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写照(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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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短篇小说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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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在花园洗脚踏车,只见一列车子,浩浩荡荡开进私家路,啊,对面别墅终于有人搬进来了。 

  原来是郭家伦。 

  当时他穿着粗布裤与大毛衣,很平常的打扮,但我一眼还是把他认出来。 

  他的随从说:“这下子好了,离市区有个多小时车程,影迷不会守在门口了。” 

  又一个说:“影迷不过要相片,最讨厌是记者。” 

  只听得他女朋友说:“要是记者真的不来,我们也就发霉了。” 

  郭家伦没出声,静静走入屋内。 

  他女友说:“在这里,他可以好好休息。” 

  “演唱会在五月,有两部戏要开,之前还要到美加登台,一年工作排得满满。” 

  当下我就想,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三天,我忍不住,跑到对家去按铃。 

  没让父母知道,他们严禁我去骚扰。 

  开门的是他的秘书,问我有什么贵干。 

  我说我要一张相片。 

  他很讶异,“你是怎么找上来的?” 

  我说我住在对面。 

  他很满意,进去取了相片给我。 

  我说:“怎么没有签名?” 

  他又进去,再出来时,多了签名。 

  “没有上款。” 

  秘书已颇不耐烦,只得再进屋子,第四次出来,我得到我要的一切。 

  我把一束花递给他,“请转交郭家伦,是我家园子种的。” 

  他有没有把花扔掉我不知道,但我把他的照片用镜框镶好,放在书桌上。 

  郭家伦这位芳邻为我枯寂的中学生活带来不少色彩。以后想起来,也可算是一段精彩的回忆。他永远想不到他对一个少女的成长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来,”表姐说:一我们出去玩。” 

  “到最近的戏院去要二十分钟车程。” 

  “你才十五,退休太早了吧,反正闲着,出去走走也好。” 

  “没有车子。” 

  “小姐,世上有样东西,叫做公路车。” 

  我们把乘公路车也当作一种节目,靠在车站上,用手指玩绳网游戏。 

  表姐说:“玩久了会下雨的。” 

  “老太婆才信这种事,丝毫没有科学根据。” 

  “那一角确有乌云。” 

  “我们没有伞,不如回去。” 

  刚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前面。“出市区?”司机问。 

  我心狂跳,这便是那辆白色的车子,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我俯下身子去同司机说话,打个照面,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正是郭家伦本人,我的天,是他是他是他。 

  “是。”表姐答。 

  我太紧张,说不出话来。 

  “载你们一程如何?”他笑问。 

  “求之不得。”表姐到底年长几岁,对答如流。 

  我们上了郭家伦的车子,表姐坐前座,我在后面。廿分钟车程共处,这确是意外之喜。 

  我一颗心碰碰跳,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只听得他说:“大家是邻居不是?” 

  表姐说:“我们住对座。” 

  他的车速并不太快,并排有其他车子经过,看见他,大声叫他“郭家伦!”吹口哨,摇手。 

  他笑。 

  表姐问:“很麻烦吧。” 

  “也只好如此,他们喜欢我才那么做。” 

  “我表妹是你的影迷。” 

  他笑,在倒后镜看一看我。“谢谢。”异常平易近人,没有一丝架子。 

  表姐问:“出去拍戏?” 

  “接一个朋友。” 

  我觉得表姐问太多了,但什么都不说也不行。 

  幸亏大家终于静了下来。 

  到市区,他在戏院门口放我们下来。 

  我陶醉过度,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与表姐找到一间咖啡店,坐下来谈论适才的奇遇。 

  “他真英俊!” 

  表姐点点头,“是,难怪小女孩子看见他会得尖叫起来,真人比相片还要好看。” 

  “态度也好。” 

  “这也是成功的要素,一点也不骄傲,看得出是真心的,太难得,修养与涵养都好。” 

  “看来你也快成为他的影迷了。” 

  表姐拧一拧我的面孔,“迷明星是你们的特权。” 

  我笑,一直兴奋。 

  星期一上课,在合作社,我把所有的郭家伦迷集合在一起,细述那天乘顺风车的过程,车程共廿分钟,我却说足半小时。 

  大家连午饭也不吃了,静静听我细说。 

  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的感觉也好似做了明星。 

  “几时周未我们也到你家来看明星。” 

  “欢迎欢迎。” 

  “要有茶水招待呵。” 

  “一定一定。” 

  正在热闹,忽然有人冷冷说:“他已经走下坡了。” 

  我转过头去:“谁说的?” 

  大家静下来,似暴风雨前夕。 

  “你不相信?张威利已经超过他。” 

  “张威利还不及他一只脚。”有人七嘴八舌。 

  “哼,你们知不知道郭家伦的唱片销数已远堕张威利之后,他受了刺激,身体不好,才搬到郊外静养。” 

  我忍无可忍,“那我又受了什么刺激?我刚好也住郊外,就在他对面。” 

  正在拉拉扯扯,吵吵闹闹不可开交之际,听到一声咳嗽,知道老师已经驾到。 

  大家只得静静坐下来。 

  自那天开始,我益发效忠郭家伦,每日留意他一举一动。时常借故在花园逗留,看看有什么动静,希望取得第一手资料。 

  一日他的两个兄弟嘀咕着出来,大的那个说:“小器,几十万又不是大手笔,理应拿得出来。” 

  小的那个说:“他收入大不如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底拿了廿万,现在又廿万。” 

  大的还理直气壮,“做生意有赚有蚀,谁可以担保。” 

  他们上了车走了。 

  我沉默。 

  镀金的背后,总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再英俊再出名,也还是个人,也还有七情六欲,也还有烦忧焦虑,在这里,我像是领悟了一些事情。 

  我想说:不要紧,一生这么长,总有低潮,没有失意,成功就不显得那么可贵。 

  这都是书本上说的,至于我自己,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过,不能置评。 

  不过渐渐,郭家门庭开始冷落,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老觉得车少了,人也少了。这里路途远,影迷也不再找上来。 

  连母亲都说:“不大有派对了,开头时对面音乐彻夜乱奏,扰人清梦,又不好意思过去说他们。” 

  现在静寂得多。 

  郭家伦的新片上演,我去看了三次,但这部片子的生意不好,被一部爱情片抢尽锋头。 

  不会就这样倒下去吧,我很替他担心。 

  守在窗台等,只见他的女朋友驾车来,进屋子不到十分钟,怒冲冲出来上车走,车子倒后时失去准头,撞到柱子,轰一响,尾巴顿时凹下去。 

  待他赶出来视察,车子早已开走。 

  他苦笑,一眼看到我在注意他,对我耸耸肩摊摊手。 

  “好吗。”我说。 

  这次没那么紧张。 

  “你好。”他两只手插在口袋中。 

  “不出去?”我问。 

  “我就快无处可去了。”他嘲弄的说。 

  “我知道你要去登台。” 

  “取消了。” 

  “还有一部戏要拍。” 

  “计划押后。” 

  我讶异,“多么戏剧化,全改掉了。” 

  “可不说对了,我们过的,正是戏剧人生。” 

  他的情绪相当稳定,并无露出不愉快的样子来,控制得非常好。 

  我问!“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事?” 

  “我们这一行,红起来是一夜间的事,倒下来也是一夜间的事。” 

  我天真的问:“你黑了吗?”问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说:“看样子正发黑呢。” 

  说得这么有趣,我禁不住笑出来,弄得自己尴尬异常,明明是不应笑的。 

  “我早有心理准备,一个人,走到最高峰,不下来的话,哪儿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停一停,“是我们这一行的事业危机,无可避免。” 

  我点点头,这倒好,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省却不少烦恼。 

  他喃喃说:“可是我身边的人不明白。” 

  “嗯?”我没听懂。 

  “他们老劝我改变风格,作一个突破,再接再励等等……而我知道,一切都到了个极限。” 

  “谁是他们?” 

  “亲戚、朋友、经理人……”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 

  “威风已成习惯,不甘寂寞,非要继续下去不可。” 

  “叫他们自己登台好了。” 

  郭家伦微笑,“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 

  “他们怎么样?” 

  “很生气。” 

  我也笑。 

  “你不会明白的,人在江湖,我肯退出,我那班弟兄也不肯,终于要拖垮了才肯算数。外间许多人爱说:见好就该收蓬了。但世上没有这么理想的事。”至此,他神色有一丝落寞。 

  “你有无足够的钱退出江湖?” 

  “我有,他们没有。” 

  “那你的女朋友为何不跟你速速归隐呢?” 

  “她也有一大班亲友要照顾,走到哪里去?”郭家伦无奈的说:“她妹妹一直跟着我们负责服装,她弟弟做灯光……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像一张网似把我们罩住了。” 

  郭家伦对我竟这么坦白。 

  这番话,给记者听到了,那还当了得。 

  他显然把我当朋友,也许他心里闷着很多事,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抒发一下。 

  我说:“放下他们,远走他方。” 

  他又含蓄的笑,“真是好建议。” 

  “你这么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你以为我几岁?” 

  “约廿六七八岁。” 

  “错了,我已经三十七。” 

  “唉呀,”我大吃一惊,“我不相信!” 

  “不能让影迷知道,一直在梳最新的发型,穿最时髦的服装。” 

  三十七!我父亲才三十九。 

  这么老了,老得差不多可以做人父亲,真看不出来,他不是开玩笑吧。 

  只听得他说下去:“十五年来,我扮演一个叫郭家伦的角色,实在是累了,我想休息。” 

  我不大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他转身,“我一直做得那么好,难道还不应让我余生得到安息?” 

  “郭家伦!” 

  他没有回过头来,只是说:“再见,小朋友。” 

  他回屋子去了。 

  我真有点担心他。 

  屋子在晚上灯火通明,车子不停的驶进来,我又放下了心。 

  影迷就是那么傻,一个大明星,还需要我这个小朋友来担心?但如果按常理做事,也不会有影迷这回事了。 

  母亲看一看对家,说:“又开庆祝会了,上次不知为什么事大排筵席,第二天下午,他们佣人说,光是空的香槟瓶子,就有三十多只。” 

  以后,我暗暗想,不会有这样的盛况了。 

  父亲说:“多精彩,我也希望去参加那样的舞会,女人又白又丰满,全部穿低胸衫,大红唇,俏媚眼,脚上的丝袜颜色斑斓,像蟒蛇,随时会得缠上来。” 

  母亲狠狠的瞪他一眼。 

  但这一切不过是表皮,背后,背后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很少人知道背后的情况。 

  隔壁芳邻的灯火到清晨才熄灭,车于一辆一辆离去,终于一切归于静寂。 

  有聚必有散。 

  我也睡熟。 

  第二天要父亲把我推醒,才能上学。 

  整个人糊里糊涂,像是做梦,在车子里睁不开眼睛,欠缺睡眠真惨。 

  父亲一边开车一边嘀咕我。 

  那日马虎的应付了功课,回到家中,便往床上一倒。 

  所以一共有几天没时间注意对面发生什么事。 

  等到周末,表姐进来看我们,一开口就说“对面房子出售呢”,我才猛然发觉大事已经发生。 

  可不是,门外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仲量行的电话地址。 

  父亲说:“好了,大半年的喧哗终于过去,天下太平。” 

  表姐说:“一定是因为不耐寂寞。” 

  我焦急的问:“人呢,郭家伦已经搬走?” 

  “还没有。”表姐说:“看你急成那个样子,真不愧是影迷。” 

  我要同他说几句话。 

  到他家门前去按铃。 

  “我找郭家伦。” 

  “他要休息,小朋友,你来得不巧。” 

  “不,我一定要见他。” 

  “对不起,他不见客。” 

  “喂喂,且别关门,你们是不是要搬?” 

  “是,搬回市区,这里交通太不方便。” 

  “你们不会退休?” 

  “退休?小朋友,你在说什么?啊,是了,怕郭家伦退休是不是?不用担心,过两个月,他会以全新姿态在舞台及银幕上出现,给影迷一个最大最满意的惊喜,好了,我要进去了。” 

  “慢着——” 

  “是不是要照片?” 

  “不是。” 

  “郭家伦在休息,他下个星期打算见影迷,你届时看报纸留意时间地点吧。” 

  大门被关上。 

  我呆了一会儿才回到家中。 

  表姐笑,“吃了闭门羹是不是?”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明白,大明星怎可能接见每个影迷。” 

  “他明明说他疲倦,他想退出。” 

  “你在说什么?人家还要赚大钱呢,休什么鬼息。” 

  他明明那么说,脸上且已露出异常劳累的神情。 

  但为势所逼,又得做下去,一直做,做到没人要看他,在台上倒下去为止。 

  他们在台上出生,也在台上死亡,整个人生在舞台上渡过。 

  我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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