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我凭空的想象,它们的丰沛让我对从前的恐慌一点点减轻。
数学课是我用来编织梦境的最佳时间,也是班主任邱老让我罚站的最佳时间。邱老并不老,因喜欢一副老成的样子将“想当年”三个字挂在嘴边,所以得了这个外号。此刻,邱老手里的粉笔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在了我的头顶。
几乎是本能地,我拍掉头发上的粉笔灰自觉地站起来,上午的阳光很是刺眼,从淡蓝色的百叶窗外成条状照射进来,我这才看见邱老身边站着的新生,柔软的头发,恍若精灵的精致脸孔,粼粼的日光在他的睫毛上簌簌地降落。
竟是昨天在顾奶奶家门前见到的男孩儿。
他看见我,又露出那种灿烂如阳的笑容。
“大家好,我叫夏莫,很高兴见到大家。”夏莫的声音很轻,眼睛里明亮的光芒直直地望着我。他成了我的同桌。
那天夏莫趴在我耳边神秘地对我说:“五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鬼。”
我想,如果这句话他讲给梁小柔听,也许会让那个胆小的姑娘泪汪汪地陷入焦虑;如果是讲给薄荷听,也许会被薄荷的手掌拍得脑袋开花,顺便被骂得狗血淋头。可他偏偏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对一个失去了记忆的、性格沉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具有好奇心的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十年后的夏莫,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喝得烂醉,瘦高的身子挂在我的肩上声嘶力竭地哭,直到哭得干呕,喘不过气来。他说五月啊,我是鬼,从五岁起我就死了。可是我却偏偏只能当一只孤魂野鬼,我留在人间继续饱受折磨,可是我最爱的你们都没有办法救赎我。
那时候的我们都已离开了洛城,离开了这个安宁如画的小城市。那时候的我们在山的另一面,各自背负着自己的伤,踽踽独行。
那天放学后,我按照老单的吩咐拿着糖糕去找薄荷。路上飘起了小雨,像是极浓的雾黏在皮肤上,凉凉的,却不觉得冷。
到薄荷的家时里面传来类似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薄荷牵着一个男孩儿的手低头冲出来,看见我端着糖糕立在那里,索性也牵了我一起跑。跑了一会儿我才惊觉跟着我们跑的那个男孩儿正是夏莫,薄薄的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发。
我们一直跑到我家后面的樱桃树下,咚的一声齐刷刷地坐下去。
薄荷使劲地擦了一把脸,说:“五月,这是我哥,夏莫。”
夏莫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忐忑地看着薄荷,眼神求救似的看着我。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那么瘦,略显棕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脸上,白皙的肤色衬着一双异常漆黑的眼,他就像是从动画片里跳出来的小人儿,太美好,所以显得不真实。
我知道他是见不得薄荷哭,一个像火一样炙热的女孩儿哭起来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手足无措的。尤其是薄荷,黑白分明的眼,坚定不移的神情,脸上却全是泪,就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平日里梁小柔哭的时候我和薄荷就会耷拉着脑袋左右护法似的蹲在她身边陪着难过,可是薄荷不一样,她就是哭也哭得像一个铁金刚,让我绝不能仅仅是耷拉着脑袋看着她哭。
后来,还是夏莫迟疑地伸出手,笨拙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他小声地说:“薄荷,我不难过,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了。”后来我才知道夏莫因为五岁时出现了心理障碍而被送去了儿童心理治疗院。一直到现在他回来为止,薄荷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
而她的妈妈却骗她说,夏莫早就已经死了。
彼时我才终于明白夏莫说过的话,他说自己是鬼,在五岁那年已经死掉的鬼。只是我和薄荷都不知道夏莫的这四年是怎样度过的,遭遇了怎样的事,接受了怎样的治疗,对于这些他始终保持沉默。
只是这个干净的男孩儿却常常会如我一样发很久的呆,这让我们之间的友情迅速递增。夏莫说:“五月,你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我是鬼的人。”
我想我有必要为了显得我们的友谊与别人的不一样也跟他讲一个秘密,很多时候我们的友情就是从一个秘密开始,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说:“夏莫,其实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我能记得一片妖娆的红。它们像海水在我的梦境里此起彼伏,最后,晨曦来临时悄悄地漫过我的眼睛退到很远的地方。”
关于夏莫的病,关于我的病,我知道,当我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世界里时,这些都已经变得不再可怕。
如果我可以预知未来,我想我会同夏莫分享更多的秘密,随便什么秘密都好,或者,我也可以喜欢上这个玻璃一样透彻的男孩儿,真的,如果我喜欢上夏莫,或者说,我爱上夏莫,那么我一定会好好地为他建一座城,城池里春暖花开,天空碧蓝。
我不会让他受半点伤害,更不会让他在多年以后那般委屈地站在天台上看着我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苍白的脚趾上,然后,他不再看我,在厚重的夜幕下缓缓地张开手臂,如一颗失重的星,直直坠落下去。
【004】
夏莫和夏薄荷都有着一种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优雅劲儿,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笃定干净的目光,这让他们的磁场常常能吸引大多数异性的青睐目光以及同性发自内心最最原始的敌意。
薄荷的魅力首次展现在她十三岁那一年。
那时候的我和梁小柔还是两根瘦巴巴的竹竿,每天瞪着一双求知欲旺盛的大眼睛乖巧地埋头苦读,而薄荷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文胸。
那件蓝粉色在肩带处扎着一个精致蝴蝶结的文胸,即使是拿到现在来穿也绝不会显得老土和过时。它被薄荷的妈妈放进礼品盒里漂洋过海地来到中国,来到洛城。薄荷本打算将它送给我和梁小柔,但是在看到我们胸前一片平川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不应该让我们两个暴殄天物,而她日渐明显的女性特征也不容忽视,因此只好百般嫌恶地穿上。
文胸才穿上不到半天,就有一个隔壁班的小胖子给我买糖,企图收买我将那封足足有三千字的情书转交给薄荷。放学后,我和梁小柔以及夏莫就围在樱桃树下研究这封情书。
夏莫委屈地说:“他太胖了,而且丑得要命,薄荷太可怜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是你长得太好看了,每天照镜子都跟看电影明星似的,当然会看谁都长得丑。”
梁小柔拿起信纸看了看,问我:“五月,这上面沾着的是酱油还是中药?”
我拿过来看了半天也没有研究出来,就问:“酱油和中药很重要吗?我只想知道他写的是法语还是繁体字。”
但是薄荷并没有如我们所料夭折了这一段初恋,在她看来,如果对方长相俊朗,文采飞扬,那么即使拒绝了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对方的现状已经够惨了,如果他的人生路上还要再添上一条“十三岁初恋惨遭拒绝”,那很有可能导致小胖子有轻生的念头。特别是被她这样貌美如花的女生拒绝,轻生的概率一下子增加了四成,加上原来的六成,他必死无疑。
为了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薄荷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通常,人们把这段感情叫做初恋。
小胖子有憨厚的笑脸和一身的蛮力。每个清晨,他都会骑着一辆哐啷哐啷响的自行车早早地等在我们家门口,因为通常薄荷、夏莫和小柔都会到我们家集合,再一起去学校。自从有了小胖子,四剑客变成了三人行,也好,必有我师焉。
薄荷跳上自行车后座,响亮地拍一下小胖子的头,喊,出发!
小胖子就露出腼腆的笑容用力地蹬自行车,和煦的风卷起他们的衣角,薄荷哇哇乱叫的声音渐渐远了。
每每这时我都能看到梁小柔眼里一种近乎羡慕的神色,眉心微微地皱着,目光望出去很远。
其实梁小柔也接到过不少的情书以及男孩子略显羞涩的告白,但她全部一口回绝,不留半点余地。在她看来早恋是可耻的,是不文明不道德的,是浪费时间又浪费精神食粮的一件极其愚蠢而无望的事儿。
梁小柔从那时候起就显示出大多数女孩子本应具备却并没有具备的品德,她自爱,懂得自省,咬着牙默默地与她那个人间地狱一样的家作斗争。也许偶尔她还是会羡慕薄荷的放肆和自由,但也只是羡慕,她依旧要把梁小柔的一生走下去。
只是后来,当梁小柔声嘶力竭地冲我大喊,五月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当她的巴掌清脆地落在我脸颊上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当初她看向薄荷的目光是怎样的落寞而忐忑。
当然,也不会有人明白当我得知老单掉进湖里差点丧命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像是有一双冰冷绝情的手狠狠地扼住我的脖颈将我往深不见底的泥沼一路下拉,混浊肮脏的泥土灌满我的鼻子和嘴,没有光。
那天薄荷和小胖子分手了,原因是有人告诉小胖子的妈妈她的儿子正在早恋。于是她立即带上了全家老小一起找到了薄荷家。薄荷和夏莫一直与奶奶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只负责将他们生下来,然后每个月为他们提供一大笔的开销。夏妈妈的存在就像一台提款机,他们需要她,却对她没有很深的感情。
胖子妈到了薄荷家一看没有人,只好拿东西发泄。他们一边砸薄荷的家一边声嘶力竭地谩骂,声音尖厉而刻薄。
“小贱人,跟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妈在外面勾引老外,你来勾引我儿子学坏,好你个小畜生!”
骂着就要伸手拧薄荷的耳朵。
薄荷一侧身,举起桌上的茶壶砰的一声砸在地上,世界静了,她又跑进厨房拿了菜刀跑出来:“你再骂我妈一句我剁了你们家祖宗十八代!”
胖子妈一愣,看着薄荷手里的菜刀,良久,挑着眉骂:“小贱人,让你得意,你给我等着!”说罢带领全家老少边骂边出了门。
我吓得够戗,赶紧从她手上把菜刀拿下。薄荷扯出个疲惫的笑容:“傻五月,知道你晕血,才不在你面前让她见血。再说,为了一胖子,不值得我去坐牢。”
我们就蹲在满地残骸里痴痴地笑。
还没开始收拾这一片狼藉,夏奶奶就颤巍巍地小跑过来喊:“五月,五月!你爸爸掉进湖里了,正往医院送呢,你赶紧去看看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实在没办法把一个老实巴交的在屋里赶活儿的鞋匠和一场落水事件联系在一起。
还是薄荷先反应过来,牵着我就往市医院跑。天气有些凉,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一边跑一边哭,耳朵里是隆隆的风声,快且剧烈的心跳让我手脚冰凉。我乱了分寸,胡言乱语地问薄荷:“我怎么办?是回家拿钱,还是去学前班把朗朗接回来,要不,我们先去接朗朗,再去取钱,还是……”
薄荷抓着我的手紧了紧,说:“别慌,先去医院再说!”
到了医院我们就蒙了,偌大的医院来来往往的都是匆忙的人群,我们无从找起。我只好拉下脸皮充当无耻之徒在医院里大声地喊着老单,无论是对道德还是颜面都没有了半分的顾虑,我像是医院的敌人,带着满腔的恨意乱喊乱叫。
我的脸憋得通红,心脏在耳边突突地跳,那一刻我看着四周愈发模糊的白色墙面,忽然间懂得面对死亡的威胁我们竟是如此手足无措。在我的喊叫声惊动医护人员之前,一双手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回头时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皱着眉看我,用那种要死不死的声音和语气告诫我说:“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
在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刻,我搜遍了大脑内外依旧没有凑够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个九九八十一遍的恶毒词汇。我泄气地盯着他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眼皮一垂,眼泪便一颗一颗成了串地落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更加莫名其妙,我只好选择愤然转身离开,像一头盲目的兽,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
身后的白衣男生却又好死不死地追上来,他的手十分固执地牵住我的手腕,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带着点儿歉意,还带着点儿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倔犟和柔软。
后来我才从万能的八卦婆薄荷那里知晓,这个固执耿直心地善良的白衣少年叫做顾西铭,在学校里是难得一见又得老师欢心又得同学喜欢的那一类人。事实上与他的第一次见面让我对这个人颇为鄙视,觉得他有些鸡婆,还有些过分的冷静,正是我讨厌的那一类人。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顾西铭凡事追求完美的性格全部来自于他那个几乎完美到变态的家庭,而实际上他也并没有那么鸡婆,总的来说,年少时该有的活力和忧伤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结合得十分完美,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男孩子本该具备的良好品质,而我将这种想法讲给薄荷听的时候,她很费解地问我:“你是想说你比较喜欢人格分裂?”
这些都是后话。
而当时,顾西铭扯着我的手腕十分镇定地问我:“我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请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你是来找人的吗?”
声音温和,让我慌乱的心绪有了缓慢的停顿,脑子里膨胀着的麻木也渐渐平息下来,像是被新鲜空气冲撞开来的烟雾,一点一点接近了明朗。
我定了定心神,尽可能地将语言简洁地组织好后回答他:“我来找我的爸爸,他叫单和,溺水后被救护车拉到这家医院,可是我现在找不到他。”
顾西铭说:“我带你去咨询处问一下。”
然后这个白衣翩翩的少年就轻轻松松地帮我打听到了老单的病房,我感激地看着眼前的顾西铭,血红色落日的光芒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淡淡的红,像是平缓流淌的可见的温度。
我好像忘记了说谢谢,顾西铭也一直没有说再见,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们都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呆呆地站在身后的残阳里看着对方。
直到薄荷从走廊尽头龙卷风一样袭来,我才匆匆说了句谢谢便扯着薄荷跑进了病房。
老单倚在白色的病床上,左脚绑着厚厚的纱布,见我仓皇地跑进来立刻扯出一抹笑,嘴唇煞白却强忍着疼痛随意又抱歉地说:“五月别怕,爸爸没事。”
那根始终绷在我心尖上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我扑过去,在老单的怀里哭得像一个无赖的小孩儿。那是第一次,我像一个真正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毫无顾忌,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