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一对怨恨的眼神又回来了,触着旧伤口,比从前更痛。
朝天叹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国维,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声。
〃我们并无正式结婚,也无孩子,分手没有麻烦,毋需手续。〃
〃你想抛弃我。〃他冷冷说。
〃你是陈国维大律师,此刻季子多金,别人定当是你甩我。〃
他最要面子,替他解决面子问题,一切好说话。
〃他是谁?〃
〃我只想出去找一层小小的公寓,从头开始,过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开始了。
开始用刀互砍,什么言语都能刺入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
我不会反攻。〃无论怎么样,我们之间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后不住地找男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年老色衰,用钱来买?〃
我要避开他。这样越说越僵,一点益处也没有,但他不住嘴。
陈国维在我身后说:〃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缓缓转过身子,〃你别牵涉到我母亲,有人试过在我面前侮辱她,结果得到什么结局,我想你应当最清楚。〃
他嘿嘿两声,〃恐吓我?〃
〃不,〃我低头说,〃不要逼得我太尽。〃
国维不语,有点恐惧。
太像了,太像父亲那复杂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找到别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双耳,轻轻说:〃不要逼我。〃
夜深,锁在房里打扮修饰。
抓起手袋,轻轻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鹃处钩破了丝绒裙。
耸耸肩,不敢用车,怕引擎声惊动陈国维,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辆车用低灯着牢我闪两闪,一转头,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吓着我,他把车子慢慢驶过来。
他的目光也是难以形容的,仿佛见到的是一只鬼,不是我。
这只鬼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
他把头搁在驾驶盘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一股茫然,他说:〃我一向是不回头的。〃
这次是为什么破例?
他喃喃地说下去:〃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车子开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丝毫不介意,一点儿不抱怨,也绝不记恨,因为他能给我今夜这般的乐趣。
两个邪恶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动。
到达他的地方,发觉职员全部换过,他那好心肠的经理呢,也撤了职吗?
许多陈设都变了款,地毯及墙纸灯饰也是新的。
很好,没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带我到一个新的跳舞厅。
〃乐队呢?〃没有音乐怎么行。他指指桌上一只小小的无线电。就是它?
他把它旋开,先听到毕剥的电波杂音,然后逐个电台挑选,新闻报告,不行,广播剧,也不行,访问明星谈心事,不恰当,终于有一个台在播轻音乐,他把无线电调校到好位置。
舞厅尚未全部装修妥当,许多部分用大张白布遮盖,空气中挥发着一股油漆味。
并不觉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惊异,地板是软的,不不,有弹簧,每走一个舞步,地板都帮着你脚步还原,使舞者更轻盈舒畅。
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啊,我放纵地与他随着音乐转,转至几乎失去平衡,然后靠着他身子停下来,面孔贴在他胸膛上。
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神奇的舞池吧?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他微笑,示意我抬头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时还不会意,但没多久,便发觉天花板在移动,分为左右两边,当中渐渐露出裂缝,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着头,不愿眨眼。
这碰巧是个星夜,黑丝绒上布着水钻,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闪烁。
天花板越移越开,终于整个小小的跳舞厅都暴露在天然环境之下,清风徐来,空气有点寒意,朗月自云层透出,不用开灯,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
多好玩。
真不枉此行。
不错,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
从来没有见过更美丽的星夜。
他斟酒给我,酒的气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我一饮而尽。
〃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轻轻说。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枉此生,在这一刻我觉得重要,他懂得讨女人欢心。
想说一生与我共度如何。
但最怕一生这么长,你想想,世上有无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败过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较有意义的事,但一牵涉到意义这两个字,即时会引起头痛。
我们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会这么简单。
渴望多些机会过这种生活,所以不要说一生,没有一生,没有什么长到一生那么长。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亲那般下场。
所以这可能是最后一舞,乐得趁势落篷。
紧紧拥抱他,拥抱难能可贵的好时光,因为一离开他,便要回到现实世界。
真想可永永远远呢喃地舞下去,不觉疲倦,但是时间一定会不留情地过去。
风露渐重,天色缓缓转明,只余月亮淡淡在天一角,不肯隐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个钮,天花板渐渐合扰。
这时才发觉无线电中轻音乐早已停止,正在报道交通消息。
我扬起一条眉,没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说道:〃菜蔬价格也可以增加情调。〃
呀,他当然知道,他是调情圣手,化腐朽为神奇,是他平生绝学,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当务之急是自救,他谙此道否?
我们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机送我回去。
一直拎着鞋子,在车上要穿上它,脚已经肿起,无法穿过去。
索性自车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机在小路上停车。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进去。
陈国维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喝他的浓茶。
我耸耸肩,向他眨眨眼。
怎么样,不能打我吧?
国维受不了这种刺激,咳得更剧烈了,如呕心沥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
其实也无妆可卸,早已脂残粉落,匆匆洗个脸,剥下衣裳,往被窝里钻,国维僵住,他没与我这般接近已有好几年,没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个阿欠,拉被过头,当他透明,自顾自睡觉。
国维不相信这是事实,用手推我:〃海湄,不要开玩笑,起来,有话同你说!〃
我含糊地应他,太疲倦了,没力气敷衍。
国维不罢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当我的头淋下来,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湿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开它。
国维要我与他驳火,偏不。
终于出去了。
国维曾视我为瑰宝,不眠不休地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来陪伴我,甚至买了书本说故事为我解闷,无微不至。
他也得到报酬,年轻的女孩不知多么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动物般守在门口等他来,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种奇异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我叹口气,出去找房子。
门口碰见熟悉的车子,司机立刻下车开门。
我摇摇头,最后一舞已经过去,要开始生活。
周博士帮了很大的忙,她与我一起选中一层小得可爱的公寓,叫我租,不要买。
在空房子内,她说:〃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来了,省却多少麻烦。有些客人说,离婚官司进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劳民伤财,纠缠不清。〃
真的,现在一点轇轕都没有,谁来骚扰,即时报警。
站在空荡荡的新屋内,良久不想移动,适应新生活谈何容易,不过总得硬着头皮上。
第9章
一个下午就办好正经事,与周博士去吃茶。
她说我幸运,因为经济上还过得去。
我却心不在焉。
〃还似在恋爱。〃她取笑我。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东西,还在你手袋中?〃
〃嘘,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语,有点不悦,自然,她认为同我亲呢得可以问这种问题,当然预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觉得不是味道。
她顾左右,〃今日会不会有人替我们结帐?〃
我答:〃没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帐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会子神,〃他?我终于弄清楚,欢愉没有永恒。〃
周博士很高兴,〃我有无功劳?〃
〃自然,你一直是正确的,逢场作乐的乐趣,就在于逢场作兴。〃
她拍我的手。
我紧紧握着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东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丢掉的杂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佣帮我,衣服只要问一声〃留不留〃便决定命运,原来我是个大刀阔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摇头不要。
国维回来,坐在安乐椅子上吸烟观赏我们扑来扑去,表情阴沉,吸烟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意图与他沟通,〃今天炖了鸽子汤给你,还不去喝。〃
他不响,一口口喷着浓烟。
我又说:〃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请出去。〃
示意女佣暂停,她乖巧地避开。
我问陈国维:〃不是有话要说?〃
他放下香烟,〃真的要走?〃
〃我以为你是赞成的。〃
〃哼。〃
〃让我们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体离了这里,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过早。〃
我有寒意,〃国维,是你先离弃我。〃
〃我有说过吗?〃
〃你是明理的知识分子,你——〃
他打断我,〃所以到这种地步还同你有说有笑。〃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你说,你需要我吗?〃
〃你也替我留点面子。〃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跟着自口袋摸出一件东西,兜头兜脑摔过来。
我侧身造过,它落在床上。
这是什么?
打开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里面载着香水,拨开瓶盖一嗅,香味独一无二,不知是什么牌子。
〃还说没有男人,〃国维怒道,〃简直猖狂得目中无人,你毫无廉耻!〃
是他送来的,他一向如此。
国维说得对,他放肆得已成习惯。
瓶子边附有字条,我还来不及读,国维已经背出来:〃为你而创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国维用尽歹毒的字句指着我辱骂。许多话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语,只有街市中女流才会这样骂人,但陈国维体内荷尔蒙失调已久,各类补品并无帮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愤怒的是我毫无反应。
他癫狂般扑过来夺过瓶子,用一张椅子将它打得粉碎。
我随得他。
不过是一瓶香水,不过是另一个游戏。
即使没有这一切,也得离开陈国维。
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为了避免更进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为你走得了?〃他喘着气。
我看着他。
〃我记得这种目光,你看着你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经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陈国维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这几天内就得另觅居所。
至要紧有自己的窝,关上门自成一国,不必躲藏。
自陈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陈更怪,随时把我的房间租给外国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软脚蟹也终归要站起来。
我悲哀地说:〃国维,你真的愿意相信我们分手是为着第三者的缘故?〃
他额头脖子上都现了青筋,握紧拳头预备出击的样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响下变得这样残暴,不由我不相信这是我的错。
他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拒绝用耳,他喃喃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开了门走。
我们二人已无法共处一室。
我没有用车,发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气,浑身大汗,靠在栏杆上。
〃海湄。〃
我吓一跳,整个人弹起来。
〃是我,对不起,是我。〃
是无处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么会跟了来?〃
〃看你有无用我制造的香水。〃
对着他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温柔,他与我一样疯,专门在对方最意外的时候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刚才没有见到你。〃
〃为什么不上我的车?〃
〃我有话同你讲。〃
〃我知道,你要离开那个家。〃
我点点头。
〃也是时候了,你没有另外一个十年。〃
亏我能够用这种题材说笑:〃那洋人还在二○七号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着我说:〃永远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没有关系,我已找了地方住,我们可以文明地来往。〃
他嘲弄地说:〃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赶走。〃
〃没人会怪你,的确可怕,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没有转过身来。
〃像藤似地缠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颈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爱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后正颜说:〃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赌场老板娘?不,我并不擅长,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出我擅长什么,让我静一会儿,寻找答案。〃
他没说什么。
〃你搬过我一次,让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声。
我推他一下,〃喂。〃
〃对不起,〃他真正的内疚,〃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普通女人。〃
〃我确是普通女人。〃
〃不准你这么说。〃
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