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应声,没再说话。
沉默了一截路程,直到那雨越下越大,杜倪风发出一声不满,把头靠在椅背上,“还要多久?”
“快了。十分钟左右。”司机回答。
海沫看着那雨刷来回运动,划开水迹,流下一个不大的弧度。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南方的气候,那雨也是这般,没完没了,突然很想念外婆。听说老房子拆迁了,舅舅找了工作渐入佳境。偶尔会打电话回家,说软软的方言,眼眶总会湿润,她知道外婆一定是记挂她的,只是从来不接她的电话,话筒里偶尔会夹杂舅妈那聒噪的声音,那感觉却窝心。
正想着,不一会儿,便到了约定的那家饭店的门口,因为下雨,门外稍显冷清。泊车小弟见有客人来,连忙撑了伞跑来开门递过雨伞。海沫与杜倪风共撑一把雨伞,步向大厅。紧跟其后的,是杜仲泽夫妇。
刚进门,便有个男人迎过来。那人四十岁的光景,额头饱满鼻梁直挺,不惑之年倒是自有一股年轻向上的精神。乍一看,海沫倒觉得有点眼熟。另海沫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
“你就是海沫吧!”不忘赙赠一个友好而热烈的拥抱。他的个子太高,海沫只到他的胸部,被他身上强烈的烟味呛住,咳嗽的同时,想着他一定很爱抽烟。
他笑着打量起海沫来,发出一声惊叹,“的确像!”
杜仲泽也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三年来,他一直是回避着她,不可否认的是,海沫的长相像极了她,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把视线收回来,仔细不让心情脱离自己的掌握。
那人又拍了拍杜倪风的头顶,连续用力拥抱了剩余三个人,不忘捶了捶杜仲泽的后背。
海沫觉得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显得有点夸张,甚至眼中已晕开了淡而薄的雾气,好象随时会激动地哭出来。
“何叔叔,已经出国十四年了,昨天刚回来。”杜仲泽给海沫介绍。
“何叔叔。”出于礼貌,海沫叫了一声。眼光无意中扫到苏静澜,却发现,她的眼角有一点湿润。
为了这十七年后的一聚,何朝阳包了整个饭店,他不希望任何一点的嘈杂和差错坏了今晚的气氛。
“过得怎么样?”杜仲泽问,面对老朋友,心底说不上的滋味,“还是单身?”
“对啊。”他的口音因为长期待在国外,说话的时候舌头会不自觉的卷起来,“漂泊在外,还是少些牵挂的好。”
“也对。”杜仲泽笑起来。
“时间过得也真快,我记得我走的时候,静蓝还刚怀了身孕,整天吐个不停。”何朝阳想起往事,眼里浮动一些寂寥,他抿了抿唇,看了苏静澜一眼,又道,“转眼,都这么大了。”
“对啊。我们也不再年轻了。”杜仲泽抬头来,不禁道。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不着边际地多半聊着往事,海沫看见桌上的烟灰缸里被塞满了许多烟头,再闻闻鼻息里难闻的烟味,想出去透透气。
外面还在下着雨,似乎不打算停歇,有风吹来一丝凉意,海沫回到包间,却看见杜仲泽的脸上竟有泪意,他似乎有些醉意,全然顾不得自己的失态。
这是海沫第二次看见他哭,真巧,两次都在下雨。她不知道他们刚刚谈论了什么,她有感觉话题一定跟她有关。她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杜倪风,他也在看着她,倦倦的样子。
的确,这顿饭,确实冗长了些。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快就结束。于是,杜倪风找了个借口便要离局,何朝阳似乎也有些醉了,糊涂地说了些抱怨的话,便挥手再见。海沫实在不想在这里听些酩汀的酒话,匆匆找个借口,跟上杜倪风的脚步。
出了饭店的门,却看见,杜倪风正撑了雨伞站在车门边朝她张望,见她来了,便走进了替她撑伞,似乎知道她会跟上来。他们靠地很近,海沫可以闻到一股烟味,毕竟在那气味里浸泡地有些久。
“你怎么知道我也想走?”海沫忍不住好奇地问。
“猜地。”他似乎很累,把脸埋在双手里,搓了搓脸颊。“这种晚餐,真让人消化不良。”
“有点。”海沫想他一定也见不得这般需要动用眼泪的重聚场面,有点夸张,而且始终进入不了进食的状态,全身的每个器官似乎都有些莫名地不适。
车在行驶中,路上行人不多。海沫突然听见杜倪风的声音,“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海沫怔住,下一秒,她的决定是,“好啊。”
雨还在下,连这夜晚都不禁沉迷于缠绵的雨声。一切都在这样清冷的夜里有条不紊的上演着,海沫哪里会知道,这个给他们带来夸张的男人,日后将会留给他们无尽的遗憾与尴尬。
第六章—2
车行至半路,雨声渐大。杜倪风侧头看了看窗外,偏过头来,“还是回家吧,雨大了。”
海沫的思绪还沉浸在刚刚的那个“她”里,好半天,反应过来,连忙扭头看了看杜倪风,却看见他却正看着她,“好。”
“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杜倪风把双手枕在脑后,舒展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问道。
“没什么。”海沫看向窗外,答非所问,“只是下雨而已。”
杜倪风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轻笑,“我还以为你没见过下雨?”
“我只是讨厌下雨。”海沫把脸贴近车窗,“因为会弄脏鞋子还会有股怪味。”声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语。想到那股味道,海沫就忍不住皱眉,那气味不仅仅是年少的味觉体验,更多的,是一种代替性的大面积记忆。
杜倪风靠在那里,听到她的声音,没有睁眼,只是眼角动了动,再恢复面部平静。
回到家的时候,海沫匆匆洗了澡,蒙上被子。外面的雨声里夹杂着呼啸而过的五月风,奏一点关于清冷的调子。这样的夜里,寂静深处刺痛脆弱的神经,流动寂寞。辗转难眠,努力闭上眼睛,不想睁开,可是,仍然难眠。
抬头看了看时间,以近凌晨。楼下客厅里传来声音,一定是苏阿姨他们回来了。他们似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交谈,她听见杜仲泽的声音有点失控。不一会儿,楼梯上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仲泽,仲泽,海沫已经睡觉了,你不要吵到孩子。”苏阿姨的声音被刻意的压低。
“不会。我有话要对她说。”杜仲泽的声音很坚决,似乎嘴边的话是经过很长时间的酝酿,非说不可。
“现在太晚了,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苏阿姨似乎在哄着他,耐心的解释,像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也好。”他想了想也对,可刚转身又不安起来,“不行,我一定要和她说话。”
“她需要睡觉,明天还要上课!”苏静澜躁了起来,她拽着他的手臂,“走,我们回房间。”
“你给我闪开。”他不知从何而来的野蛮气力,一把掀开她。“不说,我睡不着。”自言自语似的,推开苏静澜,顺着走廊一点幽暗的灯光,走近海沫的房间。
海沫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厉害,像等待一张考试卷的未卜分数般。门突然开了,一阵强烈的酒味,很明显,杜仲泽已经醉了。他每走近一步,海沫便更紧闭起自己的眼睛。
终于到了床边,“海沫,海沫!”他拍了拍她的头顶。
海沫不敢睁眼,这样的杜仲泽他从没见过,有点慌,她把手指揪在被子上,不敢松动。
“我知道你是醒着的。”他顺着床沿坐下来,低低的呢喃。
海沫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想对她什么醉话酒话?她维持着刚刚的姿势,不能移动半分半毫。
“我真的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他把脸埋进手心里,一点点的无奈,隐藏在着雨夜里,连自己都迷惑了,究竟是醒着还是梦着?
“呵呵。”他突然轻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无措与节制。
“你别吓到孩子了。”门外的苏静澜看见他醉醺醺的摸样,连忙冲进房间,一把拉他起来。
“你走开!”他有点火气,推开她,径自站起来,毫不费力的拎她到门外,“砰”得一声,关上门,任凭她在门外捶门叫喊。
海沫把被子拉高,下意识的拒绝将要发生的一切,不想看不想听,然而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出乎意料之外的,房间里竟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海沫掀开覆在眼睛上的被子,窗口边的人影在这样的夜里显得那么寂寥而孤单。 他的肩膀上下抽动,谨慎的哭声濒临破碎,被雨声湮没,只剩下彻骨的沉默。
海沫被这样的场面震动了,她慌张了,可是,她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 门外的敲门声不绝于耳。
默默地哭完了,杜仲泽转过身来,看着床上的人影,叹一口气,他感觉头很痛,眼前的昏暗在头顶浮动,他想,这梦似乎太过真实了,脚步已经乱了方寸,旋转中听见自己的呼吸,有些厚重。他再次走进海沫,终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海沫,海沫……”这声音近似呢喃,又似乎是一串长长的叹息,“夏帆,夏帆……”
海沫知道那是母亲的名字,一声,两声,三声……她的鼻息里塞满酒味,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还清醒。她听见他低低的喘息,似乎在拼命的压抑着什么,声音颤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你要相信我……”
海沫迷惑了,他究竟是在跟谁说话?杜仲泽站起身来,转身,走向门口,好象刚刚只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
“吱”得一声,门把轻轻转动,移动中,看见门外苏静澜被担心染上苦恼的眉眼嘴角,还有她身后被吵醒的杜倪风。
看见杜仲泽,苏静澜连忙走近他把他扶回房间。
杜倪风就着一点光影,走进房间。
“夏海沫?”他掀开她用被子蒙盖的脸。
“恩。”海沫应声,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迹。
“你还好吧?”他低声询问。
“恩。”她调整气息,再次用单音节回应。
杜倪风走到房间的窗口,拉开窗帘,一点涌动的夜色滑进房间。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门外慌张成那样。
“没有。”海沫坐起身,“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而已。”低沉的声音透出一点疲倦,融如这深沉的夜。真的,这似乎真的只是一场梦境。
第七章—1
杜仲泽一连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看见谁也不说话,像只被抽去舌头的鸵鸟,他是沉默而悲锵的。就坐在花园里,晒太阳。五月的太阳并不温柔,嘶叫着狠狠掠过头顶,汗滴下来,顺着脖子钻进衬衫里,恍惚间,流汗竟成了一种宣泄。他像个老人,祭奠着什么事又或是怀念着什么人。
海沫不止一次看见苏静澜透过玻璃高而远的张望花园里那颗阳光下的灰影,耷拉着眼睑,所有旺盛的精力都化做一摊疲惫。这个家里,压抑横行肆虐。
两天后,杜仲泽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连夜赶飞机出差,匆匆地犹如一场蓄谋的逃脱。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于是家里所有的压抑便蒸发了去。耳边是五月的风,吹到东吹到西,那光影便在风里浮动,明暗间,来去仓促。
何朝阳成了家里的常客,甚至留宿。有他在,餐桌上总有几则冷笑话,利于消化。 他似乎是一个玩笑人,可是他的玩笑总是充满严肃与正义,相互矛盾,恶俗无比的清高人,真恶俗却又真清高。
杜倪风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何朝阳。他似乎有满肚子带着企图心的冷笑话,他更讨厌他在家里毫不客气的随便举止,他挥动手里的旗帜毫不费力的潜入他们的生活,像个贼,每每看见他和自己母亲的默契的相视而笑,他便极度不爽。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长得有点像他。
于是,他恶作剧地拿他的话进行二轮玩笑,他也不自知,傻傻赔笑或是楞楞地听不出话外音,弄得局面尴尬,总是要苏静澜轻声呵斥自己才能作罢。有时,杜倪风会想他是不是故意装傻,纵容着自己的恶作剧。
转眼便是六月,昏沉的几节课,聒噪的人和事像一块块拼图,拼凑出一个躁动而叫人意识邋遢的季节。
是夜。在凌晨。
窗外是初夏的夜,偶尔传来几声象征性的蝉声。
杜倪风在梦中被惊醒,浑身是汗,粘了一身。他呼出一口气,甩了甩头,扭开水龙头,水声哗啦,淋湿了头发,他使劲让自己恢复平静。他换了一件衣服,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便穿上鞋打算去书房翻翻书。
他没有开灯,拉开书房的窗帘,夜光流泻,书桌上放着一本相册,被随意地丢在一边,似乎刚翻看了一半,还没来得及放回原处。
他随手翻开,一张照片掉下来,照片被保存的很好,用一层透明硬塑纸夹住。照片里是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模样。小小的脸,对着镜头哭,泪眼婆娑,可眼神却很固执,嘴角下瞥,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杜倪风认得这张脸,是夏海沫。他把照片拿在手里,不禁想笑,可是再看看那眼睛黑色分明煽动怯意却懂得节制并且强忍,想想也的确不简单。
他把相册放回原处,拉上窗帘,刹那间,书房被黑暗侵占,黑得严丝合缝。他把自己投入藤椅里,尝试着闭上眼,耳边是夜的静,静得几乎形成了一声平滑的耳鸣声,钻进耳蜗。他呼出一口气,决定起身,回房继续睡觉。
突然,书房的门把有轻轻转动的声音,这一秒,时间似乎被分为了无数帧,每一帧都跳动着慌张与无措,他坐在椅上,这夜把他隐藏的很好。
一点点门外的光圈顺着门的边缘的移动缓缓折射进来,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的步入房间。
“静澜,你在说什么?我想我糊涂了。”关键时刻,何朝阳的焦急因为舌头的卷而显得那么无力。
“这么多年你没结婚难道不是因为我?”苏静澜的声音有些颤抖。
“静澜,我想你误会了……不,不,不,的确有你的原因,但是不是全部,你懂么?”杜倪风看见他弯起的手臂扶在墙边,那是一个无奈的姿势。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苏静澜不甘心地问。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念你们。”他说,一字一顿,很显然,突如其来的一切让他舌头打结。
是你们,不是你。
“你们?除此以外,没有了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一丝期望。
何朝阳使劲摇头,“静澜,我想你误会了,我们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有你的生活……”
“你住嘴!”苏静澜打断他的话。
他当真停下来,随即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决定回来不是个好主意。”
“后悔的话,现在你就滚!”苏静澜歇斯底里起来。
“静澜,你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