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女人都不是肉欲信徒。
我羡慕那种一投手一举足,气质性格都配得十足十的璧人。
但是他们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他们”是外国着名妇女杂志上的心理专家。
想深一层,世上没有任何十全十美的东西,一粒全美钻石不过是放大廿倍没有瑕疵而已,试想放大两百倍后的样子。
真令人气馁。
好的好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许多公认的标准夫妇的男女都分了手,我们还能在一起,已算不错。
感情生活稳定,便于事业发展,心无旁骛,可以专心做事。
办公时了无牵挂,另一半永远不会令我心忐忑不安。
他固然不会打电话来问候,我当然更不方便去关心他。成年人了,有什么大事?就算生病,也可召车返家休息。
无故次,发寒热,也先回刮公司把案头的重要文件清掉,然后去看医生,自行回府休息。
不用哼哼卿唧,不会死的。
这样坚强的性格,也是自幼养成,父亲一早去世,我无兄弟,家中无男丁可靠,无人诉苦,不如不诉。
出来做事,不久便洞悉世情,倒霉的事说出去,不外了被旁人讥为学艺不精,他们听的时候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心中却笑甩大牙,谁让你说给他听呢,活该,白白给人茶余饭后多个题材。
得意之事更不能说,你有,人家没有,说来无益,俗云,财勿露帛,露帛要赤脚,母亲是常常说的,我亦紧紧记牢在心,行走江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从来不是新派人,不知恁地,竟大胆与人间居。
那日出去与女同学们吃饭,说起同居这件事,大家都摇头叹息,说是寻女人开心的一种感情关系,我三缄其口,不敢发言。
他们又说到有一对中年男女,同居已有十年历史,不知怎么维持,听得我汗毛凛凛。
再过五年,我就是另一个榜样。
“为什么不结婚呢?”有人问。
不是过来人不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了。
“为什么不分开呢?”又有人问。
唉,积习难改。
“淑子,你为什么表情尴尬?”
“我,我胃气痛,”也亏得我守住这个秘密五年整。
唯一的好处是,升级可尽情地在他面前表现得兴高彩烈,不是因为他爱我,而且,他天生不是妒忌的人,他性格大方,坚信人家的成功与他个人的得失无关,社会上有的是机会。
这种豁达的思想多多少少影响我,看,与他同居,不是没有好处的。
一日放假,醒来下楼去吃早餐,看到一辆鲜红色的平治二八0在等人,驾车的男人年轻英俊,他并不急,悠闲的看报纸。
我忽然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他等什么人,大日头底下也不介意。
五分钟后,一个浓妆的女郎出现,他下车替她开车门,她上车,两人开开心心的离去。
那种车很普通,那种男人也不见得是罕有动物,难是难得他们那种适意的神情。
我多久没有心花怒放了?
什么意外之喜都没有。
年前人家同我介绍男朋友,说半日,煞有介事,仿佛事成一半。
到茶楼相看,那位先生迟到半小时,一坐下便瞥我一眼,连声说已经吃过,并号称下午要开工。
结果下午在喝咖啡的地方见他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件事对我信心有很大的打击,一连十日八日都对牢镜子研究自己的面相,企图找出关键所在。
为什么他一见找就要逃?虽然是个无关重要的人,虽然我也并不见得会爱上他,但那无礼的举止确使人烦恼。
由此可见找人同居也并非易事。
至少那位先生很洁身自爱,不胡乱与女人同流合污。
想起便更珍惜目前的关系,感动之余,买半只鸡回来煮鸡粥给他吃;这是我唯一会弄的食物。
平时他自己做大鱼大肉,我吃罐头汤,多年来都是这样,不如意时躲在一角用杯子喝个番茄汤,熄灯上床睡觉,第二天什么都平息下来。
两人都不爱夜生活,不是没有共同点的。
母亲说,夫妻至要紧互相尊重及支持,其余花边琐事,诸如巧言令色之类,未必是福。
他有没有支持我?同居五年,并没有机会试验,我却十分肯做他的后盾,上回他给老板逼迫要另谋高就,我就请他不必担心账单,那已是两年前的事。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不过日子真闷。
一日说:“如果我同人私奔,你会难过吗?”
他非常诧异,像是听到世上最稀罕的事般,过一会儿他肯定的说:“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我逼他:“假使有呢。”
他竟说:“那也无可奈河,命中注定。”
“会伤心吗?”
“开头会,后来就好了。”
其实是真话,老实人即老实人,不过听在耳中非常不受用。
原本希望他露些演技,譬如说大吃一惊,要与那人决斗之类。
态度太现实。
没有第三者。
也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异性,办公地方几百个男生,全体如兄弟手足一般,你不得不说这是我天生的本事,大家相处得如此融洽。
五年之痒,平安无事。
公司接新客户,对方代表年约四十六七,从前,叫中年人,现在,号称壮年。
他一表人材,并且对我很不错,在许多地方表露出来。
虽不是轻骨头女性,也非常感激,生平第一次有异性赏识,太难得了。
夏天若炎热,一到下午便有点憔悴,渴睡,心不在焉,壮年先生看到我东歪西倒的样子,颇为同情,常常叫司机送我一程。我老是捐介地推辞,这是我一贯作风,母亲说:有就是有,没有即是没有,想有的话要靠双手努力,千万不要坐着干等鸿鸽来临。
我往往拖着疲乏的身体去乘地下铁路,考了四年驾驶执照,同志仍须努力,开头很渴望开车,觉得威风,年长之后,以方便为主。
到了家又不甘心,便说:“有男士想送我回来,你不管接送,有人肯。”
他又惊异,“是嘛,现在还有这样的好心人?”
生气的时候,口头禅是“你从来不带我去地方,你从来不买东西给我,”每个小女人都这样抱怨,没有男人会认真,说出口之后立刻觉得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难为情,后来便遵守男女平等律例,因为我也不打算送他什么名贵礼品,或是带他去坐伊利沙白皇后轮环游世界。
女人坐在家里,男人出去搏杀的日子已属过去。那时女人通常不受教育,没有谋生本领,力气也没男人大,不能干粗活,于是只得看丈夫面色做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
此刻男女机会均等,大家都可以进学堂考文凭,就业机会也相同,再也不能说谁靠谁。
我较为喜欢穿,他爱吃。
对于女装的标价,他通常很苦涩——什么,一条沙龙裙数干元?买架分体冷气机好走五年,”后来不把价钱告诉池,反正花自己的,有这点好处,自在惯了,情愿工作辛苦,看老板面色,费事一五一十的做伸手牌。
我想我永远不会爱一个人爱到向他要钱的地步,虽然说对方会得自发自觉,但万一他事忙忘记了呢?太危险太被动太无助了。
去年把半个月的薪水买鳄鱼皮包,他就很困惑,同样地他换音响设备,弄得倾家荡产,我亦觉莫名其妙,不过大家都不出声。
我总算略有节蓄,他就没有。
壮年先生邀请我们一组人去吃日本菜。
本不喜应酬,但爱鲍刺身之香滑,去了。
他们高谈阔论,我埋头苦吃。
主人先是微笑聆听,后来与我攀谈。
“工作如何?”
“一般。”
“辛苦否?”
“可以应付。”
“老板态度如何?”
“过得去,”问得诚恳,答得含糊,有什么苦自己知罢了,做人总要受委屈的,人家又帮不了我,许多细节不须回答,猜也猜得到,做伙计当然吃苦。
“最困难是哪一环?”
“一年一度的年终报告。”
“呵,有压力。”
“嗯,人手不够的缘故,半夜惊醒,时常为此事辗转反侧,虽然职位卑微,也各有各之忧虑。请把酱油递给我好吗。”不想说太多。
但吃得十分多。
他总记得帮我递这个那个,十分细心。
饭后叫一大盆水果,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红毛丹。
散场他又要送我们,便应允,因我并不是最后落车的~个人。但忽然之间小王同陈小姐要去发电报,车里只剩我同他。
我没有紧张。我的遗憾是从来没遇到一名令我惆怅的,或是心跳加速。
或是欢喜若狂的男士。
我看他一眼。
他说:“有你这样独立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他在打听我的私事。
“有些男人比较喜欢依人小鸟。”我并没有透露什么。
“小鸟是要喂养的,社会不景气,少人愿负担。”
我禁不住笑起来。
他说:“况且,养养就变河马了。”语气失望,不似开玩笑。
在家吃得好睡得好,不必担心生活,自然发胖,其实是很苦闷的生涯,不值得羡慕。我没搭腔。
像他们那种年纪的男性,大多数不太尊重女性,表面上很大方,骨干里仍觉得养得起女人是他们的光荣。
在这里便有个距离,俗称代沟。
他不明白何以我沉默下来,但是不要紧,他毋须明白,因为到了家,我下车。
我用锁匙在自己那边进门,静下来仔细听,隔壁没有讯息。
咦,还没有回来?
从中门进去,果然,没有人。
呵,我做初一,他做十五,都九点多,什么地方去了?
我伏在窗框看楼下的停车位。
车子开出去了。
真不划算,两个人负担的车子他一个人用。
奇怪,这么晚到哪儿去?真有他的。
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沐浴,到上床人还没回来,明明十分疲倦,却睡不着,心中挂念。
到底是有感情的,我感慨,平常没事,这种温文的清绪很容易被疏忽,似令夜,不过因为他迟回来,感受就不一样。
他极少超时不回,与我一样,下了班老是匆匆回公寓报到。
起床去看他有没有留下字条,没有。
作死,我很生气,无端叫人睡不得。又回到床上。
忽然觉得名份重要,因为女友无资格生气,而妻子至少可以拍拍桌子。
但真等到要拍桌子的时候,还是不拍的好,妻又怎样呢,感情的事,变了就是变了,是他祖宗也不管用。
天要下雨,男人要不回家,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妈妈说的。气着不禁笑出来,然后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赶紧装睡。
他打开中门看我一下。
一则我真的疲倦,不想说话,二则不想盘问他,于是心安理得的睡去。
如果他不回来,我又怎么办?
也许还是结婚的好。
廿五岁结婚,以后担子可重了。最理想结婚年龄是三十余。不过那时有没有人要,可真是大问题。
第二天一早听见他在每间房间里巡回演出,连忙起身陪他。
我看他一眼。破例为他做荷包蛋。
这人很麻木,也不觉得什么特殊恩宠,双眼瞪牢财经版消息。
我在厨房花尽九牛五虎之力,浪费十来只鸡蛋,才煎成不散黄之荷包蛋。
假如通往男人之心的路是他的胃,那我连门儿都没有。我是世上最坏的厨子,我不是厨子。
他上班我洗头。最怕头发有油腻味,不小心给老板及同事闻见,名誉扫地。
一阵子有位中年太太来采访我,坐在我身边说话,头发有股异味,是油腻与体臭混合品,这还不止,张开嘴,口气也臭不可当,令我别转面孔。坐半日,她忽然取出刺鼻的药油,在太阳穴上点一点,姿势还顶骄矜,想表示她也可以弱不禁风。
假使长期在家中耽着会变成这个模样,情愿在写字闲做苦工,是,有时抱病也得支撑,但至少经过修饰,端庄、自信,并且维持整洁,不住用嗽口水、古龙水,泡泡澡,香皂,使旁人觉得愉快。
出来做事的人到底是两样的。
头发濡湿便赶着出门,每天早上都不相信会得做完写字台上的工作,但毕竟每日下班也都做完了。
薪水并不好,许多妇女坐在金铺里,捏住十两八两黄金买进卖出,卖出买进,运气好也能比我们赚得多,但这不是读书人可以做的。
人一读书便有头巾气,许多事做不出来,白白丧失利益,所以有俗语云,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最喜欢皱皱眉头说:“这不大好吧,”于是我便即刻听话,不去做不大好的事,像穿暴露衣裳。化浓妆,迟睡。
说是非,发脾气……
不是不委屈的。
他的香烟始终没戒掉,我却已被他改造。我怕烦,而他不,我罗嗦,他耳朵有开关掣,他说我几句,我马上呻吟,受不了,情愿改过自新,我的脸皮薄,他的厚。
总是他赢。
他却说一直是我赢。
这是唯一双方都不肯占便宜之时。
有时冷眼看他很钝很愚蠢地在厨房忙,心中想:这家伙,要不是运气好遇上我,下半辈子不晓得怎么过呢,难为他有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样子可爱,也不会看中他。
我还没说出口,他却讲:“唉,你看你,乱成一片,下了班就忘记白天好不好?真可怜,没有用,不是我帮你张罗的话,光是账单已令你崩溃。”
你说多闷。
我们从不庆祝同居纪念日,不过互相提醒一下,竟在一起渡过千多两千个日子了,他大嚷:“哗,相依为命,相依为命。”
他是我唯一的,忠实的良朋知己。
做丈夫他不很适合,做朋友,一流。
壮年先生约我午餐,我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