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过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
第10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刚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点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谊是很大的一项损失。
〃你一直到她写字楼去,却没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说:〃别再说她了。〃
〃她没有得偿所愿吧?〃
〃再问下去,我只好下车了。〃
〃你是一个怪女人。〃
国维要知道我与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与周博士之间的事,目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请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自己的地方。〃
〃还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争辩,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经干了,有一角阳光自窗台射进,我靠墙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陈国维四处找你。〃
国维疯了。
找我回去干么,空摆在那里。
〃他已经知道我同你有往来。〃
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争,故此物件价值陡升,陈国维疯了。
我懒洋洋地问:〃如果陈国维与你决斗,你会不会为我应战?〃
他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说:〃那要看用剑还是用枪。〃
我笑,与他在一起始终有这种快活,我笑出眼泪来,瘫痪在地板上。
他温柔地说:〃来来,请你控制自己。〃
我伸个懒腰。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住人。〃
〃可以应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来。〃
〃不。〃
我害怕,怕他们抓住我不放。
〃我同陈氏是不一样。〃
我强笑,〃我知道。〃
〃这里连电话都没有。〃
〃我有办法。〃
〃陈国维找上来,你如何应付?〃
我狡狯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来,相信我可以应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我有一丝怀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开始有事,多么惆怅,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时间办正经事。
那种腐败得什么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过去,此刻陈国维比他更有条件闲荡。
我温和地说:〃去吧。〃
他略一迟疑,开门离去。
他走了以后,我环顾一下,真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两只箱运出来。
我请旧佣人帮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亲偷走的时候,心情是否与我相仿?)
女佣提着不轻的箱子,气咻咻下来。
〃陈先生在家?〃
她点点头。
国维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没有看见你出来?〃
女佣摇摇头。〃陈先生在书房见客。〃
我接过箱子,顺口问:〃是哪个铁算盘,抑或风水先生?〃
〃不是,一进门就大声吵。〃
我意外,想追问,但转头一想,陈国维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伸手召来一部街车。
〃陈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决斗吧,他怎么会上门来找国维,他们难道是朋友,一直有往来?
我同女佣说:〃你替我把行李送到这个地址去,这是门匙。〃塞张钞票给她,〃上车。〃
〃太太,你——〃
〃你也把锁匙给我。〃
她犹疑。
〃快呀,一切由我担当。〃
她只得照我说的做,上车走了。
我在陈宅大门口徘徊。
既无打算跟屋内任何一个人,照说他们在书房内无论商议什么,都与我无关。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这次会谈会牵涉到我。
终于开门进去,双手如着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唤,推开大门,客堂阴暗如故,角落像是潜伏着怪兽,若不是在这里住过十年,真不敢贸贸然进去。
我关上门。
每一个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摸也摸得到,我绕到书房门口,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书房门并不是紧闭的,里面有光线透出来。
略一张望,看到两个男人都站着,气氛紧张。
只听陈国维说:〃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说我。
朱二伸手弹一弹手中的一张纸,冷笑一声。
那是张支票,陈国维开支票给他?
他讽刺:〃忽然有钱了,声音也响起来。〃
〃收了支票,不准再来骚扰我们。〃
〃陈先生,支票只偿还你欠下的赌债,与海湄没有关系。〃
他停一停,〃在你获得这笔财产之前,明知海湄同我来往,你根本不敢声张。〃
陈国维不声张,他默认。
他一直知道这件事,只因为欠债,死忍着不出声。
朱二轻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债吧?〃
〃朱二,玩过就算了,留点余地。〃
〃你为何求她回来?〃
我睁大眼,握紧拳头,听他们如何把我当一件货物似的辗转易手。
〃你早把她母亲那笔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轻笑,〃她这一出去,需要生活费,还钱给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穷二白,是不是?〃
我不相信双耳,钱在瑞士银行,我有密码——是,密码,我苦笑,陈国维当然知道号码。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他把支票收好。
〃我最后警告你,离开海湄。〃
〃我要离开她时,我会那么做,不用你警告。〃
陈国维扭住他西装领子。
朱二打开他的手,〃你是骗子。〃
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你玩弄她。〃
我听得浑身簌簌地抖,终于跌坐在安乐椅中。
〃看着好了,我会得到她。〃朱二退后一步。
他转身而出,就在我身边擦过,没有看到我,他双目在亮光底下久了,一刹时没发觉在黑暗中的我。
陈国维在书房内咒骂,摔东西,过了很久,才踢开门走。
国维也没有发现我,客厅中的杂物实在太多,他太粗心,直行直过。
我一直坐在黑暗中,像一具僵尸,不知多久,直到女佣回来。
〃太太,〃她倒是看见我,〃太太,你怎么了?〃
我缓缓站起来,呆着面孔。
我竟变成战利品,他们并没有把我当人,我长叹一声。
没关系,无论把我当什么,只要肯放过我便可,我不要再与他们任何一人发生瓜葛。
〃太太,我已把你行李送去。〃
我点点头,疲倦地抓起手袋。
〃我给你倒杯茶来。〃
我没有等那杯茶。
已经走投无路。
一直寄望开始新生活,现在已成泡影,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没有节蓄。
唯一可做的便是在这两个男人当中挑选一个,跟牢他们,过以前的生活,以夜作日,麻醉地逃避现实。
还有,周博士那里也一定有空位,她愿意等我,她喜欢我,问题是我愿不愿去跟她。
我看到镜子里去,原来真相如此,浓厚的长发,柔滑的肌肤,加上缤纷的衣裳,人见人爱,像芭比玩偶。
陈国维推开房门,〃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平和地说:〃把母亲的财产还我。〃
他立刻知道我听到一切,用背对着我。
〃婚后我会把款子交给你,任你自己处置。〃
〃还我自由,我会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光是躯壳你也不介意?〃
〃海湄,别告诉我你认为自己有灵魂。〃
〃那是我母亲的财产,请还给我。〃
〃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而已,〃陈国维转过身子,〃别担心,终有一日,我会把财产还给你。〃
〃二十年后?〃我绝望地问。
〃二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难过,到时我可能已经驾返瑶池,你是我合法的妻,我的就是你的,加上利息,你要什么有什么:自由、财富,任你挥霍。〃
我瞪着他。
〃你要享受也很容易,花点心思,可以找到比朱二更精彩的人物——〃
慢着,太熟悉了,这样的情节似曾相识,已经上演过一次,只不过女主角是邓三小姐,男主角是陈国维,她把财产足足扣住二十年,使他听令于她,叫他一直等,但她也没有叫他白等,是他心甘情愿浪费光阴。
他受了委屈,要在我身上发泄,他要叫我也等,并且提醒我,当我终于得到一切,也可以设法找一个年轻人来报复,循环性地叫他等我死。
这是什么样的心理,恐怕连周博士也不能解答。
〃海湄,想想清楚,事情不至于那么坏,你照样可以有你的朋友,晚上,你不是最喜欢晚上?你仍然可以周围逛,我不会反对。〃
我紧紧闭上双目。
〃你不是觉得我不能忍受吧,海湄,抑或你认为朱二对你好一点?〃
我平和疲倦地说:〃国维,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你侮辱我时可考虑过我的自尊?〃
〃国维,我何曾侮辱过你。〃
〃你公然与朱二出人,还不算侮辱我?〃
〃国维,我有权将感情转移到别人身上,不一定是朱二,任何人都可以。〃
〃有权?〃
〃正如你一直与其他女伴来往一样,我也可以变,我不要与你在一起。〃
〃好,我祝福你去到更高更远。〃
他转身离去。
〃陈国维,陈国维——〃他没有停下来。
房间里的东西已被我扔清,空荡荡,同我心情一样。
我站着,靠着墙壁,渐渐滑下来,坐在地上。
我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原来这才是陈国维的杀手锏。
手边一点点钱不久便会开销光,住到小房子去过不了多久,只有弄得更狼狈。
周博士。
我得去请教她。
她或者会替我分析这件事。
我匆匆赶到写字楼,人不在,只得找到她家去,按门铃的时候,心中忐忑不安,有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每次都有事相求,又付不起代价。
刚羞愧地缩手,门已经打开,一个貌美的少女用疑惑的神色打量我。
我知道她是谁,她一定是周博士的朋友。
而她,也把我当了周博士的朋友。
〃找谁?〃她十分有敌意。
〃周博士在吗?〃我焦急。
〃你有什么事找她?〃
她竟挡住我,我无奈地站在门口,进不了屋,她是她眼前的红人,要见周博士,自然必须过这一关,周博士不见得会为我得罪这位少女。
最可笑的是,她这个位子,根本是我空出来的,让给她的。
我叹口气,委屈地说:〃你同周博士说,我是陈海循。〃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我,非常嚣张地说:〃你这种人,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周博士没空见你,有什么事到办公室去,她不舒服。〃
说罢要掩上门。
我本能地叫:〃喂!〃
谁知她狠狠地说:〃你想恁地?再不走我召警。〃说得真好,她随即掩上门。
我站在门口良久,白来这一趟竟没见到周博士,自讨没趣,吃了闭门羹。
可知她以往那样对我,实在另眼相看,机会一去不回头。
我在街上踟躅。
天渐渐暗了,天下虽大,只剩下我一个人,不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