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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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李碧华-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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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们来干什么,阿楚把她证件出示。因为她的身份,我们通行无阻。如果不是阿楚,在这最后的一个环扣中发挥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顺利。可想而知,都是缘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静河飞,也跑来这儿?没有料到呀。〃
    有个行家唤住阿楚。我看过去,见她们都随同一个蛮有威严、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处逛。
    〃那女子是谁?〃我问阿楚,〃好像一个‘教母’。〃
    〃冰姐,〃阿楚给我俩介绍,〃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传部,是一块巴辣的姜。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别带他乱逛,万一被导演看中,拉了去当小生,你就失去他了。〃
    经这冰姐如此一说,我十分地无措,却又飘飘然。阿楚见我经不起〃宣传〃,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当明星的,一天到晚被这般甜言蜜语烘托着,怕不早已飘上了神台,无法下来?但此中的快乐……难怪那么多人投奔银海,投奔欲海。
    〃不会啦,〃阿楚道别,〃他太定,不够放,当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静待我们寒暄,然后步入影城的心脏地带。一路上,都是片厂、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点香火。黝暗的转角处,又见几张溪钱。不知是实物,抑或是道具。我和如花都是初来乍到,但觉山阴道上,目不暇给,恨不得一下子把这怪异而复杂的地方,尽收眼底。
    未几,又见高栋连云,雕栏玉砌,画壁飞檐。另一厂,却是现代化的练舞室,座地大镜,健美器械,一应俱全。
    不过四周冷清清的,还没到开工时刻。而走着走着,虽在下午时分,〃冷〃的感觉袭人而来。不关乎天气,而是片厂乃重翻旧事重算旧账之处呀。搅戏剧的人,不断地重复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爱恨搅成混沌一片。很多桥段,以为是创作,但世上曾经发生过一亿个故事,怎么可以得知,他们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许一下子脑电波感应,无意地偷了过来重现。真邪门!我们到那简陋的餐厅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开始有一阵金黄的光影镀于这影城上,每个人的脸,都发出异样的神采。演员们也陆续化了妆,换了另一些姿态出现。今天开中班,惟一的片在此续拍,那是一部清装戏,好像有狄龙。但我们又不是找狄龙,所以尽往茄喱啡堆中寻觅。
    阿楚上前问一个男人:
    〃请问,陈振邦先生回来了没有?〃 
    
    〃谁?〃
    〃陈振邦。〃
    〃不知道,这里大家都没有名字。〃 不远处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脚于地面踩开。黄绿白的颜色,本来浓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后他随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寻东西。原来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双比较干净的、合大小的,然后努力发狂地拍打灰尘,跌出三四只昆虫,落荒而逃。有声音在骂:
    〃妈的,找了半天,两只都是左脚!〃
    周遭有笑声,好像不怎么费心。
    天渐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拢。大概要拍一场戏,悍匪血洗荒村,烟火处处,村民扶老携幼逃命但惨遭屠杀之类。
    阿楚见这么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个。
    她跟我耳语:
    〃猜猜哪一个是?猜中有奖。〃
    〃奖什么?〃
    〃奖你——吻如花一下。〃
    当女人妒意全消的时候,不可理喻地宽大起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奖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说,瞥了那边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嘘!〃她怕如花听到,〃满脸的褐斑,牙齿带泥土的颜色,口气又臭。那双手,嶙峋崎岖,就像秃鹰的爪,抓住你便会透骨入肉……〃
    〃人人都会老啦。你将来都一样。〃
    〃我宁愿不那么长命。我宁愿做一个青春的鬼,好过苍老的人。〃
    〃但这由不得你挑拣。〃
    〃由得,自杀就可以。〃
    〃阿楚,你别中如花的毒。〃
    我不愿女友心存歪念。
    〃你说,如花如何认得他?〃她又问。
    〃他们是情侣,自然认得出。那么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块青印、耳背上有一颗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记……〃
    〃啧!那是粤语长片的桥段。〃
    〃我还没有说完呢。也许他俩各自掏出一个玉,也许是一个环扣,一人持一边。也许两手相并,并出一幅刺青。〃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岁,还那么戆居。〃
    〃好的。〃如无意外,她嫁定我了。
    〃听说到了你八十岁时,社会上是七个女子配对一个男子。幸好还有五十多年。〃
    嘿,五十多年?若有变,早早就变。若不变,多少年也不会变。
    瞧这一大堆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戏,三十几元,还要给头头抽佣。他们在等,木然地谋杀时间,永不超生。他们就不会怎么变。
    〃如花,〃我小声向她说,〃你自己认一认,谁是十二少?〃
    她没有作声,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儿便不见了她。也好,她一定有办法在众人里把他寻出。也许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我和阿楚把她带来,是一个最大的帮忙,以后的事……
    茫无头绪。听得一个老人问另一个老人:
    〃罚了多少?〃
    〃公价。〃
    〃次次都罚那么少?〃
    〃把我榨干了都是那么少啦。〃
    他干咳一声,起来向厕所走去,不忘吐痰。这人有那么多痰要吐?还在哼:
    〃当年屙尿射过界,今日屙尿滴湿鞋!〃
    阿楚听了,很厌恶:
    〃真核突!〃
    到他回来时,有人来叫埋位,众人又跑到片厂中。未拍戏之前,化妆的先为各人脸上添了污垢,看来更加不堪。如此一来,谁也看不清谁了。
    五分钟之前,这儿还是一片扰攘,尘埃扑扑,汗臭薰薰。五分钟之后,已经无影无踪,在另一个世界中,饰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们坐的地方,是小桥石阶,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境界。——虽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轻轻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儿去了?找到没有?〃 
    
    没有回响。
    〃哗,已是十时了。〃阿楚看表,方才惊觉时间无声地流泄,再也回不来了。
    〃如花?〃我只好到处找她去。 阿楚分头叫:〃如花!〃
    她怎么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渐渐地担忧,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何以销声匿迹?
    这样地唤了半晚,携手行遍了片厂的南北西东,都是枉然。
    里面有叱喝、呼喊、求饶、送命的各式声音,不时夹杂了NG、咳和导演的骂人粗话。不久机器又轧轧开动。只有我和阿楚二人,于凄寂无边的厂外,焦灼地找一个鬼。
    终于我们找不到她。她一直没有再出现了。永远也不再出现。自此,她下落不明。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我们于黑雾虫鸣中下斜坡,丛林中有伤心野烟,凄酸弦管。偶然闪过一片影,也许是寿衣的影,一忽儿就不见了。
    我总误会着,如花正尾随我们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蹑手蹑足在身后。但,这只不过是我感觉上的回忆。无论我怎样回忆,她都不再出现了。是的,她一定见到自己痴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认得他。也许她原是明白一切,不过欺哄自己一场,到了图穷匕现,才终于绝望。一个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
    她也欺哄了我一场。我上当了。
    二人步出影城,过马路,预备到对面截的士出市区。在等过马路的当儿,我心头忽然一阵恐惧,一切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是骗局?
    我怕猛回头,整座的影城也不见了!
    直至安全抵达彼岸,才放下心头大石。
    它还在!
    我才晓得惆怅。
    的士来了,我和阿楚上车。那车头插了束白色的姜花。姜花是殡仪馆中常见的花,那冷香,不知为了什么,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收音机正广播夜间点唱节目,主持人介绍一首歌,他说,这歌叫做《卡门》,唱得很骄傲:
    〃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一点也不稀奇。
    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有什么了不起?〃
    阿楚问我:
    〃什么人唱的?〃
    〃我不知道。〃
    〃什么年代的歌?〃
    〃我不知道。〃
    〃卡门是谁?〃
    〃你别问来问去好不好?我怎么知道?总之那是一个女人。〃我不耐烦地发脾气。我从未因为这种小事发过脾气。
    阿楚略为意外地转过头来。没有再问下去。她无事可做,又想下台,只好依偎着我。她也从未因为这种小事而肯不发睥气。
    洒脱的歌犹在延续: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
    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
    你要是爱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气。
    我要是爱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里!〃
    听着听着,不寒而栗。不知谁死在谁手里。
    摸摸口袋,有件硬物,赫然是那胭脂匣子,她不要了!我想一想,也把它扔在夜路上。
    车子绝尘而去,永不回头。
    当我打开今天的报章时,才发觉自己多糊涂,那寻人启事还没有取消。在那儿一字一字地蹿入我眼帘,辗转反侧: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很可笑,明天一定取消了。
    一路看过去,是一些车祸、械斗、小贩走鬼滚油烫伤小童的新闻。大宗的图文并茂,小件的堆积在一个框框中,写着〃法庭简讯〃。
    什么弱智而性欲强之洗衣工人邱国强,在葵涌区狎弄一名八岁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为警拘捕,被告认罪,入狱半年。
    什么休班警员王志明涉嫌于尖沙咀好时中心写字楼女厕做瞥伯,当场被捕,控以游荡罪,罪名成立,入狱三月。 
    
    突然地,毫无心理准备,我竟见到一个熟悉之极的名字:〃陈振邦〃。
    它这样登着:
    〃陈振邦,七十六岁,被控于元朗马田村一石屋内吸食鸦片烟,被告认罪,法官念其年迈贫困,判罚款五十元。〃 是他?
    我竭力地追忆,是他?但,他是谁?
    他太老了,混在人丛,毫无特征,一眨眼便过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婴儿,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缘故。
    看,他快死了。她回去稍候一下,他也就报到。算算时日,也许刚好在黄泉相遇。前生的纠葛,顺理成章地带到下一生去,两个婴儿,长大了,年纪相若的男女……
    今生的爱恋,莫不是前生的盘点清算?不然也碰不上。也许我与阿楚,正是此番局面。
    阿楚下来找我了。〃楚娟〃,哈,简直是妓女的名字!我怀疑我的前生是〃豆粉水〃,难道她不会是如花的〃同事〃?我失笑起来。
    〃你笑什么?邪里邪气的!说!〃她缠住我,不断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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