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钥匙开了另外一扇门,并不请克利斯朵夫进去,先教他在过道里等着。她自己进去之后重新把门关上。后来他终于踏进了戒备森严的屋子,先穿过一间空荡荡的做餐室用的房间,里头摆着几件破烂的家具,靠近没有窗帘的窗口放着一个笼子,有十几只鸟在那里乱叫。隔壁房内,一张破破烂烂的便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张灵光四射的瘦削的脸,那对火辣辣的,秀美的,绒样的眼睛,那双长长的细致的手,那个残废的身体,那种带点儿沙的尖锐的声音……克利斯朵夫马上认出来了……那不是爱麦虞限吗?就是那残废的小工人,无意之间断送了……爱麦虞限也突然站了起来,认出了克利斯朵夫。
他们俩一言不发,同时都看到了奥里维的影子……不敢马上伸出手来。爱麦虞限往后退了一步。那种连自己也不承认的怨恨,从前对克利斯朵夫的妒意,过了十年又在暧昧的本能深处抬起头来。他站在那里,存着戒心,抱着敌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么感动,看到他们俩心里都想着的名字(奥里维……)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说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扑在对他张开着的臂抱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么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读了你最近的著作: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吗?你认出了他是不是?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赐给我的。”
(他避免说出名字。)
停了一忽,他沉着脸又说:“你我之间,他更喜欢你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爱的人没有什么爱得多爱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个儿给他所爱的人的。”
爱麦虞限望着克利斯朵夫;个性坚强的眼中那点儿悲壮的严肃,突然蒙上一道柔和的光。他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请他坐在便榻上,靠近着他。
他们把彼此过去的经历讲了一遍。从十四到二十五岁之间,爱麦虞限干过不少行业: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贩,书店掮客,诉讼代理人的书记,政客的秘书,新闻记者……在所有的行业中,他都想办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几个好人,被这小家伙的毅力感动了,帮他一点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穷苦与天赋。他得了不少惨酷的经验,结果总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来就很娇弱的健康都损失完了。因为学习古文字特别快,(在一个传统上受到人文主义熏陶的民族中间,这种才能并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个研究古希腊学问的教士帮忙。虽则他没有时间把这些学问钻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经养成了思想的纪律和文字的风格。这个出身微贱,一切知识都靠自修得来而漏洞很多的人,居然学会了运用词藻的能力,能够用思想来控制形式,那是布尔乔亚青年经过十年的高等教育也不容易培养成功的。他把这种好处归功于奥里维。虽然别人给他的帮助比较更实际,但替这颗心灵在黑夜中把长明灯点起来的,的确是奥里维。别人不过是做了添加灯油的工作。
他说:“从他去世的时候起,我才开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说过的话都进到了我的心里。他的光明从来没有离开我。”
他谈着他的作品,谈着自以为是奥里维留给他的任务,提到法兰西民族精神的觉醒,英勇的理想主义的火焰,为奥里维所预告的;他想替这些做一个响亮的声音,超临在战斗之上,报告未来的胜利。他为他复兴的民族唱着史诗。
他的诗歌的确是这个奇异的民族的出品。经过了多少世纪,这民族把克尔特古族的气息始终保持得那么牢固,同时又有一种古怪的骄傲的脾气,把罗马征服者的遗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爱麦虞限的诗中有的是高卢族的胆气,疯狂的理智,辛辣的讽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罗马贵族挑战,洗劫台尔弗神庙,狞笑着对①天挥舞长枪的脾气。但这个巴黎侏儒象他那些戴假头发的祖先一般,也象他未来的子孙一般,还会把他的热情寄托在二千年前的希腊英雄和神明身上。这是法兰西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绝对”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随着几千年前的足迹,但它反而以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后几千年间的人作为楷模。古典形式的束缚反而使爱麦虞限的热情愈加奋激。奥里维认为法兰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详沉着的,到了他的门徒身上却变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于行动而胜券在握的信仰。他要胜利,看到了胜利,欢呼胜利。他所以能煽动法国群众的心,便是靠这股狂热的信仰和乐观的气息。他的著作跟战争一样的有力量。怀疑与恐怖的阵线被他突破了。所有年轻的一代都跟着他蜂拥而前,向新的命运气过去……
…
①台尔弗为希腊古城,曾被高卢族攻陷。
他一边说着一边兴奋起来:眼里冒着火焰,苍白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有了红晕,嗓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这一堆气势逼人的烈火,和烧着这堆烈火的可怜的身体之间的对照。但这个命运弄人的惨状,他还只看到一部分。诗人讴歌咏叹的是毅力,是这一代醉心于体育、行动、战斗的勇猛的青年,诗人本身可是连走路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能过着极有节制的生活,饮食受着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烟,没有情妇;他浑身上下都是热情,但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着爱麦虞限,觉得他又可佩又可怜。他当然不愿意流露出来;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伤口始终没结好的爱麦虞限的傲气,以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恻隐之心,那是他觉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间,他激昂慷慨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争取回来,只是徒然。心灵已经关上了门。克利斯朵夫看出对方是被他伤害了。
爱麦虞限一声不出,抱着敌意。克利斯朵夫站起来,爱麦虞限默默无言的送到门口。他一走路就更显出他的残废;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因为骄傲而装做毫不介意;但他以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于是心里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的握着客人的手告别,忽然有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来按他的门铃。一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做着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戏院上演新戏的时候注意过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颠头耸脑的行着礼,吻着妇女们的手,从正厅的座位上嘻着脸和熟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后几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那时“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见爱麦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礼数和亲热的态度偏向“亲爱的大师”。克利斯朵夫一边走出来,一边听见爱麦虞限斩钉截铁的回答说今天有事,不能见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胆量。可是爱麦虞限为什么对这批上门来献殷勤的,有钱的时髦人物这样冷淡,克利斯朵夫还不知道呢。他们说话很甜,满嘴都是恭维,可并不想减轻他的灾难,正如赛查·法朗克的朋友们让他到死都靠教钢琴过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几次爱麦虞限,却没法再恢复初次访问时那种亲密的感觉。爱麦虞限看到他,并不表示愉快,只抱着猜疑而矜持的态度。有时他的性灵需要发泄一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话打动了心,忍不住兴奋起来,让他的理想主义射出一些绚烂的光芒,照着他深藏的灵魂。接着他热情突然下降,憋着一肚子的怨岂不出声了,使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敌人的面目。
两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龄的相差也关系很大。克利斯朵夫越来越认清自己,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爱麦虞限却还在变化不定的阶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无论哪一个时起都更骚乱。他的面貌所以这么特别,是因为他心中有许多互相冲突的因素:严格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遗传的欲念压下去,——(我们别忘了他父亲是个酒徒,母亲是个卖淫妇);——狂热的幻想竭力反抗着铁一般的意志,不受约束;极自私的心理和极慈爱的心肠,教人永远看不出两者之中哪一个会占上风;还有英勇壮烈的理想主义和对于光荣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优越就会着急到近于病态的程度。即使奥里维的思想,独往独来的个性,大公无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即使他有诗才,有平民的活力(使他不会讨厌实际行动),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会厌恶这个,厌恶那个),因而胜过他的老师:可绝对达不到奥里维那种清明恬静的心境。他天生是虚荣的,骚动的,而除了自己的苦闷以外还要加上别人的苦闷。
他和一个邻居的少妇,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个女子,住在一起,常常争执。她爱着爱麦虞限,一起热诚的照顾他,替他打杂,抄写作品,或是把他念出来的文字写下来。人长得一点儿不美,感情却非常骚动;平民出身,做过很久的纸版女工,后来又当过邮局职员,毫无生趣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穷苦工人的环境中过的:身体与精神都受着挤逼,做着辛苦的工作,永远是乱七八糟的环境,没有空气,没有静默,从来不得清静一下,心中的小天地老是受到外界的扰乱。脾气很高傲,对于真理抱着一种迷迷糊糊的理想与宗教式的热情,她夜里睁着倦眼,有时甚至没有灯火,在月光底下抄写雨果的《悲惨世界》。她遇到爱麦虞限的时候,正是爱麦虞限贫病交迫,比她更潦倒的时候;从此她就委身于他。这桩热情是她生气第一次的,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所以她象饿鬼似的一把死抓。但对于爱麦虞限,她的感情反而是个重担;他那方面并没这种情分,只是勉强容忍她的。看到她无微不至的忠诚,他极其感动,知道她是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她拿他当作自己的性命一样。但这种心理,他就难以忍受。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独;她时常用眼神哀求他瞧她一眼,他却觉得厌烦透了,对她恶声相向,恨不得和她说:“去你的罢!”她的丑陋和急促的举动惹他生气。尽管他很少认识上流社会,同时还轻视上流社会,——(因为相形之下,他显得更丑更可笑了),——骨子里却喜欢高雅,喜欢那个社会里的女子;不料她们对他的心情正和他对那个女朋友的心情一样。他勉强和她表示好感,心里可并没有这个好感,或者是常常不由自主要爆发出来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掩没了。他毫无办法。他有一颗慈悲的心,竭力想对人好;同时身上又有一个强暴的魔鬼,拚命想损害人家。这种内心的冲突,和他明知道冲突的结果对自己有弊无利的感觉,使他暗中恼怒;这怒意发作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就得受到无妄之灾了。
爱麦虞限不由自主的对克利斯朵夫有两种反感:一种是他从前的嫉妒遗留下来的(那些童年的偏见,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旧有它的作用);一种是由激烈的民族主义煽动起来的。他把上一代的优秀人士所想象的关于正义、怜悯、博爱的美梦,全部寄托在法兰西身上。他并不认为法兰西和欧洲其余的民族处于敌对地位,靠着别国的衰微而繁荣的;他是把自己的民族放在别的民族的行列前面,仿佛一个正统的王后为了大家的福利而统治,——为理想作卫士,替人类作向导。他宁可法国灭亡而不愿意它犯一桩蹂躏正义的罪行。但他决不怀疑它有这种事。他的心胸,他的修养,都证明他彻头彻尾是个法国人,单靠法国传统做养料的;而在他的本能里面,他就能找到法国传统的深刻的意义。他老老实实否认外国的思想,对它抱着轻蔑的态度,——倘若外国人不肯接受这种屈辱的待遇,他的轻蔑就一变而为恼怒。
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看得挺明白;但因为年纪比较大了,人生的教训受得多了,他决不因之而不愉快。虽则这种民族的骄傲使人很难堪,克利斯朵夫却并没受到伤害,认为那是爱国心促成的幻象。神圣的感情即使过火,他也不想加以指摘。并且所有的民族都自命不凡的相信自己的使命,那对整个人类也有好处。他和爱麦虞限格格不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使他真正难过的只有一点,便是爱麦虞限有时把嗓子逼得太尖,使克利斯朵夫的耳朵大为受罪,甚至脸都抽搐了。他想法不让爱麦虞限觉察,努力教自己只听音乐,不听那乐起。残废的诗人常常提到为别的胜利作前驱的精神的胜利,提到征服天空,提到那个把民众煽动起来的“飞翔的上帝”,象伯利恒的明星①一般引着他们如醉若狂的扑向无垠的空间,或走向未来世界……那时可怜的驼子脸上就显出了悲壮的美。但在这些庄严的境界中间,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了危险:这冲锋陷阵的步子,和这个新《马赛曲》的越来越响亮的歌声,将来会把民众带到什么路上去,克利斯朵夫已经预感到了。他带着点讥讽的心情想着(可并没有对于过去的惆怅和对于将来的恐惧),这些诗歌将要产生出诗人意想不到的后果,早晚有一天,人们会不胜感慨的追念以往的“节场”时代……那时大家才多么自由!真是自由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世界正在走向一个新时代,有的是力,健康,强毅的行动,也许还有光荣;但同时你得守着严格的纪律,不能越出狭窄的范围。我们不是一心一意期望这个铁的时代,古典的时代吗?伟大的古典时代,——路易十四或拿破仑,从远处看来都是人类的高峰;也许民族在那个时代把它国家的理想实现得最完满了。可是你去问问当时的那些英雄作何感想。你们的尼古拉·波生跑到罗马去过了一辈子,死也死在那里;他在你②们家里透不过气来。你们的巴斯加,你们的拉辛,都向社会告别。而在一般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因为受到社会的平视,压迫,而过着隐居生活的又有多多少少!便是莫里哀罢,心中也藏着多少悲苦。——至于在你们怀念不止的拿破仑治下,你们的父亲那一辈似乎也不觉得幸福;那位英雄自己也看得很准,知道他死了以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