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臂一伸,抱起了她,不再试图阻止她,只是用手接住一颗颗如珠飞溅的水滴,偶尔随着她的哽咽,轻吻她的眉眼。
变
说人坚强的时候,其实很脆弱,说人很脆弱,又很坚强,当哭到累时,还是会睡着,睡醒时又会觉得饿。
身边睡着云生,冰玉一般,也不知是否长居冰寒之地,总带着这么股冷意。
人走信留,说是留了情恨,留下的情不多,恨却是漫漫长夜里的寂冷那般凉寒刺骨。
恒阳啊恒阳,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此恨你是否明白?
扶影,你口称心怯,无法寻仇,却留下此簪,独绣鸳鸯,弃我而去。不顾你父遗愿,不问你父尸骨如何,半点不求,莫非也是在赌,赌我对你情意,赌我对着恒阳之时,如何相对?
扶影,你此刻离去,是在逼我么?
玄安醒时,云生已醒,望了他一眼,就半坐着,眼里波光流转,带冷、带怜、带愧、带恨、带情,只是那浮肿的眼睑厚厚地耷着,着实说不上美,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按在了肿痛的眼上,玄安方回转过来,扯了扯面皮,露出一丝笑来,说道:“云生,请你,请你答允一事。”
“你说。”云生觉出一丝玩味。
“不要离开我。”
带着哭意的笑脸,认认真真地说着。
云生摸着她的面皮,回道:“自然不会。”
玄安扯住那只手,抵住手心道:“做人总会遇到不得已的时候,只愿你将来遇到了,莫要忘记你应了我。”
“好。”
“就算不得已要走,也切记带上我。”
“好。”
“哪怕不得已没法带上我,总别忘了,我会等你,在原点,一直等你。”
云生没有开口,良久,回道:“好。”
“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却总难免有苦楚、悲凉,只有人与你手牵手,才会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话未完,泪珠又滚了出来。
难得她如此罗嗦,云生未语,只紧拥了她。
罗长虹那里派人说了无需再寻,她那里也未回问,想必昨晚那一哭,会知道的,都知道了。
玄安几日后出了帐,风淡云清的再瞧不出半丝不妥来。
四下里,没人再提此事。
一个侍君,除非生了女儿,得妻君恩宠,或是所出有了出息、封了诰命,否则在生入不了祖谱,死后也难入祖坟。
眼下无非丢了些颜面,若多的人,眼里都这么写着。
只是那御使也忒男儿气了些,心里这么想着。
多事的难免等着容亲王府的回音,哪知风平浪静,死水无微澜。
玄安依旧忙进忙出,淡淡定定,一如当初,若真要较出往日不同来,即闲暇时,与云生整日厮守。
时至夏末,双方胶持,朱国有恃无恐,罗军久攻不下,见躁,突见京都百里加急。
密旨宣照两人,玄安、罗习。
圣旨密而不宣,玄安先看,臂粗的牛油烛照地营帐内通亮。
罗习看的清楚,玄安面上血色,似被慢慢抽去,一层细汗泌了出来。待她长叹,罗习稳稳心神,接过,血色如潮而退,面色已是淡黄。
玄皇病危,王女欲乱。
将军王江平风已受王命,领兵回京。
速招福灵郡主返京,罗习遣五千精兵,随其后,清君侧,保王驾。
罗习定定心神,身着五品官服吴姓内侍垂眼而立,玄安不见喜怒,只把眼看着她。
罗习勉力一笑道:“吴内侍一路车马劳顿,眼下又天色已晚,不如先行休息一晚。”
吴内侍闻言,抬眼只瞧玄安。
玄安一怔,又转看罗习,终附言道:“正是。”
罗习起身躬送两人,罗长虹已是忍耐不住,冲了进来。
罗习连忙按捺住她,罗长虹已知事态非常,并不出声,等母亲开口。
“长虹可记去年郡主迎亲而返,我等前去迎接,你求见她不得之事。”
罗长虹纳闷母亲突然提起此事,仍应道:“记得。她以疲累为由,并未接见我。”
“你可知当日坐于车驾之中的,并不是真正的郡主。”
罗长虹大惊。
罗习长叹。
“凤后未有所出,为此,皇室动荡在所难免,实乃我玄国之大不幸。”罗习一顿,又道,“郡主年幼便以神童之名扬于天下,其后却一直无所作为,当年你与她初交,便吃了一亏,叫你心服口服,为母知后,速将你招回,实乃怕你与她亲昵,招来祸端。”
罗长虹寻思说道:“母亲之意,孩儿明白。只是郡主已娶白国皇子,吾皇此回更是派了她做监军御使。”
罗习惨笑,将旨意道出。
罗长虹惊跳而起。
“那不是……会不会是……”
罗长虹还是没能问出口。
端不看是否玄皇病危,玉玺已怕是在他人之手。
端不看侧出王女是否欲乱,江平风已返京都。
现下,只怕要罗家出兵五千,并不是为这微末的兵力,只是要罗家的态度,选站哪边。
不顾国危未去,后方已乱,罗习恨。
不管不顾,只为前防,罗习怕。
只怕写圣旨之人,已看穿了她,她不可能中立,更不可能抛下前阵将领,勤王保驾,只能选站一边,当日送了玄安前开,看似凶险,恐怕已是思谋良久。
“母亲……舅舅那里是否有书信?”
“许久未得了。”
罗长虹盯着靴底许久,猛然抬头道:“母亲,吾国一直未立储君,郡主似看懦弱,为人君主,道也不是不可。”
罗习看着女儿年轻的脸。
可能她真的老了,顾虑太多,女儿的话虽浅,倒也一针见血,毕竟玄国未有储君,罗家就算参与了,也不算谋逆,也算对得起家训。
第二日凌晨,罗习抱病未出,罗长虹沙场点兵,说不出的决绝。
五千精兵浩荡而出,沙土弥漫,隐含箫杀之气。
车内,玄安一反常态,面色冰寒,紧握云生之手,只嘱咐了一句。
“莫离了我身边。”
恨痕
秋虎之力,白日热闷难耐;即使入了夜,空气里微薄秋凉亦难抵地面蒸腾而上的熏热。
秋月见圆,如同泡了许久,微微涨开的白净莲子,未有秋华。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可知世间万物终有时候。
总以为忍到最后,无须再忍,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忍到了极至,只能忍了再忍,从头忍过。
磕磕绊绊,走过一个坑,又跨过一个塘,瞅着眼下,偌大的旋涡又在脚下盘旋,呼啸着似要将人拖入,满心的无力。
归途中,母亲书简将一切略略做了说明。
外婆江平风,依稀的记忆里,是风雨后的快意之人。
逼守边疆多年,眼下领兵而回,血雨腥风,也是为她所爱之人。
不能不守,不能不护。
当世为人,所爱的人,怎能不护?
哪怕他们做了违背之事,那怕们他做了不德之事,她千山万水奔赴而回,只求一护。
哪怕背上骂名,无愧于心。
功过身后事,笑骂自有人。
她与她也许一样。
要是能放下,早就放下了。
要是能想开,也早就想开了。
也绝对,不会拖到今天……
同样的夜,恒阳也在观月,宽松的衣襟下,手在反复抚摩高隆的腹,眼露凄凉。
去年相近的时候,她失去影踪,兰舟已领人搜寻。
她活着进白国,吐血、开药方、住进柳家的小院,所作所为飞鸽传书而来,懦弱、无用的描述随风而解。
她的细密之处一一得现,嫌客栈人多口杂,搬出;替村民观病,只为查探口风,偌大的村子,总不会都是人力布置下的圈套。
她的词写的真好,万口传开。
她的舞好,连兰舟都以绝舞而赞。
如此玲珑剔透的人,回来只能做她的福灵郡主。
于他更是以礼相待,温柔地将他远远隔出了心门外。
也许在她的心已经住满,再容不下他。
可笑的是竟然有人能转身离开。
扶影啊!你有一个好父亲!柳氏的深意虽然也许你不明白,但他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
让你离开,情愿你伤心,也不愿你丧命。
在这府墙内,就算不是我,将来也会有旁人。
你父亲看的倒明白。
她要回来了,会责问他吗?
如果会,倒也好。他也许还有机会,只怕不会。
她只会微笑地问候,只会有礼相待。
爱的越深,藏的越深;恨的越多,她越会微笑。
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孩儿啊!为父恳求你,一定要为女儿身,也只能是女儿身,你方能与爹相守。
倘若你不是,你也不要怨为父。
为父也只是一枚棋子,他人手中的人偶,命线都不在手中,身不由己。
良久,恒阳方转了动了笨重的身子。
不远处隐暗处,两人现了身形。
千情泪流满面,却没有表情。
月光下瞧了诡异。
兰舟欲替他擦了,被他拦了去。
“我是替他流的,留着吧。”
兰舟望着他。
“何苦。”
千情扬着面,竟是要让风吹干了它,张口道:“心甘情愿。”
五千战骑萧杀地急弛拥着玄安,入了京都大开的门,掀起的尘土无法掩盖弥漫的血腥。
奉旨而归,不及换衣更洗,风尘满身,入宫面圣。
五千战兵听从调属,去了江平风大营。
迟暮下的皇宫,玄皇榻前召见。
周遭的宫人退了干净,枕上人的两眼似睁非睁朦胧地看过来。
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眸变为没有颜色的,褥下显出的下巴与颈项瘦到了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点的肉衣子。
跪了许久,也不曾听得起身之恩。
玄安豁然站起了身,理顺跪褶了的衣裙。
玄皇终于开口。
“你终是想坐这位了?”
“原本一点不想,现下有点想了。”
她突然笑了。
“你坐的稳么?”
玄安苦笑道:“尽力而为。”
玄皇迷着眼说:“你可知凤后为何一直无后?”
端看她的脸,玄安回道:“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与他一直是同房不同床。”玄皇得意地笑,引地喘息不定。
玄安心头冰寒,未有言语。
招她回来,本以为会直接见凤后,却真个见了玄皇。
中毒之象显著于表象,她已是几近油尽灯枯。
身边未有相伴之人,她迫不及待向她诉说怨恨的根源。
“先皇那日里对我说,帝王本是无情家。要情,便做不得皇位,也坐不稳,你是要他呢?还是要皇位?”
她在回忆。
回忆当日的决绝。
她的抉择,现下的人都知道。
年少时往往觉得爱和温柔会长留,事实上却往往不及伤痛、愤怒留的长久,只能用时间去遗忘,而遗忘却不是那么容易。
越想忘,就越痛。
坐在那龙座之上,日子越久,越是比孤独更加可怕的孤单,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
很想问她,既然当初做了你的选择,又何必转恨他人?话转回,好似也要问自己,恨不恨?终究还是沉默。
空荡的寝宫,玄皇诉说凤后如何嫉恨,揭破了若银的身份,如何若银退避后,仍然不放过,引上朝堂。
她的这份恨,时日久了,必然要嫁于他人身上,舍不得恨自己。
玄安想笑。
这么个人,她怎会惧怕这么久?
抹过疲累的眼眉,玄安当真闷笑出声,甩袖而去,无视身后的凄厉而倾力地呵斥。
完结
男人,命好跟一个女人,命不好,跟许多女人。
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而且客人绝对不问贵氏,为怕同姓,诸多猜忌。
龟鸨训练公子的规矩,都出落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不轻易暴露肉体,切忌贪饮贪食,更如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角。性情反叛的,教而不善的,用一种“打猫不打人”,把一头小猫放进裤裆,束紧裤脚,用鸡毛扫打,经上几次,没有不顺的。
成人时,红霜已习惯永远侧身靠坐椅上,姿态优美,没有正视人的习惯,因着本能,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毫无应付男人良方的石头。
风月场中,公子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
但遇三杯美酒,粗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脂粉残迹,洗一生都洗不干净,渗在逢里。
红霜舍了一切,如同抛了往生,追随而来。
用了往日死留于楼中男子的户籍,进了玄国。
茫茫无踪可寻时,酒楼茶肆间流传玄安郡主从他国回转,带回两白国美人之事。
潜于容亲王府之外,终得一见。
她骑马从宫中回转。
真个是她!
她纤笑慢语,与车同行的神情,远不同她最后与他说的一句话:走吧!走地远远的。
容亲王府正南而落,偌宽的官道显示了皇亲之位。
东面是商铺林立,西北多是府中仆众外居,夹杂着些小本经营的商铺。
红霜买了一小店铺,专卖香烟烛火。
了无生意。
按理来说,鳏夫门前是非多。
红霜一身鳏夫打扮,又是此等相貌,应更是轧眼。
门头边几个游手好闲的女子先后均去打探,面色沮丧而归。
红霜一身灰黑的袍子,终日不换,胸前袖口黑光蹭亮,头发总似鸡窝,面容总似未洗干净,牙从来不刷,对着老远的讲话,亦能闻见那口臭之气,扑面而来。如此而来,就算此男子依稀还有几分样貌,有着点小本钱,终不能引人献身了。
红霜终得清闲,除却对街右边的一户卖糕饼老夫未曾搭上过话,已与门前左右邻里男子一片和睦。
他站在这不近不远的地方,得听着她的消息。
他在等,有了前次的教训,他再不敢扑身挤上前去。
他在等,等最好的机会,他睁大了眼睛,哪怕机会稍从眼前擦过,他也会扑上前去,紧紧抱住,死不放手。
她出征,她匆忙回府,当夜王府大乱,第二日朝中宣旨,立她为皇储,即刻迁入宫中,深居皇家车撵,不能得见。
红霜心乱如麻,举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