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约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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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约翰·克里斯朵夫-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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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 
  “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 
  “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说: 
  “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没做到!” 
  “听见没有?〃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野里啼。) 
  “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闷的说,〃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那就是没有明天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是永远有的,〃高脱弗烈特说。 
  “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又怎么办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 
  “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 
  “你要没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祷罢。” 
  “祈祷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说道: 
  “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岂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 (竭尽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的笑了: 
  “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那末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多余的了。可是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的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末,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岗上,很亲热的互相拥抱了一下。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活: 
  “Alsichkann。〃他笑着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的响。冬天尖利的寒风,在山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发抖。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下,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 
  “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含着泪。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笑了出来。大有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吹啸…… 
  “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卷四初版序

    

  约翰·克利斯朵夫正要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时候,比较激烈的批评可能使各方面的读者感到不快;我请求我的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们切勿把我们的批评认为定论。我们每一缕的思想,只代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时期。倘使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与心胸,那末活着有什么用?所以请大家忍耐些!如果我们错了,还是要请你们信任。我们知道我们会错的。一朝发觉了我们的谬妄,我们要比你们批评得更严厉。我们每过一天都想和真理更接近一些。且待我们到了终点,再谈你们判断我们努力的价值。古话说得好:“暮年礼赞人生,黄昏礼赞白昼。” 
              罗曼·罗兰一九○六年十一月 
    
   
    
  
 
 
 
 
 
 
 
 
 第一部 松动的沙土

    

  摆脱了!……摆脱了别人,摆脱了自己!……一年以来把他束缚着的情欲之网突然破裂了。怎么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奋发之下,所有的锁链都松解了。这是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发育时期都被强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畅快的呼吸着,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么改变。他送了高脱弗烈特回来,寒气凛冽的旋风在城门洞里打转。行人都低着头。上工的姑娘们气忿忿的和望裙子里直钻的狂风撑持;她们停下来喘着气,鼻子和腮帮都给吹得通红,脸上露着愤怒的神色,真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并非眼前的这阵风暴,而是他才挣脱出来的精神上的风暴。他望着严冬的天色,盖满着雪的城市,一边挣扎一边走路的人们;他看看周围,想想自己:一点束缚也没有了。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多快乐啊,独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乐: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往事的纠缠,摆脱了所爱所憎的面目的骚扰!多快乐: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里,浑身是雪。他高兴的抖了抖,象条狗似的。母亲在走廊里扫地,他在旁边走过,把她从地下抱起,嘴里唧唧哝哝的亲热的叫了几声,象对付小娃娃那样。克利斯朵夫身上全给融化的雪弄潮了;年老的鲁意莎在儿子的臂抱里拚命撑拒,象孩子般天真的笑着,叫他做〃大畜生〃! 
  他连奔带爬的上楼,进了卧室。天那么黑,他照着小镜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又矮又黑,难于转身的卧房,他觉得差不多是个王国。他锁上门,心满意足的笑着。啊,他终于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他急于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思想象一口宽广的湖,到了远处跟金色的雾化成一片。发过了一夜的烧,他站在岸旁,腿上感觉到湖水的凉气,夏日的晨风吹拂着身体。他跳下去游泳,不管也不在乎游到哪儿,只因为能够随意游泳而满心欢喜。他一声不出,笑着,听着心中无数的声音:成千累万的生命都在里头蠢动。他头在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只咂摸到一种目眩神迷的幸福。他很高兴能感觉到这些无名的力,可是他懒洋洋的还不想马上加以试验,只迷迷忽忽的体味着这个志得意满的陶醉的境界,因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到了百花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了几个月而象突然临到的春天一样爆发起来的。 
  母亲招呼他吃饭了。他昏昏沉沉的下楼,好似在野外过了一整天以后的情形,脸上那种光采甚至使鲁意莎问他有什么事。他不回答,只搂着她的腰在桌子周围跳舞,让汤钵在桌上冒气。鲁意莎喘着气喊他做疯子;接着她又拍着手嚷起来。 
  “天哪!〃她很不放心的说,〃我敢打赌他又爱上了什么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声大笑,把饭巾丢在空中。 
  “又爱上了什么人!〃他喊道。〃啊!天!……不,不!那已经够了!你放心。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辈子的完啦!” 
  说罢,他喝了一大杯凉水。 
  鲁意莎望着他,放心了,可是摇摇头笑着:“哼,说得好听!还不象酒鬼一样,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数的。”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兴的回答。 
  “不错!可是究竟什么事教你这样乐的?” 
  “我就是乐,没有什么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对面坐着,把他将来要干的事统统告诉她。她又亲切又不大相信的听着,提醒他汤要凉了。他知道她并没有听,可也不在乎;因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们俩笑着,互相望着:他说着话,她并不怎么听进去。虽然她有这样一个儿子很得意,可并不十分重视他艺术方面的计划;她只想着:“既然他这样快活,那就行了。〃他一边对自己的议论听得飘飘然,一边望着母亲的脸,头上紧紧的裹着黑巾,头发雪白,年轻的眼睛不胜怜爱的瞅着他,神气那么安静那么慈祥。他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说的这些,你都满不在乎,可不是?〃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 
  “哪里?哪里?〃她勉强否认。 
  他把她拥抱着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得了罢!用不着辩。你这么办也不错。只要爱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谁了解。现在我再也不需要谁,不需要什么了:我心里什么都有!……” 
  “啊,〃鲁意莎接着说,“他现在又疯着一点儿什么了!……也罢!既然非风魔不可,我宁可他有这一种。” 
  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飘浮,多甜蜜,多快乐!……躺在一条小船里头,浴着阳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摇摆的小船底下,他感觉到深沉的水波;他懒懒的把手浸在水里。他抬起身子把下巴搁在船边上,象童时那样望着湖水流过。他看见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灵象闪电般飞逝……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的。他对着眼前这种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选吗?干吗要在这千千万万的梦境中挑选呢?有的是时间!……将来再说罢!等到他要的时候,只消撒下网去就能把在水里发光的怪物捞起……现在先让它们过去,等将来再说罢! 
  小船随着温暖的微风与迟缓的水波飘浮。天气温和,阳光明媚,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终于懒洋洋的撤下网去;俯在到处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网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儿,他从容不迫的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重了;正要从水中提出的时候,他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知道有了收获,可不知道是什么收获;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终于他下了决心:五光十色的鱼出现到水外来了;它们扭来扭去象一窠乱蛇。他好不诧异的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里鉴赏一会;但才把它们提到水外,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们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们扔进水里,重新下网。他对于心中蠢动的梦境,极想一个一个的瞧过来,可一个都不愿意留下;他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时候更美…… 
  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荒唐。他的思想已经积聚了多少时候没有用过,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乱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犹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衣服,统统堆在一间屋里,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触的和弦,象钟一般奏鸣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有的是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部剧,十部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感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许多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经够了。他象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做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活泼的生机不容许他长时间的以这种烟雾似的幻梦为满足。座幻的占有,他觉得厌倦了,他要抓住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忽儿丢下,一忽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你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的瞧着的时候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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