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作声了,血都停止了,浑身冰冷,眼睛吓得呆呆的,直瞪着克利斯朵夫。眼睛里那副痛苦的表情把他也噤住了开不得口;一时间他们俩都没有了声音。赶到她透过气来,便嘴唇哆嗦着说:“那怎么行呢!……怎么行呢!……”
两颗很大的眼泪沿着她腮帮淌下来。他丧气的转过头去,双手捧着脸。母子俩一起哭了。过了一会,他进了卧室,直躲到明天。他们再也不提昨天的事;因为他不提,她勉强教自己相信他已经让步了。可是她始终担着心事。
他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太痛苦了,不管说出来是怎么伤心也非说不可了。因为痛苦,他变得自私,同时就忘了自己所能给人的痛苦。他把话一口气说完,躲着母亲的目光,唯恐搅乱了自己的心。他连动身的日子都定了,免得再费第二次口舌;他不知象今天这样可怜的勇岂不能再有第二次。鲁意莎嚷着:“别说了,别说了……”
他咬紧牙齿拿定了主意,继续说着。说完之后,——(她嚎啕大哭了),——他握着她的手,想使她明白为了他的艺术,他的生活,到外地去待些时候是绝对必须的。她却不愿意听,只哭哭啼啼的说着:“不成,不成,……我不愿意……”
解释了半天一无结果,他走开了,以为过一夜或许她会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饭桌上狠着心肠又提到那个计划的时候,她马上把嘴边的面包放下,用着悲痛的埋怨的口气说:“难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吗?”
他心软了一软,可是回答说:“妈妈,没有办法呀。”“怎么没办法!……你这是要我痛苦……你简直疯了……”
他们俩都想说服对方,可都不听彼此的话。他懂得争辩是没用的,只能增加双方的痛苦;他就摒挡一切,公然作出发的准备。
鲁意莎看到无论怎么样哀求都拦不住他,就变得垂头丧气,抑郁到极点。她整天关在自己屋里,晚上也不点灯;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夜里还在床上哭。他听了象受着刑罚一样,终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受良心责备,痛苦得差点几叫起来。他多爱她!干吗要使她痛苦呢?……可怜将来为他痛苦的还不止母亲一个人呢;那他也看得很明白……干吗命运要给他完成某种使命的愿望和力量,使他所爱的人为之受苦呢?“啊!〃他心里想,〃要是我能够自主,要是没有这股专横的力逼着我去完成使命,否则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话,那末我一定会使你们——我所爱的人们——幸福!先让我生活,活动,奋斗,受苦;然后我将抱着更大的爱回到你们怀里!本来吗,我只希望能够爱,爱,除了爱以外什么都不管!……”
假使伤心的母亲能有勇气把抱怨的话忍着不说出来,他一定会软心的。可是不够坚强而又多嘴的鲁意莎,偏藏不住心里的痛苦而说给邻居听了,也说给其余的两个儿子听了。小兄弟俩看到有个好机会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错处,怎么肯轻易放过呢?尤其是洛陶夫素来忌妒长兄,——虽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没有什么可教人忌妒的,——只要听见一两句赞美克利斯朵夫的话就受不住,暗中还怕他将来会成功;尽管自己不敢承认有这称卑鄙的念头,但他的确担着心事。因为他相当聪明,感觉到哥哥的天才,并且怕别人也一样的感觉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起着优越的地位来压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他明知母亲手头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帮助母亲,可永远把全部的责任放在克利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听到克利斯朵夫的计划,他马上变成孝子了。他对于哥哥遗弃母亲的行为愤慨非凡,斥为自私自利的兽行。他居然当面跟克利斯朵夫这样说,用长辈的口吻教训他,仿佛对付一个该打的小孩子;他傲慢的叫克利斯朵夫别忘了对母亲的责任,和母亲为他所作的种种牺牲。克利斯朵夫气坏了,把洛陶夫连捶带踢的赶出门外,拿他看作小坏蛋,假仁假义的畜生。洛陶夫为了出气便去煽动母亲。鲁意莎被他一激,以为克利斯朵夫真是个忤逆的儿子。她听见洛陶夫说克利斯朵夫没有离家的权利,觉得正中下怀。哭原来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还不甘心,便说了些偏激的话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恼了。两人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结果是至此为止还在犹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决心,加紧作出发的准备。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邻居哀怜他的母亲,认为她是牺牲者而他是刽子手,便咬咬牙齿,再也不改变主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和母亲简直不大说话了。他们非但不尽量享受这最后几天,反而生着无谓的气,把有限的光阴虚度了,把多少感情糟蹋了,——两个相爱的人往往有这种情形。他们只在吃饭的时候见面,相对坐着,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声,勉强吞几口东西,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免得发僵。克利斯朵夫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喉头迸出几个字:鲁意莎却置之不理;而等到她想开口的时候,又是他不做声了。母子俩都受不了这个局面;但这局面越延长,他们越没法摆脱。难道他们就这样的分手吗?那时鲁意莎可明白自己过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她那么痛苦,不知道怎样去挽回她认为已经失掉的儿子的心,不知道怎样去阻止她绝对不允考虑的远行。克利斯朵夫偷觑着母亲苍白虚肿的脸,心里难过得象受着毒刑一样;但他已经下了必走的决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经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责备。
行期定在后天。他们照旧冷冰冰的,不声不响吃完了晚饭,克利斯朵夫回进卧房,手捧着头对桌子坐着,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的磨着自己。夜深了,已经快到一点。他突然听见隔壁屋里响了一声,一张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门给打开了,母亲穿着衬衣,光着脚,嚎啕着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她浑身滚热的拥抱着儿子;一边呜咽一边打着嗝:“别走呀!别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别走呀……!我会伤心死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惊骇之下,把她拥抱着,再三的说:“好妈妈,静静罢,静静罢,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着说:“我受不住的……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么办呢?……我一定会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愿意孤零零的死。等我死了再走罢!”
她的话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对这种爱和痛苦的发泄,讲理有什么用?他把她抱在膝上,把她亲吻,说着好话。她慢慢的静下来,轻轻的哭着。看她比较安定了些,他就说:“去睡觉罢:别着了凉。”
她可老说着:“你别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声音很轻的回答。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抓着他的手:“真的吗?真的吗?”
他非常丧气的转过头去:“明儿,明儿再告诉您……现在您去罢,我求您!……”
她很柔顺的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明天早上,她觉得半夜里神经病似的发作了一场好不惭愧,同时想起儿子等会不知怎么答复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拿着打毛线的活儿,可是她的手不愿意拿,让活计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进来了。两人轻轻招呼了一声,彼此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他沉着脸站在窗前,背对着母亲不作一声。他心里在交战,可早已知道结果是怎么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时间。鲁意莎不敢和他说话,生怕引起那个她急于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的答复。她勉强捡起活儿,视而不见的做着,把针子都弄错了。外边下着雨。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边来了;她一动不动,心忐忑的跳着。克利斯朵夫呆呆的望着她,然后突然跪下,把脸藏在母亲的裙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哭了。于是她懂得他是不走了,心里的悲痛不由得减轻了许多;——可是她又立刻后悔,因为她感觉到克利斯朵夫为她所作的牺牲;她这时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牺牲了她而决意出走的时候所受的痛苦一样。她弯下身子吻着他的额角和头发。他们俩一起哭着,痛苦着。终于他抬起头来;鲁意莎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眼睛对着眼睛。她真想和他说:“你走罢!〃可是她没有勇气。
他真想和她说:“我留在家里很快活。〃而他也没有勇气。
这种难解难分的局势,母子俩都没法解决。她叹了口气,表示她爱到极点,也痛苦到极点:“唉,咱们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这种天真的愿望把他深深的感动了,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咱们会死在一块儿的。”
她紧跟着问:“一定吗?你不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回答:“一言为定。甭提了。用不着再谈了。”
的确,克利斯朵夫是一言为定了:他不再提离家的话;但要心里不想可不是他自己能作主的。他固然留在家里了,但抑郁不欢与恶劣的心绪使母亲对于他的牺牲付了很大的代价。笨拙的鲁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着不该做的事,——明知道他为什么抑郁,却偏偏要逼他亲口说出来。她用着婆婆妈妈的,惹人气恼的,纠缠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使他想其他跟母亲的性情多么不同,而这一点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屡次想和她说些心腹话。但正要开口的时候,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一道万里长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来。她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会去逗他说出来。万一她作这种尝试,结果倒反使他把闷在心里受不了而极想吐露的秘密格外的深藏。
还有无数的小事情,没有恶意的怪脾气,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着恼,觉得和母亲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闲话翻来覆去的唠叨,或是用那种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时代的无聊事儿,永远把他跟摇篮连在一起。我们费了多大力量才从那里跳出来,长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丽叶的乳母①抖出当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教你想起受着冥顽的物质压迫的混沌时代!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朱丽叶的乳母对朱丽叶母女追述朱丽叶幼年的情景。
在这方面,她感情表现得那末动人,——仿佛对付一个小孩子,——把他软化了;他只能听起摆布,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孩子。
最糟的是两人从早到晚在一平生活,跟旁人完全隔离。心中苦闷的时候,因为有了两个人而且彼此爱莫能助,所以苦闷格外加强;结果各人又怪怨对方,到后来真的相信自己的痛苦是应该由对方负责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是孤独比较好,痛苦也只有一个人痛苦。
这样,母子俩每天都在受罪。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而骨子里是大幸的事,把他们不上不下的局面给解决了的话,他们竟永远跳不出这个互相争持的苦海。
十月里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光景。天气很好。克利斯朵夫整天躲在房里默想,咂摸着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觉得非到野外去走一程,消耗一点精力,用疲倦来阻断自己思想不可。
他从上一天气就跟母亲很冷淡。他差不多要不辞而别的出去了。可是到了楼梯台上,他又想起这样的走掉,她独自在家一定要为之整个黄昏都不快活的,便重新回进屋子,推说忘了什么东西。母亲的房门半开着。他探进头去看到了母亲,一共是几秒钟的功夫……一可是这几秒钟在他今后的生命中占着多重要的地位!
鲁意莎刚做罢晚祷回来,坐在平时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角上。对面一堵开裂而乌七八糟的白墙挡着视线;但从她的一角,在右边可以望见邻家的两个院落,和院落那一边的一方象手帕大小的草坪。窗槛外面,一盆五龙爪沿着绳子往上爬,布满着纤巧的蔓藤,在斜阳中摇曳。鲁意莎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伛着背,膝上摆着本厚厚的《圣经》,可并不念。她把两手——血管隆起,指甲坚硬,方方的往下弯着,明明是做工的手——平放在书上,温柔的望着蔓藤和在蔓藤中透露出来的天空。阳光照着绿叶,间接的反映出她疲倦的脸,还洒上一些惨绿色的影子,白头发很细,可是不多,半开的嘴巴在那里微笑。她体味着这一忽儿的悠闲恬适。那是她一星其中最愉快的时间。她沉浸在所有痛苦的人觉得最甜蜜的,一无所思的境界里,迷离惝怳,只有一颗矇眬半睡的心在喁喁细语。
“妈妈,〃他说,〃我想出去,上起伊那边遛遛,回来要晚一些。”
半睡半醒的母亲略微惊跳了一下,转过头来,用着慈祥和气的眼睛望着他:
“好,你去罢,孩子:你这主意很不错,别错过了好天气。”
她向他笑笑。他也向她笑笑。他们俩彼此瞧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眯了眯眼睛,表示告别了。
他轻轻的把门带上。她慢慢的又回到她的幻想中去了,儿子的笑容给她的梦境照上一道明亮的反影,象阳光射在黯淡的五龙爪上一样。
于是,他离开了她,——永远的离开了她。
那天傍晚,温和的太阳颜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懒洋洋的仿佛快睡着了。各处村子上的小钟在静寂的原野里悠悠的响着。一缕缕的烟在阡陌纵横的田间缓缓上升。一片轻盈的暮霭在远处飘浮。白的雾气在潮湿的地下,等着黑夜降临好望上升去……一条猎狗鼻子尽嗅着泥土在萝卜田里乱窜。成群的乌鸦在灰色的天空打转。
克利斯朵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茫无目的而不知不觉的向着一个目标走去。几星期来,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个村子为中心,知道在那儿一定能遇到一个吸引他的美丽的姑娘。那不过是种吸引,可是很强烈的,有点乱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爱什么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难得会空虚,其中永远有一个为它膜拜的偶像。至于那偶像是否知道他的爱,他完全不以为意;但他需要爱,心中不能有一忽儿没有光明。
这一回他热情的对象是个乡下姑娘,好似哀里才遇见利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