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华答应着从里屋出来。
玉敏拦住他,给他使个眼色,回头对舅舅说:“你老也太性急喽。心静自然安逸。再说,那知了是轻易赶得跑的吗?你慢慢听天明哥讲嘛。”
魏旭之又不作声了。
知了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突然禁了声,象是被人吓住的孩子。
吴国华被沈玉敏拉回里屋。外屋又一时陷入沉寂。白天明站在那里,慢慢转过身子,看看大家,说:“现在我下决心了,我为他做手术。因为,第一,送日坛医院会增加柏年的思想负担,于治病不利;第二,条件我们可以创造,有林老在旁为我把关,我再做好手术前的准备,是可以拿下来的。我想,开胸探查,先把切口搞得小一些,倘或不是恶性的,最好;倘或不幸真是,那再实行最后的方案。”他看着林子午,“您说呢?”
“就这样吧!”林子午点点头,朝魏旭之说,“我们三个老家伙都要上阵,我负责手术,您二位负责中医疗法配合治疗;静雅呢,负责西医部分,还要考虑物理疗法,加速器呀,钻炮哇,化疗哇;让安适之负责后勤支援,血浆啊,器械呀,药品供应啊……唉,老家伙们,从今天开始吧,咱们协力工作吧,直到退居二线那一天。”
“早能如此多么好!”魏旭之说。
“哐啷,”里屋传出一声响。魏旭之要站起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袁静雅拦住他,笑着说,“您坐下吧,别操那么多的心。”
魏旭之只好又坐下。
里屋的那两个年轻人,沈玉敏和吴国华,正以小而坚定的步伐,越过了徘徊的边界,闯入了爱的国土。
沈玉敏这个山区来的农村姑娘,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速度,领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诲,而且以山民特有的豪爽与质朴,表现自己所受到的这种熏陶。她只是问了一句话:假如她还必须回到故乡去的话(因为把户口落在北京,在今天并非易事),吴国华是不是会甩了她?在她得到了“不管在哪儿,我都跟你在一块儿”的回答之后,她就完全扔掉了农村少女的娇羞,象一头母豹子一样扑向她的心上人,在吴国华脸上用力地亲吻,使那位大丈夫倒茫然失措,把一只饭碗,从桌上拂到地面,“哐啷”一声,碎了。
这一声,恰好给外屋的长者们一个惊叹号,作为他们全篇谈话的结束。
他们约定,从诊治柏年的顽症开始,消除先前一切不应该有的误解、嗔怨、消极和观望,携起手来,“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他们起身,向着暮色苍茫的院落走去。
无影灯象一只巨大的银盘,悬挂在屋顶,把雪白的光均匀地撒向一切角落。
浅蓝色的墙壁。浅蓝色的罩单。浅蓝色的手术衣。手术室是一片柔和的蔚蓝色的湖水。有人说,蓝色代表幸福。手术室就是幸福的诞生地。每一天,都有人从这里脱离苦海,返回幸福的人间。自然,也有人没能经受住幸福降临前的阵痛,在这里沉入黑暗的王国。但是,他们是抱着生的希望和对于幸福的渴求进入这里的,又在这希望与渴求里沉入甜美的梦乡。只不过由暂时的梦转入了永久的梦。所以,他们也还是幸福的。人生多忧患。能死于这平静与安乐,也还算得上难得。所以,手术室,是医学的圣地,让生者幸福地走出,让不幸的死者,安静地长眠。
白天明站在手术台边,他旁边是林子午。对面站着日坛医院的吴院长和另一位助手。
郑柏年已经深度麻醉,静静地躺在床上。
肋骨砍断了,胸腔扩开了,肺叶显露出来了。吸筒不断地吸走游离的血和液。呈现在人们眼前的肺叶,让手术者们吃惊了。
用不着再做切片检查,那蜂窝似的层层叠叠的肿物,已经表明了它是癌肿块,而且已经开始呈现扩散的迹象。这是事先已经估计到的恶果,但还是让手术者们心里难过。白天明微微侧过脸用目光询问林子午:“该怎么办?”再关上胸腔,等于让柏年早日与人世诀别。但广泛切除,充其量只能给他留下右肺叶很小的一部分。而且,倘若不小心,癌细胞也会在外力刺激下更迅速地蔓延生殖。白天明看着林子午。林子午细心地观察着柏年的肺叶,然后抬头看看对面的老友、癌症专家吴院长。吴院长向他点点头。林子午侧脸对白天明说,“按照预想的方案,手术吧!”然后用力地向白天明点点头,表示鼓励。
为了这次手术,白天明在解剖室里解剖了人体胸腔,反复地设想和练习了打开胸腔,切除病灶肺叶的最佳手术方案。技术上他是有把握的。但是,他一想到他刀下是自己最尊敬的同学和朋友,是象哥哥一样的柏年,他的心还是禁不住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他知道,手术室外,梁晓晨正带着梅梅在坐等消息,她们的心情是不难想到的。也许,更多的人在手术室外徘徊,全院职工的心今天都系在自己这把刀上。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了,感到手有些微微发颤。“挺住!只有你,才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己命令自己。
他闭上眼睛,沉静了一下,深呼吸一两次,然后慢慢睁开眼睛,右手向旁边坚定地一伸,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手术室外的长廊上,袁亦方和吴一萍陪着梁晓晨、梅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术室。
党委副书记孟宪东在走廊里轻轻踱步,他看看手表,走到袁亦方面前,悄声说:“袁老,劝梁晓晨同志回去吧,要不,到办公室去等……”
袁亦方看看他那张诚实的南方农民的脸,点点头,站起来走向梁晓晨,轻声说:“晓晨,听我的话,还是回家吧。”
梁晓晨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他,只是摇摇头,不说话。她已经回来三天了。这三天仿佛三年。她回来就去医院看望柏年。
柏年好象陡然地消瘦了许多,精神也不济了。他靠在病床上,对晓晨说:“你怕吗?”
“怕什么?”
“我的病啊,是癌呢!”柏年淡淡地一笑。
“你这可是瞎说。天明给我担保了,不是癌。”晓晨的心突突跳着,脸上作出平静的样子。
“你是医生家属,你还不知道医生对重病人家属怎么说话?”柏年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瞧他们那种忙碌的样子,那种欲言又止的劲头儿,完全是我刚刚做过的。”他又笑起来,“所以,我也不问他们,省得他们为难。”
梁晓晨也苦笑了一下。
柏年又说:“我也不想劝你什么。你比我要坚强、达观得多。说多了,好象我比你还行,那可就不公平了。我只想说,这回咱们也提点儿要求吧。你先不必忙着回去,多请几天假,咱们好好儿在一块儿呆些日子。”他有些羞涩地笑了,“这些天,我就是想你,比咱们恋爱的时候还想你,你多请几天假吧,难得的。”
晓晨的鼻子有些发酸,说:“老院长正帮忙把我调回来呢,听说大有希望。”
“那太好了。说不定因祸得福,咱们会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呢。”柏年兴奋地坐起来,有点气喘,可仍旧高兴地说,“我让天明给我做手术。他技术可真棒,最多躺一个月,我就又活蹦乱跳了。哎,梅梅呢?”
“师母带着呢。”
“咱们三个去爬一回香山吧,去看红叶。”
“好,等你好了。”
“你真好。”柏年拉住她的手,抚摸着,又细细看她的脸,“唉,你也老了。可我还觉着咱们都是孩子。你那条天蓝色的连衣裙呢?”
“在箱子底压着呢!”
“明天穿上吧。现在可以穿了。我最爱看你穿那件衣服了。你再让我心里美一美。”他笑着,笑得那么甜。
晓晨简直不敢看他的笑。那笑是属于她自己的,但她又怕这笑会永远消失。
她天天看望柏年,在病房里同他山南海北地瞎扯。他们象背着行囊跑了很久的一对朋友,终于有了歇脚的时候,坐在一个静静的角落,回顾他们共同跑过的那段路程。那儿有辛酸,那儿有凄苦,那儿有奋斗,那儿有惆怅。但是,越过这一切,一种巨大的、无所不在的欢乐笼罩着他们所走过的路——因为他们永没有停止追求,而且最可贵的是他们两个心心相印地在追求一个目标。生活的清贫,工作的重压,甚至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并不可怕,人生最可怕的便是满足。满足于安逸,满足于态唯,满足于辛苦,满足于麻木,满足于被哀怜,甚至满足于痛苦。人生的幸福与欢乐正在于越过一道道沟坎,踏过一丛丛荆棘,向着高尚的目标顽强地探寻。而假如在这条路上,有一个始终同你相伴、相鼓舞、相扶持的爱人,你便可以自豪地宣称,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足可以蔑视人世间的一切悲苦。他俩就是这样的一对。所以,即使面对死神的猝然而降,他们依旧是平静的。
梁晓晨毫不犹疑地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在手术室外,她当着众人的面,庄严地亲吻了柏年的额头,又让小梅梅亲吻父亲,然后用充满信心的微笑,鼓舞自己的亲人迎接严峻的考验。她知道他将会回来,将会从死亡的手中夺回一些时日。她将百倍地珍惜那些时日,让爱浸透每一秒钟,她将尽一切力量让欢乐飞翔在他们的心中,让他在对人生的战斗的欢乐颂歌中告别这个星球。
她默默地坐着,相信她的心,她的力量会穿透那儿堵厚墙,注进柏年的身体。柏年即使在麻醉的昏迷中也会领受到这力量。亲爱的人,你的妻子,情人,朋友——她,仍然在你身边。你会微笑地走过来同她会合,象往日一样,肩并肩地朝前走,朝前走。
手术室的屋外,医院的院落里,也默默地坐立着许多医院的职工。他们大多是休班的医护人员。他们谁都不说话,至多用眼睛彼此看看,交流心声。他们都巴望柏年康复。孙大勇和几个年轻人站在血库的小窗口前。他们正等待用自己的血把自己的心意和青春输送给郑柏年。孙大勇站在最前头。他忽地忍不住想哭,鼻子抽吸了两下,刚要咧开嘴巴流泪,就被上次被他摔倒的那个化验员轻轻怒喝住——混帐小子,别把丧气散在这儿,看大伙儿不零吃了你!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最平静,最有耐心的竟然是小梅梅。她手里拿着一把吴一萍给她买来的鲜花。她知道,爸爸要长长地睡上一觉,让白叔叔象修理布娃娃一样,把老是让爸爸咳嗽的坏了的肺修理好。白叔叔是挺可爱的人,他常常带来些话梅,巧克力糖。他怎么知道梅梅爱吃话梅呢?他一定能很快地把爸爸修理好的。让爸爸一出手术室就看见梅梅和梅梅手里的花。爸爸是多么爱花儿啊,就跟爱梅梅一样,他老是弯着腰,皱着鼻子闻窗台上那盆小小的月季花儿,那样子就象亲梅梅的脸蛋儿。那花儿多小哇,还老是不愿意开,就算开了,也只开那么一两朵,多小气的花儿呀!这回好了,让爸爸看吧,梅梅给你带来一大把,红的、黄的,还有白的呢。白色的花,多么好看呐。爸爸快出来吧,梅梅等急了。可我不乱动,不跑,也不说话,大人们会烦的。梅梅要让所有的大人知道,梅梅是最听话,最聪明的孩子,因为梅梅的爸爸是郑柏年,大家都喜欢他。别看梅梅小,可梅梅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手术室的休息室里坐着安适之。他的心也是不平静的。他不希望柏年在手术台上长睡不起,也不希望他得癌症。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同学,是朋友,而且自己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在那段急风暴雨的岁月,自己象让鬼迷上了一样,一心跟随着当时的权力者“勇敢进击”,曾经把昔日的同学当成敌人,把郑柏年打发到干校去监督劳动。是的,那不完全是自己的原因,自己总得“跟着潮流走”吧?可想起来,毕竟也还有些歉意。柏年在群众中的威望,犹如对自己的讽刺。他的成绩便是对自己的打击。所幸柏年一直没获得上级的青睐,始终连党委委员也没当上,因而,他那个副院长的权力连自己这个医务处主任也赶不上。在竞选院长的马拉松赛跑中,倘使柏年不因生理的原因而中途倒下,那么尽管有上级的内定,自己也不一定能夺得锦标。柏年的不幸是有利于自己的。然而,我安适之也是个有热血、有肝胆的党员,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利而庆幸柏年的早逝。那样,良心是不允许的。共产党员的良心呐。看着柏年由一个活泼泼的、充满生机的血肉之躯变成一杯骨灰,无论如何会联想到自己。谁都有这么一天。愿我死时,多一些悲痛的人,少一些幸灾乐祸者。还是让柏年活下去吧,同活人的争斗才有意义,即使失败也算得上强者,从死人手里拿下奖杯,才不会获得大家的称赞。我安适之要作一个真正的强者,不愿让人看成是拣便宜填空儿的人。
他组织了这次手术的全部器械、药品、备用血浆的供应,而且在这里坐等,等待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以表现自己非凡的应急能力。
在所有关切这次手术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没到医院,这便是魏旭之。老爷子在家守着电话,随时收听静雅的汇报。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手术中稍有不顺遂的地方,他就会火冒三丈,说出些尖酸刻薄的话,那将使已经悲伤的心,更加悲伤。从林子午开始,所有有关者的表现,这一次是无可挑剔的。他们在郑柏年的疾病前都抛弃了成见,空前一致地拧成了一条绳。连离开手术室十多年的林子午也抖擞精神,亲自登上了手术台。也许,他不主刀,但他站在那儿,便是对白天明的鼓励。一个国内外闻名的胸外科专家的赫赫声名会成为一种威慑力量,远远超过他如今的实际能力,而吓退任何胆怯,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慌乱与差错。在手术室,林子午是神明,是上帝,是基督,是耶和华。天爷,谁知道有没有这些个东西。可林子午是实在的气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他的精神从那胖胖的身躯里散发出来,足可以指挥生命的大军战胜沉病。就这一点而言,林子午进入手术君室是这老家伙的一次壮举,一次慷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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