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也不像在恋爱,并没有那种云里雾里的神情,使我这个搅恋爱箱的夫人困惑。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已找到男朋友,”“不,我肯定在恋爱。”她孩子气的说。
我还是不相信。
“但他会妨碍我事业的发展。”
我说:“毫无疑问,你的时间宝贵,而谈恋爱正是最浪费时间的一回事。”“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失去他,以后未必找得回来,”“那自然,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择,有所牺牲。”
她看我一眼,“你都不同情我。”
我笑,“你并不需要同情呀,”“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她轻轻叹息。
“那是一定的,你看中的人不会错。”
“你怎么知道?”她睁圆双眼。
“我对你有信心。”
她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不问他是谁?”
我耸耸肩,“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谁,早就说出来。”
“对,”她说“你好聪明。”
哈哈哈,我心笑得歪倒,她赞我聪明,唉,这小孩。
她显然也有点烦恼,托着腮在苦苦思索。
这个神秘的小女孩,我始终不知道她三顿饭在哪里吃,衣服谁人帮她洗,有份佣人做家务。
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先把工作干好再说,私人感情免谈,况且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也足够弥补。”
她没说话。
我微笑,拍拍她的手。
“我要回去了。”她说。
我付账,出了门口,看着她叫部街车离去。
不用替她担心,她不会栽筋斗。虽说年纪小,跌倒爬起不要紧,到底身上有了污迹,以后总有痕有恨,落了话柄在别人手,你肯忘记过去,从头来过,闲人却不肯,总得时不时闲言数句,提醒阁下过去种种。
所以非小心不可,将来弄得不好分手,吃亏总是她,但一般人同情的却永远是男方,因她有美貌财富名气,他没有。
看得多了,我也成为预言专家,知道她不会冒险去谈恋爱,哪一头轻,哪一头重,她再清楚没有。
寂寞,是不是,谁说不是。
之后找安琪就比较难,她已退出模特儿行业,进军影坛。
但是夫人杂志社最当眼的地方,仍然挂着她的签名照片,巧笑倩兮。
那时她比较嫩,比较稚气,也没另那么专业化,但我们已经爱上她。
“现在约她拍封面还是可以的,”小杨说:“她对我们算不错,别家就得排期。”
我问记者:“有没有她恋爱的消息?”我最关心这一宗。
“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当然是真没有,假使有些蛛丝马迹,立刻被行家掀出来,祖宗十八代都查得出,你不相信?别小觑我们。”
我宽心。
她终于作出抉择,一段感情无疾而终。
这样的妙龄可人儿不知在平时做些什么,也许她根本没得闲,反正永远有人陪着她吃饭喝茶,就算无聊,一个电话,咱们这班阿巴桑立刻急急赶去陪伴,真是天之骄子。
一个人只有在最闲的时候才会悲秋伤怀,自怨自艾,安琪是太阳族族人。
有晚我去看电影,她坐在我前面,隔壁有个男孩子陪她,分明是她的朋友。
我装作没看见,我很明白她这种女孩子,跟我们再接近是一回事,但这种私隐还是不希望我们知道。
我立刻醒目侧过头。
但她忽然看到我,又来不及避,只得笑着迎来。
我向她点点头,“看电影?”废话,自然是看电影。
她说:“说你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向朋友那边呶呶嘴。
“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连忙拉着他跑掉。
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你看她,一切私生活都没有了。很普通的朋友看场电影也不能公开,只有敌人,没有朋友,滋味不好受。
成名之后,连闲谈的乐趣都消失,除非是记者,可惜所说的每句话又会被记录在案,黑字白纸,不知恁地,又总有点出人,使人不快。
妒忌的人也很多,眼睛大是目露凶光,眼睛小似狐狸,尤其是同行,与敌国没分别,互相排挤倾轧,其实甲排挤了乙,绝不能代替乙的位置,位置是由广大观众喜爱程度来决定的,力量来自群众,像安琪,她有观众撑腰,所以才名头响亮,这种情况,绝非一两个熟人摇旗呐喊可以做得到。
不过有些人就是不明目信个道理,总以为把一生行运的甲排挤掉之后他就可以冒出头来,出尽百宝中伤,挖空心思造谣,贼喊捉贼,扰攘一番,满心以为甲之沉没,就等于他的荣升,结果当然是失望,于是更加抱怨,吐苦水,呼天抢地,恶性循环,这种人通常溺毙在嫉妒海中,根本无法做好任何事情。
而一个人,很少会因其本身出名,没有工作成绩拿出来,始终不成气候。我不相信安琪光是鬓边插朵花在大酒店咖啡店坐着就能成名,戴安娜皇妃都有责任,工作量惊人。安棋在事业上所花的力气,可以猜想得到。
在写字楼里,空闲的时候,小杨举着报纸,朗诵娱乐版新闻。
“新进玉女明星工作态度恶劣,这个不做那个不做,毫无职业道德……这是说安琪。”
“她不肯做什么?”我问。
小杨继续读下去:“不比今届最佳女配角,连老妓角色都不推辞。”
我说:“安琪想演那种角色也不够资格呀。”
小杨笑,“你总是帮她。”
“一般人对十六岁女孩的要求,实在太高,我只要看到她会在银幕上皱眉头已经认为可爱到极致,心都软下来,一切包涵,或许因为只有我是标准影迷。”
小杨笑得更厉害。
我不以为然,“待她到四十岁,还在这个圈子混,自然也什么都肯做了,现在有什么必要拿她同中年妇人的美德来相比。”
小杨放下报纸,“当然她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
“那还用说,这种批评,看到她也假装没见到。”
小杨感叹,“你我都未必能够做得到。”
我说我可以,自豪的说:“人家骂我,或称赞我,我同样的无动于中,”但不得不补一句,“不过我已经是安琪的双倍年龄,将近不惑,是应该有这样的自律。”
小杨说:“可是很多四十余高龄的老顽童,被人说几句,气得扑过去咬死人的。”
“那多好,”我不胜羡慕,“还有那样的精力,有那样的宗旨。是那种除出工作什么都不想做的人,绝对没有人能把我骂出山。”
“骂你似猪八戒呢。”记者不置信。
我笑,“那我就做猪人戒好了。”
安琪似乎也抱同样的态度。
新戏开拍,我同导演相当熟,跑出探班,安琪化了浓妆,穿着条攻瑰红妮丽兹的晚装裙子,低胸,裙身似伞一般的自细腰洒开来,美得整个人发亮。
我趋向前去,她笑着过来。
脸上的粉细致光滑地贴在她无假的皮肤上,融成一片,无分彼此,油光水滑。
有没有看过上了年纪的女人搽厚粉?可怕,粉是粉,脸管脸,化妆都浮在半空,人看上去益发憔悴,一笑起来,那些干粉忽然又全部卡在皱纹里,倒不如淡妆的好。
“像剥壳鸡蛋般。”我称赞她。
“谢谢。”她说。
这女孩子没有什么手腕,她并不会拉着人叔伯兄弟阿姨的乱叫。
我问:“男主角们在哪里?众星伴月哩。”
她伸手指一指那群英俊小生。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大家都对我很好。”
我摸摸她的脸颊,“那自然,还用说。”
“宣传部都会以我为主。”她补一句。
导演在那边叫她过去,我们再四处巡一巡,就准备离开片场。
走到大门口,肴见不远停着辆小小红色跑车,一个年轻人同我们打招呼。
我一时没想起他是谁,只得礼貌的点点头。
他却自己提醒我:“我是安琪的朋友。”
呵对了,那天陪她看戏的人。
我看着他清纯的脸,“等安琪?”
“是。”
“那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他无奈的低下头,“反正我在家里,也定不下心来,什么都做不成,不如跑来这里坐着。”
这才叫恋爱,再明显没有。
他在恋爱,安琪可没有,其中的分别一望而知。
我想说“那你好好的等吧”,又觉轻佻,开不了口,心中十分同情这个年轻人。
“再见。”我说。
他向我摆摆手,无聊的靠着车子,点起一支烟。十年后他会狠狠责问自己: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如此浪费?
不过在年轻的时候,有这样的机会浪费时间,也是件浪漫的事,当他有朝一日事业成功,每一秒钟都忙得不可开交,每个动作举止轻重时,他会想起少年时期,为一个女孩子,默默等待一夜。
此刻的安琪,什么都有,然而机会太多太好,成功得太快太顺,使她不经意地对一些人与事粗心,来不及一一珍惜把握。
她可能连什么人爱她,什么人害她都不知道,时间便如水般流过。
打开陈年旧书报,里面一页页全是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名字为人传颂一时,每个都有过她光辉的日子,在她灿烂的时候,简直要什么有什么,她所不要的也堆山积海地摆在她面前……
直到,直到书册合拢,她的辉煌史告一段落,又轮到第二位。
光辉过总比没光辉过要好?不见得。听她们说来,索性过平淡平凡的一辈子,反而是幸福。不过这番话,泰半是她们在走下坡的时候才说的。
车子驶返市区,顺利到家。
用锁匙一开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我取过听筒,是小杨的声音。
他兴奋的说:“我发现了新星。”
“谁?”
“一个模特儿。”
“呵,又一个?”
“是的,拍过化妆品广告,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大眼睛,高鼻子,哎哟,美得会叫,而且身量高。”
“比安琪还好?”
“安琪?呵,她,不,这是完全不同的,一颗新星,明天我带她上来公司,你一看便晓得了。”
“她们都长得一样,”我抱怨。
“不,不一样。”
“好好好,明天我滴过眼药水仔细来看。”
“对了。”他挂了电话。
冒出头来,上升发亮、落山、沉没,这是所有的安琪儿的必经之途。
没有什么两样。
我打个呵欠,上床睡觉。
祝福每一个安琪儿,我爱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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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安琪儿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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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结婚,我只与他同居了五年。
恐怖是不是?结婚五年已经够可怕,同居五年简直不可思议。
为着种种原因,我们没有去注册,像交税问题,房屋津贴问题,最主要的是:我们双方父母都已去世,毋须向老人家交待,于是疲下来,一年拖一年,三年过后,更觉一切无所谓。
我是个内向的人,他也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亲友同事皆不知情,我们有两具电话,租两间公寓,打通了一道墙开多一道门,仿佛分开生活,实则息息相关。
开头也觉得奇趣;十足新派,洋洋自得,好像走在时代尖端,沾沾自喜。
日子久了,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日久生厌,这四个字真是至理名言,再也错不了,几次三番,我也想把当中那道门封掉,开始新生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开始做梦,用土敏土及红砖~块块砌墙,过程像爱伦坡的黑色小说,惊醒一身冷汗。
证明是很厌倦这种关系了,但白天一到,又忙该忙的事去,没有勇气及时间来结束同居关系。
五年了。
大学没毕业已经在一起,那年母亲病逝,随父亲而去,我内心寂寞凄凉,想起母亲生前说的:“淑子,挑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要追求虚无飘缈的东西。”妈妈不会害我,于是紧紧抓住老实的他。
尚未毕业,不好意思结婚,于是老实人居然也赞成同居,那年二十岁。
感觉上似老夫老妻。
毕业后找到理想工作,大家致力事业。
他返早班,七点半出门,我比他迟一小时,故分房而睡,简直如宿舍生涯,丝毫不罗曼蒂克。
有时好几日见不了面,他还时常出差,一去个多月,开头顶想念他,随即乐得清静。
他有坏习惯,吸烟多,我则怕闻烟味,又尊重人身自由,不去劝他戒,同时心中有数:有几个男人会得为女人戒烟?受过大学教育,当然有这点聪明,一直强忍,他不在,室内空气清新。
第二,他似老人家,爱积聚废物,至少在我眼中是一无所用的东西:旧报纸与过期的杂志,银行寄来的单子、宣传册子,都一一堆那里,渐渐侵占我的地盘。
我很反感,趁他不在,可把废物扔掉。
不满之余,又感到惭愧,一定是爱得不够,否则怎么小小琐事都不耐烦?
也见过爱河中之男女,暖呀,真的如胶如漆,难分难舍,随时随地可以拥抱接吻,蔚为奇观。
他还有令人着恼之处,便是喜满屋游走,每早六点半起床,便开始发出噪音,开门关门,沐浴,做早餐,听无线电,足足搅了一个钟头,才施施然出门。
我在房中睁大眼,朝朝做他上班七步曲的听众,也恳求过无数次,希望他略作牺牲,速速出门。
无用。
他说我有神经衰弱。
也许是,这种生活真使人未老先衰。
晚上,在梦中,更加努力砌墙。
大多数女人都不是肉欲信徒。
我羡慕那种一投手一举足,气质性格都配得十足十的璧人。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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