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闻言点点头,再不做声。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聒噪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温鹏皱眉接了电话,听那边讲了几句,放下电话后,面色已经凝重起来了。
温子渊见状亦担忧的伸手扶在温鹏的肩膀上,神色间有着极淡的一抹担忧,“爸?”
温鹏摆摆手,他眨了下眼睛,借由这个动作来平复他内心里因为刚刚那个电话而隐隐生出的某种黏腻的不安。在那之后,他狠狠的将冰冷的空气吸进肺叶,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双嵌在苍白皮肤里的苍老眼睛兀然凌厉起来!他的目光缓慢的从站在下面的属下身上绕过,最后停在他正前方的某个虚无的点上,沉沉的声音仿佛夏日里空中一记闷雷滚过,“刚得到的消息,谢云忽然带着几名心腹离开了谢家主宅,我们的人没跟上,现在……行踪不明。”
原本肃穆的人群,逐渐出现了压低嗓音的议论声。
就在他们准备行动的当晚,目标任务忽然失去踪影……这就好像两军对垒的时候敌军忽然从战场上蒸发了一样,另一方的军队声势浩大的面对面前空荡一片的战场,原来的那股肃杀起就会变成一个讽刺的笑话。
更何况,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的今晚的计划一旦被打乱,那么很可能就给了谢云巩固改革后的谢氏的机会,那样的话,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阵令人厌烦的嗡嗡的议论声之后,场面便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台阶上,温鹏闭目深思,温子渊面色凝重,楚凌垂头不语。
街灯稀疏的光晕被风雪吹得破碎不已,斑斑驳驳的投到街道上的时候,只剩下了一点摇曳的光,行人走过去,每一张人脸都被这飘渺的灯光照得晦暗不清,明明暗暗的,莫名的令人恐惧……
良久,楚凌猛然抬起头,他的眉眼间带着恍然的惊喜,但脸上的表情仍旧沉稳平静。他转头看这温子渊,又垂眼看了下坐在轮椅上的温鹏的背影,声音低沉而笃定,“我想,我知道他在哪……”
温鹏猛然抬头,震惊的目光将信将疑的投在楚凌脸上。而楚凌,只是兀自凉薄微笑,“我知道一个对他来说很特殊的地方。他现在——一定在那里。”
……
……
有了楚凌的指点,温家父子的复仇计划照常进行,而楚凌,也像原本约定的那样,手里拿着那本温鹏亲信的名册,去聚集那些人一起来抵抗谢云可能的一切反击动作。
楚凌二话不说的上了温子渊帮他预备好的车子,在那车子呼啸着开出温家别墅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在那之后,楚凌利落的杀掉了跟他同行的三个人,转而把车开上了山……
山顶,愈发冷冽强劲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生的疼。楚凌被冷风吹的眯起了眼睛,隔着铺天盖地卷下来的雪花向前看去,勉强能看见一点红光在风雪中忽明忽暗。
楚凌微微笑了起来。他踏着几乎要没过脚面的积雪一步步沉稳而迅速的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前面穿着黑色风衣夹着烟卷凛然立于山顶的男人。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立在风雪里,如果不是手中燃气的香烟上有着忽明忽暗的红光,他的整个人恐怕都要融入这墨黑是夜色中一般,寻不见一点声息……
听见后面规律的脚步声,阎五转过身,刚毅的神色被风雪衬托的越发凛然。他看见楚凌走过来,兀自抽了口烟,也不说话,只一双鹰一般锐利冷静的视线随意的放在了楚凌脸上。
大概是这位总教官多年在训练营里留下的积威所致,楚凌被那一双眼睛盯着,身上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他走到阎五跟前,也不多话,只从怀里掏出那本温家的名册递到阎五手里,他平淡的目光毫不避讳的看着阎五的眼睛,唇边缓缓溢出一丝凉薄而冰冷的笑意的同时,用一种阴沉而淡漠的声音没头没尾的嘱咐阎五一句,“这里面的,都是该死的人。”
阎五一言不发,点点头,单手随意的翻了翻手中薄薄的小册子,抬脚擦着楚凌的身体向山下走去。快离开的时候,他随手将剩下半截的烟弹飞出去,低沉浑厚的声音伴随着咆哮的北风卷进楚凌的耳朵——
“你别忘了,要拿什么来交换。”
阎五下山后,楚凌并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山顶眯着眼睛透过漫天的大雪去看远处市区仍旧华丽喧嚣的灯火,等着一个人的电话。
没多久,一直被楚凌握在手中的手机响起来,楚凌似松了一口气般笑了一下,接通电话,那边瞬间的沉默之后便传来了锦久违了的清冷声音,“这边都准备好了,你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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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此刻的确是在那个他常去的小湖边,仍旧是一个人靠着树抽着烟。几个保镖远远的守在周围,并不来打扰他。
凛冽的寒风被湖边高壮的树木遮挡在外面,大片大片的雪花静静的落到湖面上,周围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大雪中,孤身靠在湖边的谢云,侧影看起来越发的寥落。
但他的表情并不落寞,侧头看着湖面的眼中,甚至带着若隐若现的诡异笑意。而这笑意,在他听见由远及近的呼啸马达声后,忽然在瞬间深刻之后归于沉寂……
谢云把烟在树干上捻灭,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一群黑衣男人快速有序的从不远处的数量黑色车子中走下来,领头的,正是温氏父子。
谢云冷眼看着气势汹汹的黑衣男人们临湖将自己包围起来,他带来的几个人见状亦是机警地掏枪与对方对峙的同时将他护在身后。
然而五个人的保护圈在强悍,也抵不过被五十个人包围的车轮战。这场对峙从一开始,似乎就是没有丝毫意义的一个危险游戏而已。
只是站在危险正中心的谢云,在他一如既往沉稳平静的面容中,找不到一丝一毫惊惧的神色。
温鹏被人推着停在了距离谢云十米开外的地方,他看着此刻已经被自己的人团团围住插翅难逃的谢云,平和了数十年的笑容里终于迸发出刻骨的仇恨与快意来!“没想到吧?谢云,你想不到你会有今天,你们谢家会有今天吧?!”
谢云仍旧靠着那颗老树。姿态一如既往的沉静闲适。他看着轮椅上温鹏的目光仍旧带着上位者无比的优越感,抿起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悲悯的神色——这一切,都好像此刻置身险境中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么?”温鹏嘴角的冷笑被内心的仇恨燃烧的越发深刻,在那凌厉的上扬的弧度中间隐约两排森然雪白的牙齿在大雪的映衬下莫名其妙的让人觉得有阵阵诡谲的冷意。
他又在说那些陈年旧事了。仿佛倾尽了毕生的仇恨去怨恨谢凛怨恨谢氏,他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激动而逐渐走了调儿,然而听着这一切的谢云,神色却仍旧是惯常的淡漠。他一声不响的听着温鹏絮絮叨叨情绪激动的说辞,略微勾起的嘴角让人觉得他此刻正在听着一段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这样的表情一直持续到他从温鹏嘴里听到了“你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这几个字的时候,终于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他的目光陡然一沉,原本轻描淡写看着温鹏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几个月前他和楚凌在办公室里的情景,那个时候,他用双臂支撑着桌子把那男人禁锢在中间,听着他带着几分无奈的规劝,告诉自己“他终究是你父亲”……
他记得那时自己的态度是厌恶不屑的,然而此刻当那种漫骂侮辱的词汇通过别人的口中吐出来听进他的耳朵里的时候,谢云忽然莫名的觉得不舒服。
那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大概很多人都曾体会过。就像是在你生命中住得最久的一间破败老屋,你自己可以对它又骂又恨每天拆转砸玻璃,但是,却不允许别人动他一分一毫。甚至于……连别人的一句轻慢的话一个鄙视的眼神都见不得。
这个时候,若是扪心自问,大概你就会发现,这件东西这个人或许是你最厌恶的,然而,你对它却并不是全然没有感情的。
相通了这些的谢云冰冷的眸子里逐渐又了几分笑意,他想着跟他说这些话的那个人,最终无声的轻轻叹了口气,暗自点头,终于承认——
或许……你是对的。
当谢云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温鹏的话也已经告一段落了。谢云重新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的时候,正好对上温鹏那一双微微自得的弥漫着浓重恶毒快意的眼睛。他定定的把目光落在谢云脸上,一字一句的下着结论——
“所以,父债子还!”
谢云轻哼一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声音带着自然而然的轻蔑与不屑。他微微抬起下颚,凭着身高的关系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的嘴角缓缓漫上一抹华丽而优雅的微笑,看着温鹏的眼神是悠然而笃定的。那样肯定的目光,会自然而然的给人一种他才是等待着收网的猎人一般的感觉。
目光缓缓的扫过将他团团围住的人群,谢云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温子渊身上,轻佻的声音自然而然的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照你这么说——那么你犯了错,你儿子也一样要还了~”
谢云满不在乎的样子令温鹏敏锐的在大脑中捕捉到了一丝莫名危险的信号。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令他心底逐渐蔓延起来了某种说不清楚的不安,他眯着眼左右再次环视了一圈自己带来的人,他们此刻各个都拿着枪将枪口直直的指向谢云的脑袋,可是在周围弥漫的空气中他偏偏找不到此刻对方应有的恐惧,甚至于连双方对峙时的剑拔弩张的感觉都没有!
温鹏暗自握紧了衣袖中的手掌,苍老但凌厉的眼睛迅速扫过周围幽暗无声的草木,在一无所获的同时,心底的不安却在蔓延滋长着——
他们太镇定了……那种镇定就好像是他们此刻在看一场闹剧,而闹剧的主人公……正是自己。
这种隐隐的感觉在瞬间刺在温鹏一向争强好胜的心里,想一根无法拔出的倒刺一样横亘在那里,那感觉令他莫名的烦躁和……紧张。
“谢云,你还认不清形式么?”温鹏忽然开口,仿佛给自己壮胆一样细细的数着他们此刻所占的优势,“我等这一天已经整整等了二十年!事到如今谢氏的每一个关键部门都有我的心腹,你的改革计划恐怕永远都无法在谢氏下达下去了!你现在身边有几个人?自己数一数。我现在想要你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说过了这些,已经逐渐稳定情绪镇定下来的温鹏仿佛也是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他缓缓笑出声来,那笑声回荡在雪地里,带着某种令人说不清的飘渺和空旷,“年轻人,我很佩服你的胆量和镇定。但是——这无济于事,它们救不了你。”
“是么?”谢云歪了下头,仿佛是准备仔细思考一下温鹏说的这个问题。但仅仅是在一瞬间,他已经推开了护在他前面的保镖,离开一直靠着的树干向前走了两步,他淡淡的微笑着站在温鹏对面,眉眼间皆是一派从容淡定——
“那么你现在可以试试,杀了我。”
谢云面的生死的态度再次使温鹏原本已然放松的神经再度绷紧警觉起来!他原本是准备奚落够了谢云在由自己亲手杀了他来获得那份报仇的快感的,但现在,他有些害怕了,害怕夜长梦多。
他伸手将手下人递过来的枪稳稳的握在手里。同一时间,一辆车停在了一旁了路边。
温子渊听见声音瞬间回头,与此同时,原本拖着枪瞄准谢云的黑衣男人们也有一部分机警的转身对准了那辆黑色车子。
他们只等车里面的人开门下来。要是敌人,就在瞬间开枪打爆他的头!
车门很快打开,当以温子渊为首的众人看清下来的人时,全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从车上下来的,是楚凌。
温子渊的目光在接触到楚凌的瞬间柔和下来,他一如既往的对楚凌温柔的微笑着点头示意。却不曾看见,楚凌习惯藏于袖中的那把通体乌黑的被改造过的小勃朗宁已经悄然滑入掌心……
楚凌的到来,对温鹏而言仿佛是更加壮大了他的气势一样,他缓缓守住了正准备对着谢云瞄准开枪的手臂,转而嘲讽的对谢云笑道:“谢云,你认出他是谁了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么?呵呵——”温鹏再次笑出声来,那笑声刻薄而讥讽,听得站在谢云身后的几名保镖无不深深皱起了眉头,“你爱的人爱上了我儿子!呵呵呵……真是报应啊!报应你那个禽兽不如父亲曾经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情!”
谢云一言不发的冷眼看着满脸得意的温鹏,看着楚凌走到温子渊面前,看着温子渊伸手去拉楚凌,下意识的想把他护在自己身后的景象,唇边逐渐荡开一抹诡谲的笑意……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一声突兀的枪声响彻整个夜空!远处寒鸦这叫人胆寒的声音惊起,凄厉的叫声瞬间卷着风雪弥漫在了整个天空中,带着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浓重而凄切的悲哀……
在场的众人都在刹那的呆滞后下意识的寻找枪声的来源,但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温子渊已经缓缓的,重重的仰面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上!
在他周围松软的白雪被震得扬起,一抹凄艳的红色花朵自温子渊心口出猛然迸出,那鲜红滚烫的血液在染红了他的外套之后流进雪地里,融化了雪水,在纯白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苍茫雪地里绽开一朵朵鲜红而凄艳的曼珠沙华……
楚凌仍旧保持着端着手臂开枪时的姿势,他手中小小的勃朗宁乌黑的枪口冉冉冒着青烟……
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多年经历给他留下了一个习惯——他的枪一向很快,快到不给自己一丝犹豫的机会,当然,也就不会给敌人留下什么反击的可能。
开枪的时候,楚凌强迫着自己盯着温子渊的眼睛,看着在子弹从他心口穿胸而过的时候他那眼眸里看着自己时尚未退去的温柔,看着那温柔瞬间转变成惊愕、不敢置信、了然,直到最后他倒下的那个瞬间那双已经逐渐涣散的眼睛里糅杂了几分无奈的温柔与放纵……楚凌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牢牢的,紧紧的盯着那个重重落地的身影,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