿。她站起身,随着彭文笑着,接过吕显安手里的餐巾,佯作要去洗洗走向浴室。彭文也给彭武使了个眼色。彭武站起身来,紧跟在王红身后。
  “哎,这位大哥,你别进来。”王红回头笑笑,“我洗毛巾,还要……方便一下。”
  “让他进去吧,不碍事。”彭文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耳根和脖子都喝红了。“你怕什么呀?”
  “你?!”王红有些羞怒,但立即压了下去,脸上又挂着笑,说:“彭大哥,我要上厕所,别让你弟弟跟着。”
  “你就在这儿尿吧,里边外边都一样!”彭文没有调戏的意思,表情非常认真:“别跟我打小九九。你们俩心里没鬼怕我们做啥?这地方我来过,也听你说过,老潘也跟我讲过。”
  王红终于明白她和吕显安遇到了麻烦。没必要害怕。她得再想个办法,不能硬来。彭文在她身后很近,满嘴臭味。她转回身,把毛巾在手里转着圈,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样,走回来。
  “哟,彭大哥,”王红笑眯眯地说:“瞧您这话怎么说?我不去了,哪儿都不去,反正睡一天了,就陪您聊。三天三夜都没事。吕哥,给彭哥再满上。要不打个电话让餐厅再送点菜来?”
  “不用!”彭文站起来,走到不远处会客区的电话机旁,把电话线一扯就弄断了“别让人吵咱们,我得跟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彭武?”
  彭武看一眼彭文的眼神也明白意思,把王红向这边推了一下,进了浴室很快把电话机拿出来。他也把电话线给拽断了。
  “你们干嘛呀?”王红笑笑,向餐车这边走着,忽然向门口猛跑,却被彭武一把拽住,扯下了她的棉睡袍,光溜溜地站在那儿。她终于心慌,眼睛一热:“别……”
  “哭什么?”彭文看见彭武的眼中冒出两道奇光,笑笑:“彭武,让人家穿上。过来,咱们边吃边说。我说到哪儿了?”
  
  50
  十点整。
  晚餐已进行三个小时。气氛依然沉闷。贾戈看了看悠扬作响的石英钟。他厌恶十点的钟声。他希望时间能够凝固。飞往东京的班机明天早晨八点十分起飞。或许,该让徐娟回家了。
  他期冀着一点欢快。不敢看徐娟的眼睛。徐娟的眼睛让他难受。刺痛他的灵魂。灵魂肯定是有形的,物质的。不能让徐娟浸着流不出的泪离开。要说点什么才好。该有一个故事,或一个调节令人压抑的气氛又使人难以忘怀的话题。
  没有。肯定该有的。想不起来。眼前的“故事”就是赵志闷头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不知道赵志有如此酒量,但必须相信。一瓶人头马。不同中国的酒,后劲足。第二瓶已经打开。他不安地看了徐娟一眼。
  徐娟也望着他,坐得相隔很近,却有着一种陌生的遥远感。只有三个人。三个人距离不等,心境也是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都不愿把自己的痛苦表露出来。实际上每个人都用沉默寡语的方式影响着别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即将离别的时候,都以为在想着未来,说着关于今后的话,实际上内心里都愿意回味过去。无论是过的去的过去还是过不去的过去。这时候的回忆都变得非常美好。都如此值得留恋。也都显得令人忧郁。
  贾戈终于明白,为什么孟媛还是决定不参加为徐娟举行的告别晚餐,而愿意明天一早五点前赶来再为徐娟送行。他知道孟媛会哭的。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孟媛在这时候一定很脆弱,不会像他那样把什么东西积郁在心。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使人痛苦。女人喜欢把问题挂在脸上,无论是眼泪还是微笑。“我给你们出道题啊。”贾戈说,头发蒙。明显作出一点打趣的样子,希望别人相信他是欢快的。说:“有一个人住在十三层楼。每天早晨坐电梯到一层,可下班回来时只坐到五层就下来,然后爬到十三层楼的家。你们说,为什么?”
  没有反应。肯定与气氛不符,跟徐娟告别晚餐也无关。贾戈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弄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话题。人头马开始显出它的后劲威力。
  “锻……锻炼。”赵志说。他一直在强迫自己说点什么,只是找不到话题。当然有话题,只是不能说,不想说。哈佛大学的高材生,一米八多的英俊潇洒个头,会败在一个小小的黑田次郎手下?酒有点多,舌头发硬。“美……美国人有……这样的!天天爬……爬楼梯锻炼。还比……比赛。”
  “不对!赵志。阿娟,你,猜猜看?”
  “我猜?”徐娟的长发有一半飘落在胸前,正用手下意识地抚弄着。笑笑说:“如果不是赵经理猜的锻炼身体,就是五层楼有他想看的东西。下班回来的时候才有充裕时间,所以每天都只坐到五楼。”
  “不……不对!”贾戈笑笑。一个没有意思的题猜起来倒十分有趣,这就是中国文化人的复杂。他想把结果说出来,只是一想到结果禁不住先是一阵傻乐。“这个人的个子太矮,够……不着十三层楼的电钮,所以只……能坐到五层,每……次还得蹦起来才行。”
  有点被愚弄的感觉。并无恶意,贾戈自己却笑的不成样子。徐娟被影响,实际上没注意贾戈,而是看着赵志脸上奇怪的表情,也笑了。她原以为今天只想哭的。赵志的笑变成哈哈的。他从来没有这么笑跟从来没有这么喝一样,都令徐娟惊异。赵志越发笑的控制不住,或许酒精麻醉了他的中枢神经。是抖动身子的笑,差点从沙发上折下去。
  “我也给……你们出……出道题!”赵志有些摇晃地想站起来,然后就以为自己站起来了,两只脚在蹬着。低头看了看,脚凉嗖嗖的,原来是鞋甩出去了。“贾……贾戈,把……鞋给我拿过来!玩……我鞋干什么?”
  “你,快出题吧!”贾戈挺开心又难过地望着赵志,而后弯下腰把赵志的鞋拿起来。没有递过去,在空中举着,看着徐娟说:“他……冤枉我?我没动……是不是?”
  徐娟轻轻地叹口气。这情景让她受不了。不想回家,也不忍再看。中午看见贾戈在农贸市场上的行为,也许就决定不回家了。她只想一个人和贾戈好好坐一个晚上。六点半时黑田次郎有过一个电话来,想让她去民族饭店。黑田次郎坦率得让她发窘,想搂住已经属于他的妻子,要在她“最好”时期种下一个新生命。黑田次郎已经四十岁,在与她婚前体检时知道她刚有过女人的事,那么这几天是最好的受孕期。黑田次郎不是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告诉了她。昨天中午就这样说。她气恼地挂断电话。告别在京的最后一夜,她只想和贾戈在一起,或许在离别时讲她十六岁的梦。或许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只愿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赵志把鞋从贾戈手中抢过来。两个完全失态的男人。赵志的脸上还挂着笑,只不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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