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费时,唯有民办船行,自从开放跨城水运后,只要出得起价,倒是愿意随时出发。
到了船行正在打听去往朱琴城的船只,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
“薯瓜?”
一回头,正是满金,提着个小包袱,一脸风尘仆仆,似乎是开拓新航道刚回来。
“满金!”原以为再次见到满金时会有的不自在,却因焦急而消失的无影无踪,“船行有即刻去朱琴城的船吗?我要马上回去!我可以多给钱!”
满金见她急切,没有多问便道:“我去安排,一刻钟后就出发。”
曙光感激地点头:“那我回客栈取行李。”
“一刻钟后东面码头见。”
曙光用跑的回到客栈,又叫了条小舟直接赶到东面码头,时间恰巧过了一刻钟。
她一眼就看到满金手执橹桨站在船尾,另有一名眼熟的船工正前后检查船体。
“满金……”她迟疑着上前,“你也要去?你才刚回来,不歇息几日么?”
“无妨,”满金过来将她拉上船,指着那船工介绍道:“这是大虾,也跑过朱琴城,这回由我和他轮流掌船,日夜兼程的话两天可以到。”
见曙光还要开口说些什么,满金不耐烦地朝那船工挥手:“先开船。”
然后才回过头道:“怎么?连兄弟也做不成了?生分成这样!是不是连赏钱都要跟我算清楚啊?啊?!”
为什么面对满金蛮横的嘴脸,她竟然觉得好高兴?难道真的是被压迫习惯了吗?那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船行的那段时光,没有生疏,没有隔阂,大家依然是好兄弟。
“我、我没钱……”她按捺着感动,故意说得可怜巴巴。
“那就先欠着,别以为能赖账!”满金横眉竖目的,眼里却泄露出笑意来。
小船摇摇晃晃地离开码头,曙光望着湍流的河水,又想起那个布告,不觉归心似箭。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连声招呼也不打。”满金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
曙光想了想,瞒起面具的秘密,从回澄塘城做个了断开始说起。
正说着,忽听那个叫大虾的船工喊道:“那人是不是在追咱们啊?”
顺着他所指,两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堤岸一路跑,还喊着她的名字。
“柳公子?”曙光惊讶地钻出船篷,满金臭着一张脸紧随其后。
几橹下去,小船晃晃悠悠靠近岸边,尚未停稳,柳春晖就跳下河堤,涉水跑近,喘着粗气迫不及待道:“你……你要走了?面具……喜面你不要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了?”曙光十分惊讶。
“我一直派人盯着你。”柳春晖毫不在意道,双眼紧盯着她追问,“喜面你不要了?”
一旁满金不耐烦地打岔:“喂,纠缠不休的男人只会惹人厌。”
曙光赶紧挡在他面前,愧疚地道:“要,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想买,只是眼下有急事,要先回去一趟。”
“你若就此离开,不怕我带着面具远走高飞,让你再也找不到?”
“什么?”曙光急得想跺脚,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她?
“你……你先前为何不肯卖?眼下我无论如何也要先回去一趟,不能等我回来再谈吗?”她有苦说不出,明知柳春晖气她、恨她,故意拿面具为难她,可面具的秘密偏偏不能说!
这样下去,他们的孽缘何时才能了断啊?
“你走,我就带着面具走。”柳春晖异常执拗地盯着她。
“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唉,就当我求你,几天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我保证!”她哀求。
柳春晖默不作声与她对视片刻,忽然道:“你这样,我怎么会死心……”而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递出一个木匣,“给你。”
曙光的心跳急促起来,不由自主打开匣子,虽然有预感,但亲眼看见那精致华美的喜面,仍是愣住了。
她捧着木匣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干巴巴地道:“多少银钱?”
“不必了。自此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两不相干。”
面无表情地说完,柳春晖转身上岸,就这样湿着半身衣袍,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离众人的视野。
“总算有点男人的气魄。”身后安静许久的满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曙光站在原地,心中默默道:“对不起,谢谢。”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她想。
当晚,睡在船篷里的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祖祖辈辈都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仆役,她从小偷偷爱慕着侍奉的公子,却从来不敢说出口。
有一天,公子要她用家传秘技诅咒一个人,那个人是公子的对头,她不敢也不愿做这种害人的事,可是公子对她说,只要给那人一个教训就好。
那时候公子对她真好啊,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可她只是个小小的仆役,除了帮公子实现愿望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公子的。于是她想,就小小害一下那个人好了,帮公子出口气。
那天晚上,她依着古法设起咒坛,以自己的血为引,献祭神明,设下诅咒。她算好的,一小杯血,咒那人顶个丑脸一个半月,四十九天后恢复原貌。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她献祭之时,公子突然扑了上来,冰凉的利刃划过喉管。
鲜血喷薄而出,咒文倏然色变。
以她的生命为祭,死咒,无解。
曙光睁开眼的时候,天际微微泛白,橹声悠悠,茫茫江面只有他们一条小船,显得空旷而寂寥。
颊上微微的冷,一摸湿漉漉的,梦中不知流了多少泪。
梦中的很多情景醒来后便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子的彻骨伤心,还有咽气前的那一刻,那女子心里想的并不是对公子的恨,而是想着那个被她诅咒的可怜人。
身背死咒,那人的一生便毁了,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偿还今生的罪孽。
女子最后的祈愿,深深定格在她的脑海。
曙光坐起身,打开那个木匣取出喜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后轻手轻脚走到船头,手一松,喜面落入水中,缓缓下沉。
她静静跪坐在甲板上,直到满金的声音传来:“曙光?”
她哎了一声,拍拍衣摆站起身,走向船尾道:“满金,换我掌船吧,让你瞧瞧我的手艺有没有生疏。”
☆、就爱丑人
三人轮替掌船,彻夜赶路,终于在两天后赶回了咸安镇,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去的时候曙光坐的是官家船,足足走了四天。
好不容易回到家,只有冯咸一个人守着宅子。
“戚夫郎跟官差去城里了。”冯咸眨巴眨巴眼睛,视线不住往她身后的满金身上打转。
曙光一颗心落到谷底,果真走了?
“怎么也不等你回来?就这么自作主张……”满金不知内情,趁机打击情敌。
对啊,怎么就抛下她走了呢?真这么想报仇吗?
就算要报仇也可以跟她商量啊,这么不声不响走了,他怎么就狠得下心?
“啧啧,当初还好意思说什么‘不让传嗣就不让传嗣,不让管钱就不让管钱’,瞧你没出息的样子,姓戚的有把你放在眼里么?亏你还是妻主,天底下有这么大胆的夫郎么?”马不停蹄追去朱琴城的路上,满金继续落井下石。
对,她可是妻主呢,他的人是她的,他的命也是她的!他一个人去报仇还会有命在吗?这么绝情,亏她还拼命赶回来……谁准他同归于尽的?!她有同意吗?
伤心慢慢变成了愤怒,等站在朱琴城官衙门口的时候,曙光火气酝酿得差不多,再加上满金在一旁煽风点火:“拿出点气势来!记住,你是那家伙的妻主!”
于是守门的官差便看到一个平头百姓打扮的女子大步上前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们把抓来的面具匠师关在什么地方?”
被这势头吓了一跳,官差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来路,本着小心为妙的心态,客气赔笑道:“这位小娘……这位家主说笑了,我们不曾抓任何人,所有的面具匠师都是客客气气请来的,如今都在驿站好生招待着呢。”
“驿站在哪里?”
“就在官衙后头那条街上,一眼就能看到。”
女子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脸上表情却变成不好意思:“谢谢……”
大势已去!满金在身后长叹一声,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气势就这样功亏一篑,瞧那官差又恢复了悠闲的姿态,就知道肯定已经识破了她小老百姓的本质。这时候就算见到罪魁祸首,也已经火气尽泄,发不出脾气来,他原本看好戏的打算落了空。
可是,心痒难耐啊……他就是喜欢烂薯瓜这样好□摆布、又情深意重的妻主,怎么办?姓戚的混蛋到底走了什么狗运,分他一半不行吗?
一路来到后街,两人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驿站,因为驿站门口也杵着两个官差,十分显眼。
上前探问,不想又遇到阻碍——原来选送入京的名额有限,州官便安排这些面具匠师聚在一处每人当场做一张面具,做得好才有资格入京,而为防止冒名顶替之类的意外,结果出来之前一概不得见外人。
“可否通融一下?说几句话就好。”曙光有些着急,她怕戚秀色万一入选,再要阻拦就是跟官府作对,她一个小老百姓对上政府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官差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论哀求、贿赂都不肯放行。
曙光咬咬牙,大起胆子道:“里头有我家私逃的夫郎。”
“有私逃的夫郎混在里头?”官差吓了一跳,夫郎私逃在婆琉国可是大罪!他怀疑地问:“那怎么不去官衙?”
“我不告官,就想见他一面,说几句话就好。”
“咳。”满金拽了拽她,上前帮腔道:“官大哥,我家妻主不告官实在是一片好心呐。”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我家妻主”的反应,见她闷不吭声地配合,满金精神大振,愈发卖力地扮演起“夫郎”这个角色:“唉,事到如今,家丑也瞒不得了。我家一个夫郎前些日子私逃出府,我们一路追踪而来,打听到他扮作面具匠师进了这里头,老家那边的姐妹会已派人捉拿,只是我家妻主念旧情,想在姐妹会之前找到他,只要他肯回头,这事便掩盖过去算了。”
倒是个好女人……两个官差看曙光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夫郎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问。
“戚秀色,脸上戴个素面。”
两人一脸恍然大悟,实在是印象太深,原来是私逃的夫郎,难怪要戴面具遮掩。
见他们有些松动,满金又道:“还望大哥看在我家妻主一片苦心的份上,通融通融。”
两个官差凑在一起私语一番,其中一个道:“你们等着。”说完转身进了驿站。
等了半晌,那个官差终于出来,道:“我跟头儿说了半天好话,他才勉强答应让你们见一面,不过必须有我们的人在场。”
能见面就好!曙光感激道:“多谢官大哥。”
“跟我来吧。”
带着两人进门左转,绕过几处屋宅后来到一个小花园,官差停下,“这儿等着,我去把人带过来。”
初冬的花园,枯叶落尽,满园肃杀,曙光站在其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跟在官差身后,一如既往的优雅步态穿行在石径间,突然之间有了一丝不确定。
这个男人一生被毁了,复仇是他唯一的心愿,该成全他吗?
“只有一刻钟时间,有什么话赶紧说吧。”官差交代完,朝戚秀色脸上多瞧了几眼,就留下两人,十分尽忠职守地站到能看清这边动静的角落里。
满金本想留下,可惜那官差退开的时候不忘好心拽他一把,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结果到了角落左右一看,边上居然聚了七八个官差,其中有个女人瞧打扮像是头儿,众人你推我攘,挤眉弄眼。
刚才带路的那个官差见他望过来,便掩嘴小声解释道:“咱们也不是存心要探听什么,只是这回的人是要送入京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谁也担待不起。你说对吧?”
满金僵笑着点点头,注意力便转回不远处的那一对身上。
官差看看他,又道:“兄弟,心里其实不情愿的吧?”
“什么?”
“找回那个夫郎啊,他定是你家妻主的最爱吧?”
最爱?没错,还是唯一的哩!满金满心不爽地环起双臂。
“看开些吧,女人都喜欢大度的男人。”另一个官差插话进来。
收到众官差同情的眼神,满金咬咬牙,忍!
“戚秀色……”
曙光终于开口,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她叫了一声后半天没有下文,于是戚秀色问道:“澄塘城之行……不顺利?”
“你怎么知道?啊是了,我去了这么多天。”曙光自问自答后,盯着他一眨不眨道,“如果我按时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来参加这个选拔了?”
“没有的事,官府的征召怎能推拒。”
“是吗?”曙光低下头,忽然自顾自换了话题,“这次去澄塘城,一开始确实很不顺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看到官府的告示,便急着回来,再也顾不了其他,没想到事情反而解决了。戚秀色,我没有带夫郎回来,你是不是一直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