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的是,我随便说了一句,所有的人竟然都震动了一下。
虽然在阴暗之中,他们的那种震动,是极难觉察得到的,但我还是立即感到了,那
自然是由于我一直全神贯注在留意著四周围的情形之故。这种情形,说明我那句话说中
了他们的心事。
我又立时想起了李规范这个少年,到现在还未露面,我也想起曾作过他们之间发生
了内争的推测,看来也是事实。
刹那之间,心中大喜,我又提高了声音:“带我上来的那位少年呢?他叫李规范,
一上山就中了暗算,希望他没有遭到甚么不幸。”
我这样说的时候,直盯著那中年人 那是一种心理攻势,动作之中,含有指责那
中年人是一个暗算者的意思在内。
果然,黑暗之中有人失声叫了一下:“牛大哥 ”
那中年人立时一扬手,那叫了一声的人也立时静了下来。这一下叫唤,使我知道那
个中年人姓牛。他回望著我:“少……他……他的行为,踰越了祖宗的规矩,所以暂时
要被……看管,这是我们的事。”
我心念电转,不知道这姓牛的冲口而出的那个“少”字,是甚么意思。难道是称李
规范为“少年”?我没有细想,就道:“别的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但李规范是我的朋
友。而且,在他遭到暗算之前的一霎间,他曾经请求我的帮助。”
我一口咬定李规范遭了“暗算”,那是事实,自然不能说我捏造,李规范曾要求我
的帮助,那也是事实。
我的话一出口,发现除了那姓牛的之外,其余各人都有点不安的神色,这又使我感
到,李规范这个丑少年可能有点不寻常。
那姓牛的声音更低沉:“卫先生,你是不是要和我们为敌?”
我一昂首:“看你口中的‘我们’是甚么意思,至少,我不会与李规范为敌。如果
他中了暗算是出你指挥的话,是你与他为敌。”
那姓牛的陡然站了起来,看来神情愤怒至极,先发出了一下闷吼声,然后大声喝道
:“几百年来,我们都遵守祖训,万万不能改变。”
我不知道他们的祖训是甚么,自然接不上口,只听得一个角落处有人低声道:“百
年之前也有此争,结果怎样?”
那姓牛的声色俱厉:“凡违背祖训者,尽皆诛杀。”
他在这样叫嚷的时候,真是杀气腾腾,令人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接著,他又补充了一句:“这还有甚么疑问的吗?”
其余人都不再出声,我审度环境,心想这时跟进来的那些人,应该都是姓牛的心腹
,他的反对者,又在甚么地方呢?在这样的情形下,似乎应该坚持请李规范现身,才是
道理。
所以我一扬手:“尽皆诛杀?哈哈,好久没听说过这个词儿了,现在多半在舞台上
还能听得到。”
姓牛的陡然向我望过来,神情确然威风得很,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
我指著那张大交椅,开了一句玩笑:“就算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做皇帝,只怕这种话
,也只好在做梦的时候叫叫。”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来的。可是有时候,世事之奇,真是难
以逆料。那姓牛的中年人,面色一下子变得极其苍白,即使是在那么黯淡的光线之下,
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其余的人,也都一下子全站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毫无目的地挥
著手,通常来说,人只有在极度的手足无措的情形之下,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这时,我实在全然莫名其妙,不知道何以我的话会引起了那么大的震动,这令我也
不知道该如何再往下说才好。
而就在这时又有了变故,门外传来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那大厅的门,看来相当厚
,所以敲门声听来也很沉闷。
敲门声一传来,大厅中的那些人更是乱了起来,有的失声叫:“他们出来了。”有
的奔到那中年人之旁,语带哭音:“这……犯上作乱……”有的团团乱转,而敲门声却
越来越急。
那姓牛的中年人,也像是一时之间没有了主意,我乘机向那扇石门一看,看到有一
个铁栓拴住了门,外面的敲门声如此之急,一定有人想进来,而只要在里面一拔起那根
铁栓,就可以使门打开了。
我处境不明,自然希望越乱越好,在混乱之中,或许可以先找到了胡明和李规范,
把他们救出去再说。所以,趁他们挤成一团之际,我身形一闪,已闪到了门栓的旁边。
却不料那姓牛的中年人颇能临危不乱,我这里才一动:他就叫:“别让他开门。”
随著他的呼叫声,有两个矮小的身形向我迎面疾扑了过来。我顺手挥出了两掌,可
是掌才发出,臂上一沉,那两个人竟然一边一个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不知道这算是
甚么武功,心中发愣,脚下却丝毫未慢,几乎是带著那两个挂在我手臂上的人一起向前
掠过去的。
那两个人的身形虽然矮小,可是一挂了上来,气力却极大,刹那之间,每人变得至
少像是有一百公斤以上。我向前掠出的势子,自然慢了下来。
同时,被人缠住了手臂挂在手臂上的这种感觉,也怪异至极,令人不寒而栗。我先
顾不得去开门,双臂用力一振,想把那两人振飞开去。
我那一振一抖,用的力道相当大,手臂向上扬起,那两个人的身子,也跟著向上扬
了起来。可是他们的一只手仍然抓住了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却就著身子扬起之势,向
我当面一拳打来,出拳的方位和身子所在的位置,配合得妙到毫颠,看来连我双臂扬起
的动作,也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刹那之间,我心中又是吃惊,又是好奇。这两个矮子的身手如斯灵巧,功夫也怪异
之极,武林阅历,我也算是首等的了,可是连听也未曾听说过有一门功夫是附在敌人的
肢体上施展的。
而这时,要避开他们疾攻而来的那两拳,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视线和他们灼灼的目光一接触,我一声闷哼,手臂陡然合拢。
自己双拳“砰”地互击了一下。
我自己双拳互击,自然伤不到别人,可是在这时,我的手臂也作了最大程度的接近
。那两个矮子一定料不到他们的招数怪,我的招数更怪,一下子仰头不及,两个人的头
“咚”地一下,撞了个正著。
在他们还未曾定过神来之际,我双脚一起向上踢起,又踢中了他们的屁股。
像这种突然之间,人并不向上跃起,却能双脚一起向上踢出,本来只是小武术中的
功夫,不足为奇,也没有甚么实际上的用处。可是在这时用上,却是大有以怪制怪之妙
。
中国武术另一个大课题的内容,就是讲究随机应变,因地制宜,对手怎么来,自己
应该在刹那之间,就决定怎么去。正确的判断,迅速地还击,倒并不在乎力道如何之大
,而更重视力道的如何之巧。例如见了一只蚂蚁,伸拳重重去打,未必将之打死,但伸
指轻轻一捺,蚂蚁自然必死无疑了。
中国武术克敌取胜的巧妙,很多就是在应变得特别快捷、灵动、有效之上。
像这时,我先令那两个矮子的头重重撞在一起,又在他们的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
这时,虽然我自己也站立不稳,无可避免地要坐倒在地,但正好就著身子向后一挫之势
,手臂再向上用力一抖,那两个矮子立时无法再附在我的手臂之上,发出哇呀的叫声,
被我直抖了开去。
我手上一轻,立即一个打挺,滚到了门旁,伸手一拨,已拨开了门柱,立时再一缩
手,用手肘撞退了一个自我身后攻来的人。
这几下出手,可以说得上乾净俐落之极,我才一跃而起,听得那姓牛的大叫道:“
大伙沉住气,别先乱起来。”
随著他的叫声,门被打开,至少有十多人呼地一下子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身形极
其高大,声若洪钟,大喝道:“牛一山,你敢犯上作乱?拿下。”
那姓牛的声音也是震耳欲望,一样叫著:“胡隆,你不守祖训,老皇爷的遗训你们
都能不放在心上,是谁犯上作乱了?”
那大汉显然不是很擅词令,大叫道:“亏你还有脸提老皇爷,老皇爷姓甚么?你今
日干了甚么?”
那牛一山又大声叫道:“我家世代忠心耿耿,从不违老皇爷祖训。”
在他们两人扯直了嗓子对骂,震得人耳际嗡嗡直响之时,其余的人,也在杂七杂八
,互相对骂,大都是在骂对方“违背祖训”、“犯上作乱”等等,一时之间,大厅之中
,乱到了极处。
大门由我打开,混乱由我引起,可是这时我反倒成了局外人了。
本来,我大可由得他们去乱去,可是他们互相之间的对骂,我真是越听越奇,越听
越莫名其妙,“犯上作乱”还可以理解,“老皇爷”却又是甚么人?我一伸手,拦住了
一个在我面前经过的人,提高了声音问:“谁是老皇爷?老皇爷是谁?”
这时,我心中一则莫名其妙,二则,却充满了滑稽之感,因为像“老皇爷”这种称
呼,似乎只应该在戏台上才有的了。
所以,尽管争吵的双方十分认真严肃,我在那样问的时候,却带上了戏台上道白的
词意,大是有点油腔滑调之感。
我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大厅之中突然静了下来,刚才如此嘈吵,忽然之间,又变得
如此之静,而且人人向我盯了过来。
我摊了摊手,想说甚么,还没有说,胡隆和牛一山两人已齐声叫道:“永不泄密!
”
第八部 永不泄密
这两帮人,一帮以牛一山为首,另一帮以胡隆为首,一进来就争吵,吵得极其激烈
,而且其中已经有几个人,不但口角,而且动了手。
但这时,那句“永不泄密”的叫喊,好像是甚么魔咒一样,在他们两人口中一叫出
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出声,大厅中立时静了下来,而且,所有的人
,都向我盯了过来。
油灯的光芒仍然暗得可以,那些人站著不动,可是他们的影子却在摇晃,一时之间
,分不清何者是主,何者是副;也不知何者是静,何者是动。这种情景,本来就已经够
怪异的了。再加上那些人的目光,个个都闪耀著一股异样的、诡谲的神采,一望而知不
怀善意,那更令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想说些甚么,好让这些异样的眼光所造成的压力变得轻松一些,可是却不知说甚
么才好。
这样僵持著,时间其实极短,可是却像是过了不知多久一样。
我身子先略微动了一下,占据了一个一转身就可以掠出大厅去的位置,因为我感到
,在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随时可以发作,这种压迫感甚至形成
了一股无形的杀气,虽然看不见、摸不著,但是却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得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势必不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所以早一点打定走为上著的主意
,是聪明的做法。
我身形才一动,牛一山和胡隆两人,身形也陡然闪动,一前一后,已然将我的去路
封住。胡隆这个人可能是比较胸无城府,也有可能是他的心中实在太焦急了,他竟然向
我厉声问:“刚才,刚才我们说了些甚么?”
若不是我隐隐感到了情形十分不妙,一听到这样的问话,实在会忍不住哈哈大笑的
。这时,我只是略笑了一下:“你们说了一些甚么,我怎么知道?”
牛一山向我逼近了一步:“你刚才问了甚么?”
我沉住了气,向他一指:“刚才,我在你口中听到你提及了‘老皇爷’,我不知道
‘老皇爷’是甚么人,所以问了一句。”
我这样一说,立时有不少带著指责意味的眼光向牛一山射去,牛一山的神情一直十
分深沉,显示他是一个能干的人,可是这时,他也不禁现出慌张的神色来。
这一切,全是在我预期之中的。
因为形势的突然变化,是在我问出了那句话开始的。我问了一句“老皇爷是谁”,
这群人就像走中了邪一样叫著“永不泄密”,如大难临头。由此可以推测到,“老皇爷
是谁”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度的秘密。
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严重的誓约:“永不泄密”。所以,即使教人对这个问题起了思
疑,也是不应该的,而我两次听到“老皇爷”,首先出自牛一山之口,所以我故意这样
说,来打击他。
果然,那令他十分狼狈,双手乱摇著,忽然一指胡隆,企图转移各人责备的眼光,
道:“他也说了。”
胡隆的脾气比较火爆,立时叫道:“我说了又怎样?他可不知道老皇爷是谁!”他
一面叫著,一面向我大踏步走过来,来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指著我,喝:“你说,你知
道老皇爷是谁?”
本来,在牛一山和胡隆之间,我宁愿多喜欢胡隆一些,可是这时他的态度实在太粗
鲁了,令人反感,所以我冷笑一声:“本来不知道,教你一再嚷嚷,自然知道了。”
胡隆急得双眼发直,大喝一声:“你放屁!”
他一面喝,一面张开五指,向我肩头抓了下来。
胡隆本来就是伸手指向我的,这时手的动作陡然变化,可是手臂和手腕,绝对没有
伸缩的过程,别看他人粗得可以,这一出手还真不含糊!
我身子略侧,他手腕一翻,仍然是那一抓,却在刹那之间变了方向。
这时,若果只是一对一,或是对方人数不那么多,我大可以还手,可是对方却有将
近二十人,而且看他们的神情,都又惊又急,像是有甚么巨大的祸事快要临头一样,我
要是和胡隆动手,不论是占上风或是落下风,一激起那么多人的情绪,只怕都讨不了好
去。
所以,我身形略矮,并不还手,又避开了胡隆的这一抓。胡隆两下落空,却一点也
没有收手之意,发出了一声怒吼,双手一起,直上直下,直抓了下来。
一看到他这种架式,我也不禁一愣,因为地出手看来十分笨拙,可是扬手之际,劲
风飒飒,不但力道颇强,而且这种架式,看来像湖南西部一带的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