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来客房的仆役都小心戒慎,来去匆匆,涂药用药杵,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他虽多日未出房门,也能从这种压抑诡谲的气氛中想象出府外的风雨,若不是得兰勤生庇护,他恐怕早已被心怀恐惧的百姓诛杀了吧。
拉好衣襟,他步下床,走到屋中央慢慢活动手脚,脸上一片平静。几年前他还会因为世人的惧怕而愤恨不已,如今早已麻木,他所有的仇恨都归结到那个人身上,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身上的外伤已基本愈合,不再疼痛难忍,就是手脚还不太灵便,估计再养个几日便可起程。令他在意的是,这些年姐姐一直派人找他,想阻拦他复仇,这次找到他,却意外地没来劝他,是放任他了么?还是……私下谋划着什么?同为戚家人,姐姐与他都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他正思忖着,耳边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未几,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咦,你起来了?今天药涂过了吗?”曙光小心地端着手中的食盒,一边注意脚下。
“嗯。”戚秀色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两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一碗黑漆漆的,一碗是略清的黄,很好分辨。
他看到曙光眯眼凑近嗅了嗅,才将黑汤药推到他面前,心中有什么东西模糊地一闪而过。
“我陪你一起喝。”曙光笑眯眯地端起另一碗。
“你为何还喝药?”已经一连喝了十几天了吧,他有些疑惑。
咕噜咕噜喝完,她才回答道:“大夫说那个迷药药性强,用多了会变傻子,我已经中过两次,解药多喝点才能把药性祛除干净。”
是这样吗?
他眼也不眨地喝下苦到舌根的汤药,听到她嘀嘀咕咕地又说:“好像后遗症不止这些,我脑子没傻,可模糊的视力却没好转……还是再多喝几天保险……”
“什么视力?”
“还不确定,或许药性解除就好了。”曙光一口一口啜着清水冲淡口中的药味,眼睛忙碌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戚秀色,你的伤是不是好些了?”
“已经好了。”不想她心有歉疚,他站起身走了两步。
“太好了。”她笑弯了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
“什么?”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自神诞那日露出真容,他便知道澄塘城已不能久留,先前担心这女人无人回护,如今正巧姐姐也在,便可将她托付给姐姐照顾。
这样不是很好吗?不必再犹豫,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找那个人……
心下矛盾地想着,眼前这女人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你问这个……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她错开对视的目光,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尴尬?羞赧?
“听说什么?”
“就是……就是官府的人来找我……”曙光一如既往地老实,他一问,尽管觉得羞赧,还是一五一十交代道:“就是前天,那个户房从事上门,说我已年过二十却不婚,还女扮男装败坏风气,看在兰会长的面子上,只要我十日内婚娶,便不予追究,若十日后还不婚娶,不但要由官府强行婚配,还要追究我触犯律法之责。”
面具下的浓眉狠狠拧起,“兰勤生没有说话?”
“兰会长已经帮我说情了,所以官府才宽限十日。”
是吗?兰勤生真的有尽心帮这女人说情?他心下怀疑,但事已至此……“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啊……”曙光飞快瞥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开口道:“我、我就想跟你商量这个,我想了两天,仔细考虑了下,那个……反正总要嫁人,不,我是说既然要婚配,那、那总是熟人比较好……我的意思是,其实我有点……那个……喜、喜欢你,第一个……就想到你。戚秀色,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戚秀色,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在那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梦中尚未醒来,周围一切景物都向后退去,只余下眼前这个女人。
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你在说什么知道吗?”他死死地盯住她。
“嗯。”她点点头,脸蛋烧红,视线不敢与他对接,紧张得像个正在被面试的考生,“这两天我仔仔细细想了想,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事,你、你是个很好的人……唉,我不会说话,总之,我绝没有凑合的意思,我、我愿意与你亲近,如果要和另一个人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起生活几十年……我只想到你。”
如果是个梦,还没有醒来吗?头脑愈加混乱,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忘了我的脸吗?”
“我、我不在意,我想过的,我陪你去找解咒的方法,假如……假如真的一直找不到,那也没关系,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你可以裹布条或者戴面具。还是说……你很在意我不敢看你的脸?”她抬起头,迟疑地望向他,“我怕你的脸,但是我不怕你,你很好很好……再说,现在不敢看不代表永远不敢看,也许、也许几年以后,我就敢直视你的脸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你现在不信也正常,可是……虽然不敢看你的脸,但我的喜欢,是真心的。”
我的喜欢,是真心的。
有什么东西开始动摇、崩塌,是内心如岩石般坚硬牢固的复仇信念吗?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滴泪,想起曾在脸上轻轻抚过的小手,想起那双饱含水气的秀眸,曾经在狭小的船室里坚定地说要带他一起逃。
如今,这份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温暖,近在咫尺……
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嘴,声音低哑干涩:“我要去京城,一个人,不会回来。”
“哎,这样啊……没关系,反正还有七天,我可以再问问别人。”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除了一丝被拒绝的尴尬,脸上的神色意外平静。
是了,以这女人的性子,开口之前必然是翻来覆去想很多,而且把被拒绝的可能性放在最前面,才能在真的被拒绝时迅速接受,可是……
垂下的手紧握成拳,他拼命克制着,不要冲上前去逼她收回最后那句话……
“曹小姐要问什么?可以来问我。”
一道清冷女声突然响起,推门而入的正是那日在正厅见过的绝美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工作上有事,临时出差,迟更了一周
☆、真相(下)
“戚会长……”刚才的对话这位据说是戚秀色姐姐的女子全都听到了吗?曙光僵硬地站起身。
她的紧张和尴尬全都落入另两人眼中,戚慕贞微微一笑,温和地道:“曹小姐,兰会长让我带个话,请你去趟前厅。”
“好。”连什么事都没问,曙光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房。
待略嫌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后,戚秀色定定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清冷面孔,一时思绪万千,半响后才开口道:“支走曙光,姐姐是想谈什么?”
戚慕贞开门见山地问:“为何拒绝?”
戚秀色径自说道:“几年未见,姐姐不先叙叙离情么?”
“离情可以稍后再叙,相较之下,我更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见她坚持,戚秀色便也不再迂回:“方才姐姐不是听到我的回答了?”
戚慕贞快语道:“上京是白白去送死,邵家正如日中天,如今的我们惹不起。”
“他在京城安享富贵,我却被人厌憎入骨,性命难保,我怎甘心!”
那双清冷的眼眨也不眨地探索着他的眼底,半晌,“你真这么想?”
“是。”
“不怕我拦你?”
“两年前姐姐不是试过了么?”
“连曹曙光都不能留住你?”
面具下的声音毫不动摇:“是。”
戚慕贞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弯起,“你我做了这么多年姐弟,你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她一边踱步,一边道:“你难得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知道我来了也没有急着离开,明知这样会被我找到,而我必然会阻拦你去报仇。要说你对她没有心,我绝不信。”
素色面具挡去一切表情,只听淡淡的男声道:“姐姐多想了,我不过是在澄塘城赚些盘缠罢了。”
戚慕贞轻哼一声,“也只有曹曙光那种软柿子会被骗,你一拒绝,她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就乖乖接受。这样的妻主有什么不好?说她胆小,她却在见过你的脸后还敢向你求亲,说她胆大,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是个软柿子,以你的本事,将她掌控在鼓掌间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你对她也有心,曹曙光不啻为妻主的最佳人选,何必拒绝她的求亲呢?”
“原因我已说了。”
望着那颗笔直矗立的顽石,戚慕贞叹口气,果然还是要用这最后一步棋么?
沉默片刻,她忽然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们都是戚家人。你担心的东西,姐姐会帮你解决。”
戚秀色警觉地道:“你想做什么?”
静谧的室内,清冷的女声夹杂着一丝诡异:“秀色,你不敢做的,我来替你做。”
心中的不安感加重,“你做了什么?”
“只不过让简白改动了下药方。你不就是怕将来有朝一日,曹曙光也会因你的脸而弃你恨你么?再喝半个月,她那双眼就会什么都看不见,而她只会以为是那迷药的缘故。只要她瞧不见,你的诅咒对她便没有用了。”
原来如此,想起方才她靠气味来分辨汤药的行为,戚秀色终于知道先前心中闪过的不对劲是什么了,他深吸口气,勉强维持镇定,“我没有这样想过,姐姐是病急乱投医么?这样胡乱猜测我的心思。要阻拦我报仇,何必牵连到不相干的人。”
“你敢说你从没有过这种念头吗?恨不得挖了她的双眼,将她一辈子留在身边……”
“没有!”他飞快否认,面具下的脸却冷汗涔涔。
戚慕贞轻笑一声,仿佛看穿他心底最隐秘的想望。
“她瞎了不是更好?既不受诅咒影响,又会因为眼盲而离不开你。这样,你是不是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快步离开客房所在的院落,直到步下回廊,曙光才慢下脚步。
刚才告白兼求婚的那些话,连同戚秀色的拒绝,戚家姐姐是不是都听见了?
被别人——还是求婚对象的姐姐——听到这么私密的事,好丢人,真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消失。
可是……
瘦小人影垮下肩,脚步不知不觉变得有气无力。
可是,相比之下,她更在意的是,戚秀色毫不犹豫拒绝了她的求婚,呜呜,原以为他对她也是有点点好感的……
伸手摸摸眼角,干干的,她无意识地吁口气,幸好先前反复推演过各种情况,怎么开口,万一被拒绝怎么办等等,刚才真的被拒绝的时候才没有失态。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被、被拒绝也很正常嘛,毕竟同意或者不同意本来就是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毕竟求婚之前他们也没有谈个恋爱做铺垫……只是、只是她伤心难过的是,戚秀色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自作多情了吧,原来之前帮她,救她,关心她,以及不经意露出的温柔,都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友谊罢了,至于那几次求欢……在民风开放的婆琉国,大概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跟喜欢、爱情什么的八竿子打不着边。
什么国情嘛,误导自己,害人不浅……
这下好了,求婚不成,恐怕连戚秀色这个朋友都要失去了。他很快就要离开,连再相见的机会都不给……完了,越想越难过,等下在兰会长面前哭出来怎么办?
正犹豫着是不是托个人带话请兰会长稍等片刻或换个时间,一道压低声音的招呼将她从低迷的思绪中拉出来。
曙光眯眼循声望去,假山后一个仆役打扮的人露出半个身子在叫她。
直到走到那人面前,曙光望着那张模糊又眼熟的轮廓,脱口道:“柳公子?”
“曙光,终于见到你了。”柳春晖拉着她一同躲到假山间隙的一小块空地里,层叠的假山奇石完全挡住两人的身影。
曙光讶异地眨眨眼,“你怎么……”
柳春晖苦笑:“不乔装改扮怎么能见到你?神诞那日后,我多次上门找你,都被会长府的人挡在门外,最后实在没办法,才买通府里的仆役混进来。”
“我不知道……”原来他后来还来找过她,曙光想起那日他高声喊着要见自己,自己却躲在屏风后面假装没听见,不由心虚地低下头。
“我知道,这不怪你。”柳春晖柔声道,“曙光,我不能待太久。事情的始末我已知晓,你不是曹少主,可跟我成亲的人是你,既然你我已行婚娶之礼,我柳春晖这辈子就认定你一个妻主。”
“等等!”受不了他的浓情蜜意,她目光躲躲闪闪地道:“什么始末?我什么都不清楚,完全是个外人……”
柳春晖却不让她回避,“你一定有印象的对不对?先前在会馆我提到婚礼的时候,你的反应不一样。”
怎么办?好像赖不掉了,本来还想假装完全没印象……
“不、不关我的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跟那个曹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硬着头皮,死抓着这一点不放。
“曙光!”柳春晖急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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