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于机变,就势诈伤,骗得贺陀罗心神懈怠,然后掷出尖木,借其浮力,蹿上舢板。贺陀罗不待他落足,般若锋飞劈过来,梁萧也是拳脚齐出。舢板狭小局促,二人这一上一下,俱都用上全力,刹那间,梁萧腿现血光,贺陀罗则左肩中脚,身形后仰,未及变招,只见梁萧左掌按上哈里斯后颈,厉声道:“掉头回去,要么大家没命。”
贺陀罗面色铁青,动弹不得,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但若梁萧足下一顿,立时船破水人,无奈摇动木桨,原路返回。此刻大船尽已沉没,众人抱了几块木板在海上漂浮。梁萧将二女援上舢板,柳莺莺伸手再援赵呙,贺陀罗怒道:“再上来人,船便翻了。”梁萧冷笑道:“嫌人多么?”抓起哈里斯,抛人海里。贺陀罗大怒,正要喝骂,却见哈里斯情急求生,双手扣住船舷。梁萧笑道:“贺陀罗,你养的好儿子,当真机灵。”贺陀罗气得头发上指,偏又发作不得,唯有恨在心里。云殊不肯放开赵呙,柳莺莺只得连他一起援上。花生则扣住船舷。胭脂与白痴儿俱都会凫水,金灵儿站于花生头顶,也得幸免,唯独快雪不会水,梁萧到时,已然溺死。花晓霜望着爱驴沉没,不觉落泪。柳莺莺抱住她连声安慰,只说要把胭脂送她,花晓霜慌忙推让,如此竟忘了伤心了。
傍晚时,舢板拖着众人抵达陆地。略一查探,却只是一个岛屿,只是规模甚大,四面礁石嵯峨环抱,其内竹木蓊郁,溪流淙淙,禽飞兽走,滋衍甚繁。梁萧腿伤不轻,贺陀罗肩头中掌处也甚疼痛,哈里斯断腿,花生、云殊也自不消说。五名男子既然无人无伤,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觅地休养。岛上水甜食丰,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别。当夜梁萧打了一只黄羊,柳莺莺则与晓霜采来清水椰果,钻木取火,美餐一顿,各自觅地睡了。
次日清晨,梁萧搜寻全岛,并未发现土著,怏怏而回,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搭建房屋。梁萧心灵手巧,花生力大无穷,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一座吊脚小楼,中有木塌三张,柳莺莺与晓霜同卧。梁萧想方设法,又寻来草茎树叶,鸟羽兽毛,织成四张被褥,抑且砌石为灶,烧土做陶,造水车引来山泉。
经他一番经营,不出数日,小楼之中,大有家居气象。柳莺莺笑道:“这么过上一世,却也不妄啦!”花晓霜也笑着点头。花生有吃有喝,自然无忧无虑。只有梁萧摇头道:“粱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暂且住上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花晓霜听了这话,收了笑容,低头回房。柳莺莺狠狠瞪了梁萧一眼,转身跟进。不一阵,便听二人在房中卿唧咯咯大声说笑,接着柳莺莺便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她歌喉极美,唱一句,花晓霜便跟一句,歌声婉转,令人听而忘俗。
梁萧听了片刻,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站起身来,转出山谷,来到海边,攀上一块礁石,遥望茫茫大海,心中也仿佛海中波涛,起伏不定:“若是没有仇恨,与莺莺、晓霜、花生兄弟活在这岛上,却也不坏,但我身负血仇,总要与萧千绝一决生死。”想起这数月光阴,恍若梦寐:“以前我喜欢莺莺,后来以为她变心,又喜欢上阿雪,只是与她有兄妹之约,表白不及,她已殒命。但如今莺莺、晓霜均钟情于我,却更叫人为难了?情之一物却不似数术,要么我浑天一转,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终难断,我便学花生做个和尚,了此残生罢。”他望着大海,蓦地心灰意懒起来。
坐了片刻,忽一个浪头打来,撞上礁石,飞琼溅玉,尽都扑在梁萧脸上。梁萧神智一清,举手圈在嘴边,纵声长啸,啸声悠长,远远传出。三声啸罢,梁萧吐出心中块垒,胸怀大开,一眼望去,但见海天相接,万里一碧,真真浩荡无极。他瞧着海景,蓦地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阴阳海流变化,但觉变化万千,又思索当日与释天风交手时所创的各种招式,不由依阴阳之变,去芜存菁,化繁就简,如此沉思良久,心头忽动,当下身形微蹲,运转鲸息功,双掌吐个架子,掌风所至,满地碎石尽都跳动起来。梁萧遥想深海奇景,双掌绵绵圆转,便如波涛起伏,使得数招,突如海风惊起,浪涛陡疾,鱼龙潜跃,奔鲸长歌;忽而夜叉奋戟出水,推波助澜,怒蛟摆尾穿空,吞云吐雾;俄尔,云如浓墨,风似牛吼,白浪触天,日月惊坠,道道闪电撕裂长空,红光乱蹿乱进,霎时异变忽生,海水如沸,豁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计其数,乘风御浪,呼啸而出……练到此处,梁萧周身劲气涌动,不吐不快,忽地双掌齐出,拍向一块礁石,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尘烟冲天而起,偌大礁石化为一堆碎石。梁萧未料自己掌力一强至斯,也不觉收掌呆住。
忽听远处传来鼓掌之声,梁萧转眼望去,却见柳莺莺站在远处,含笑道:“好啊,小色鬼你可不老实,偷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也不让我知道。”她来了许久,梁萧沉迷于创造武功,竟未发觉,听了这话,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学会的。”柳莺莺轻哼道:“鬼才信你!”穿过一片礁石,跳了过来,梁萧见她专拣险僻处行走,怕她摔倒,伸手扶持,柳莺莺却甩开他手,撇嘴道:“你当我是风吹就倒的千金大小姐么?哼,你武功是厉害了,却不要瞧不起人!”
梁萧见她娇嗔薄怒,越发堪怜,当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飞檐走壁况且如履平地,区区岂敢小瞧。”柳莺莺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并肩瞧了一阵大海。柳莺莺忽道:“梁萧,你那掌法看得我心惊胆战的,叫个什么名儿。”梁萧道:“这掌法是我从惊涛骇浪、阴阳海流中悟出来的,尚未圆熟,更不用说名字了。”柳莺莺笑道:“还没练熟就这么厉害,倘若使熟了,岂不把贺老贼打个一佛出世……”梁萧接口道:“二佛升天。”二人都笑起来。
柳莺莺笑罢,又道:“这么厉害的掌法,定要起个好名字。既是你从惊涛骇浪里想出来的,那就叫做‘碧海惊涛掌’,好么?”梁萧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好也好。”柳莺莺啐道:“小滑头油嘴滑舌。”
两人又依偎一会儿,柳莺莺叹道:“梁萧,我问你。呙儿说得那个婶婶,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问明白,我始终不能心安。”梁萧沉默一阵,终道:“那是我结义妹子,呙儿不知道,胡乱叫的。”柳莺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道:“她现在哪里?”梁萧抬起头来,苦笑道:“在天上罢。”柳莺莺愣了一下,醒悟过来,见梁萧神色痛苦,便轻轻一叹,偎着他,良久道:“梁萧,晓霜若离开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的。”见梁萧低头不语,心中大为不悦,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回去罢!”
梁萧颔首起身。二人并肩转回小楼,还未走近,便见贺陀罗站在楼前,花生拿了一根木棍,拦在晓霜身前。梁萧吃了一惊,纵身赶上,贺陀罗见他过来,双手一摊,笑道:“平章勿要多心,洒家决无歹意。”
梁萧见花生、晓霜俱都无碍,才放下心来,冷冷道:“那你来作甚?”贺陀罗左顾右盼,喷喷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强,手艺也巧得紧啊,瞧瞧这里,洒家那破山洞真如阎罗地狱了!”梁萧道:“你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多弯曲?”贺陀罗笑道:“好,爽快。洒家早就听说平章长于巧思,精通各类机关建造之学,向日南征之时,军中许多犀利战船,都是由平章画图设造,对也不对?”梁萧恍然笑道:“敢情要我帮你造船?”贺陀罗摇头道:“非也,不是帮我,是帮大家,海路凶险,若无坚固船只,实难通过,但如此大船,非平章巧手不能成之。若能造好船只,大家同舟共济,一起返还陆地,岂非天大美事……”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冷笑道:“谁跟你同舟共济了?这里有山有水,有鸟有鱼,惬意得紧呢!姑娘我乐不思蜀,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呢!”贺陀罗双眉倒立,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梁萧摆手笑道:“大师不要听她说。你且回去,待我想好,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贺陀罗击掌笑道:“平章果真英雄了得,见识高远,娘儿们有什么主意,咱们做汉子的,岂能受她们支使?”嘿嘿一笑,扬长去了。
柳莺莺气得脸色发白,待他走远,揪住梁萧,怒道:“大蠢材,你怎就受他欺诳,不听我话,这个臭贼,哪会安什么好心?”梁萧笑了笑,还没说话,却见云殊抱着赵呙从远处走来,走得近了,却神色迟疑,逡巡不前。梁萧眉头大皱,柳莺莺也怪道:“有事么?”云殊瞥了花晓霜一眼,道:“圣上病得厉害,我带他来给你瞧瞧……”众人皆惊,花晓霜忙道:“请进屋里来。”云殊点了点头,足下依旧徘徊,柳莺莺大不耐烦,骂道:“婆婆妈妈。”伸手将他拽进屋里。梁萧也跟进来,坐在花晓霜身后煽火烧水。
花晓霜见赵呙面如白纸,气息微弱,眉头微皱,再摸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变色道:“病了几日了?”云殊忙道:“三日前便不舒服。”花晓霜略一迟疑,长叹道:“你该早些带他来的。”云殊听得这话,如雷轰顶,目瞪口呆一阵,颤声道:“你……你是说他没救了。”花晓霜又犹豫一阵,低声道:“你若早来三天,或许有救,现今我……我只能克尽己能,减轻他的痛苦……”说道后来,声音细小,几不可闻,似乎便要哭出来。云殊见她如此愧疚难过,浑身血流似都凝住了,只想无怪自己如何输人内力,始终不见效果,原来竟是患上不治之症,一时间悔恨无及。花晓霜用手抚着赵呙小腿,叹道:“你若不信,可以自己把脉,他‘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驱之不散,可见他是患了心病,想来这些天他受尽惊吓,故而发病。若日夜救治,大约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过今天。”云殊伸手把脉,果觉那两条经脉之间果有一团郁结之气。一时间,只觉脑子里连响了十几个闷雷,呆了许久,颓然放下赵禺,涩声道:“既然如此,便请大夫您聊尽人事,略减圣上痛苦,过了今日……我再来探望。”摇晃站起,踉跄出了门去。
花晓霜待他走远,忽地长长舒了口气,道:“萧哥哥,这等事下不为例,以后无论如何,我……我也不做啦。”梁萧叹道:“我只怕你说错了话,没想你却做得很好。”花晓霜将赵呙抱人怀里,取出银针,给他灸治,说道:“我是不愿云大人带呙儿去打仗,才违心骗他,但愿从今往后,呙儿都能决活过日。”梁萧道:“一定能够。”花晓霜道:“倘若这样,我就堕入拔舌地狱,却也不枉了。”梁萧苦笑道:“你若下地狱,天下便无人不入地狱了。”柳莺莺心里糊里糊涂,皱眉道:“你们到底打什么机锋?”话一说完,忽听赵呙哇得哭了一声,睁开眼来,看见众人,喜极而泣。晓霜伸手抚慰赵呙,对柳莺莺道:“呙儿是受了风寒,并非不治。萧哥哥在我身后,用‘传音人密’之术,教我骗过云大人,说这样可让呙儿快乐过活。我想既然这样,只好做了。至于心包经与心经那两团郁结之气,却是萧哥哥以‘转阴易阳术”传给我,我再如法传入呙儿体内。没想到当真就骗倒了云大人。“
柳莺莺听罢,默然一阵,站起身来,踏出门外,耳听梁萧问道:“你做什么去?”柳莺莺不答,行出一程,遥见云殊站在一块礁石上望海号哭,不由心道:“梁萧做得忒也过了,云殊把这孩子当作复国之望,绝望之余,会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会水,怎么救他?当年他救过我一次,如今落到如此地步,我岂能袖手旁观。”犹豫间,忽听贺陀罗的大笑传来,不由心下一惊,藏身一块大石下面。
云殊蓦地停住哭泣,沉声道:“你来作甚?”人影一晃,贺陀罗站在礁上,笑道:“听得云大人向隅而泣,特来瞧瞧!”云殊冷笑道:“你想打架么?”贺陀罗摆手笑道:“错了错了,洒家此来,是要助云大人兴复汉室呢!”云殊道:“你来消遣云某?”说罢神色一黯,怔然道,“兴复汉室?还有什么指望?圣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啦!”贺陀罗道:“那小孩儿济得什么事?死了更好!”云殊怒道:“云某虽斗不过你,却也不怕你。”贺陀罗笑道:“我说过啦,今日决不是来与你厮斗。方才不过一时口快,实话实说罢了,若你生气,洒家道歉便是。”说着拱手作礼。云殊只觉惊疑不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陀罗微微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赵匡胤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天下的么?姓赵的既然能做皇帝,难道姓云的就不能做天子?”云殊一惊,怒道:“这话大逆不道,休得再言。云某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是篡逆之辈,操莽之徒?”贺陀罗冷哼一声,道:“就我们西域人来看,曹操、王莽杀伐决断,敢做敢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说,难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着宋人被元人欺辱么?”云殊一愣,半晌方道:“圣上活着一日,我便保他一日罢了。”贺陀罗道:“若那小孩死了呢?”云殊颓然一叹,无力道:“这与你有何干系?”贺陀罗笑道:“大有关系!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洒家眼下虽替蒙古人行事,但却并非蒙古人,哼,我们可是色目人。”云殊身子微震,道:“此话怎讲?”贺陀罗道:“蒙古以征战夺取天下,当年成吉思汗王钺一挥,伏尸百万,洒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计其数,你当我面上恭敬,心里也那么恭敬么?”云殊冷笑道:“但你们为虎作怅,灭我大宋,确是不假。”贺陀罗叹道:“我们都是蒙古人的牛羊,为其驱使,既然力不如人,也是别无他法。但若有机会,我们也非不想反抗。你可知道,蒙古人善于征战,却不善理财,大量财富都交给我的族人打理,几十年下来,色目商贾个个富可敌国,非我夸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与洒家有些干系,只是人口稀少,虽有财宝无数,却不足以在战场上与蒙古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