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与国维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亲传授的功夫。
最喜欢跳慢舞,一直没有机会。
国维说过,在公众场所接吻拥抱皆不妨,最不雅观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没有观众。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专等我来。
我们跳了很久很久很久,乐队彻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时候,他带我出园子。
到这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后果如何,并不值得计较,当年,母亲牺牲了我去追求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欢愉,我并没有子女,没有值得担心之事。
我心内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动作,无法表达,于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将衣裙泛起,招手叫他过来,他先是笑着摇头,我游至池边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双臂。
趁势他拥抱我。
在他的体温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热之间,浑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个筋斗带下来。
这下水声惊动了侍者,他们轻轻出来张望一下,又悄悄退下,乐队仍曼妙奏出曲于,我打横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灿烂。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我同自己说,这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承担。
我只知自己是个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点点欢乐,不算触犯天条,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谅,可以宽恕的。
湿了水的衣服渐渐坠身,我俩缓缓没人水中。
乐队在奏什么歌?
噫,是〃夜来香〃。
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对我们视若无睹,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
〃我爱那夜色清凉,〃她唱,〃我爱那夜莺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她要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我快活得笑出声来,踏着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边除下它。
他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做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
我没有回家。
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浸过氯,摸上去像稻草,打着呵欠,不理阳光,都要赶出城打理,现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赏,昙花有人欣赏,夜来香有人欣赏。
打开门,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朱先生在办公,陈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来,还叫我陈太太,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
〃不,〃我说,〃别打扰他。〃
〃司机在外头伺候。〃
我摇摇头,〃我自己开车。〃
侍者问:〃陈太太,你还回来吗?〃
我侧侧头,微笑说:〃或许来,或许不来。〃
公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终于回到家。
国维在饭桌上,抬起头来,冷冷地发话。
〃昨夜在什么地方?〃
以前他从来没问过。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点点头。
〃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
我又点点头。
国维咕哝:〃莉莉已经出了毛病,又听人说玛琳——〃
故意打断他:〃蓝这个姓真是奇突,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你说。〃
顺手拿起碟子上一块排骨,咬一口。
国维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着手中的肉,〃这是什么,〃疑心起来,〃这是什么,嗄?〃瞪着国维,像是怕被他毒杀。
女佣连忙趋前,〃太太,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来。
国维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他说:〃去,到房里看看。〃
看什么?可是那些白色的鲜花都成了精,活转来了。
我推开房门。
在床中央,摆着一只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里头装着首饰。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时明白,这是邓三小姐的遗物。
忽然对她产生最大的敬意,这个女人,何等样的海量,明知陈国维是这样的一个人,明知东西落到他手中下场一定如此,明知他不会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灯灭,身外物落于何处,对她这么豁达包涵大方的人来说,并无分别。
况且她爱他。
我吁出一口气,陈国维一生有她那样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晶光灿烂,密密麻麻镶着眼核大的宝石,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回这样的一件装饰品。
我没有取出比划,只把盒盖合拢。
这是她的遗物,我不能收取。
国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喜欢?〃非常诧异。
〃不是不喜欢,戴上它,又仿佛对谁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国维又觉得我说对了,讪讪地不自然。
〃她会明白的。〃他说。
明白人总吃亏。
〃隔些时候再说。〃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别跟她们玩得太疯。〃国维警告我。
邓三小姐去世后,他有着显著的改变,几乎隔夜之间,开始管我头我脚,为什么要急着表现男子气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着他。
〃玛琳出了毛病。〃
自从那日在街头撞见她之后,这人影踪全无。
〃什么毛病?〃
〃老赵要同她离婚。〃
我怎么不晓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们在一起都不知道?〃国维疑心。
我连忙把眼睛射向别处。
〃玛琳外头有了朋友。〃国维说得真含蓄。
我悲凉地牵牵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这间屋子容不得欢笑。
怎么会有这么多寂寞的女人。
她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玛琳没有找我谈,其实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样,她不愿冒险,不愿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医生辅助。
可怜的玛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边的麻热还持续不退,像是在牙医处上过药,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觉,只是烫。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顶多三四小时,随即惊醒,紧张得嘴巴发酸,又不知因由。
国维终于出去了。
我梦见自己荡漾在水中,波浪一进一退,身体也跟着摆动,我微笑,我要离开国维。
一定得对他说。
玛琳或许只打算出去寻找短暂的刺激,她没决心要离开家庭,我不一样。
我没有家庭。
国维不会改变,我永远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没有把我当作过伴侣,我俩的地位不平等。我惊醒,梦中也充满生活的烦恼,这是成年人典型的梦。
对国维来说,小孩子,只要给支棒棒糖,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大不了加一只氢气球,再间就不是乖孩子,要关黑房间。
这个家多年来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长年累月对我不予理睬。
有我与没有我是完全没有分别的,我只是家里一盆花,还没有朱二送来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经摆旧摆残了。
客厅是那间客厅,只得寻新的花。花还是那束花,只得换环境来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里,向她宣布:〃我决定离开陈国维。〃
她注视我,表情不变,眼神伤感。
周博士是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双美丽的、非常能表达感情的眼睛,她说话不多,自然不会乱做表情,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赞成?〃
她不予置评,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后。
她猛地转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点点头。
〃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没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点激动。
我非常意外,睁大眼睛看牢她。
〃离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断然不能为另一个男人离婚。〃
我完全听不懂。
周博士说得越来越快:〃离婚,可以为意见不合,可以为追求更远的理想,可以作为一段感情的结束,但万万不能以它来换取另一个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点偏激,她们能干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离婚?〃
〃不不不。〃
〃你处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干吗要害我,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
周博士叹口气,〃这个时候,一切已经沸腾,什么忠告都化为蒸气,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缓缓说:〃我们还没有交谈过呢。〃
〃什么?〃
〃啊不对,我们有说过话,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弃,她把笔记本子合上,看着天花板叹口气,〃女人!〃
〃但他爱我。〃
〃又是他告诉你的。〃周博士点着头。
〃不,他没有说过,我感觉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满嘲弄。
这时发觉她的态度像陈国维。
我既好气又好笑,〃如果你尝过蜜之味,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有时候会骗人。〃
〃能够因噎废食吗?〃
她看着我,视我如将溺之人。
〃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这几个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就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父亲不爱我,母亲不爱我,丈夫亦不爱我。我是人,我希望被爱,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视我、珍惜我,有那种感觉已经足够,毋需天长地久。你是不是把我当一个淫荡的女人?我是否过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绪进入歇斯底里,痛哭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她拥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过之后,精神比较松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着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轻轻推开她。
我带着肿眼泡离开。
周博士说她明白,我不认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实十分之一,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其中苦涩,旁人哪有切肤之痛。
踏出办公大厦,一心以为可以看到那辆黑色的车子,但是没有,它没在。
他玩什么把戏?我的心牵动,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多的主意,件件新鲜,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宝光灿烂。
他一字都不必讲,已经征服人心。
还有什么花样?我已经团团转。
带着轻松脚步回家,问女佣:〃花送来没有?〃
她说:〃太太,今日没人送花来。〃
没有?我正脱手套,闻言一怔。
也许他想送别的,换换口味,怕我收花收得闷。
〃有没有电话?〃
〃也没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说:〃拉开窗帘,把所有窗户打开。〃
女佣睁大眼睛,只得照做。她找来同伴,一齐拉帘子,绒帘厚且长,要费一点气力,帘后还有永远不开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锈住了,推不开,要用小锤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观看这项伟大的工程。
才开第一扇窗,阳光已经找到空隙射进来。
震动过绒帘子,抖下灰尘,遇到太阳,一条光柱中无数小斑点争相飞舞。
别说我不习惯阳光,连我家的帮佣也不置信太阳居然射进陈家客厅。
一见阳光,才发觉屋子残旧不堪,地毯上全是迹子,根本不再是从前的紫蓝色,近家具的地方也肮脏得很,毛头全部被踩踏压平,不知恁地,没有阳光,便不发觉这些。
墙壁也不行了,沙发背上一条油腻,一定是国维的头油。
每次装修,纯为阴阳五行,与方位无关的东西,从来不去动它,用大块白布遮住算数,佯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不知要逃避到几时。
我抬起头,看见吊灯上积了厚厚的灰,佣人从来没想到要去抹一抹,因为主人家不在乎,她们何必操心。晚上亮灯,只以为幽黯别有情调。
另一角更不像话,墙搬过了,墙纸打补钉,用几幅翻版画遮住。
我骇笑,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没发觉它原来是这个样子。
阳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疮百孔。
我坐着的软椅,垫子亦已发霉,忽然觉得它触手潮湿,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缘分已尽。
第6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脸在阳光逼视下是什么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开窗前一切阻隔,对牢大镜子细看。
皮肤已经松弛了。
缓缓抚摸之下,觉得它还算得光滑细洁,但已没有太多弹力,本来不应如此,还没有老,还不甘心,但长年夜间出动,酒灌得太多,心思访惶,都有影响,还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转头,看到身后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残谢,花瓣枯干,沾上棕色霉点。越是美丽,越不经摆。
不过不要紧,毋需感触,他会派人送来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带走什么,不欠国维什么。
等他回来,即时要把握机会,同他说清楚。
国维进屋,看到夕阳普照,发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名字,从来不是一个人。
没有人发觉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话同你说。〃
我望向他。
近看实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艳妇。国维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镜,企图遮一遮鱼尾纹与雀斑,更加会双眼无神。额头布着横纹,牙齿尤其坏,烟吸得太多,焦油积聚牙缝,所以他不爱笑。
认识他吗?十年共处一室的人。
我开口:〃我先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
国维不信洋娃娃也有发表意见的需要。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
屋里忽然静下来。
一圈阳光射在我脚下,随灰尘打转,我有点晕眩。终于说出口了,原来并不是太难,不过是一句话。
内心很平静很麻木,不是要等国维批准,只是知会他。
过很久很久,他问:〃永远离开?〃
我点点头。
他发火,大声说:〃我问你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