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么热爱生命!听见我们长嗟短叹便骂我们。”
大家沉默下来。
“我们有没有机会再见她?”美玲问。
素素说:“我想不会,她不会在痊愈之前回来。”
我握紧拳头,长叹一声,真想学泰山那样,擂着胸口,大叫起来,泄尽所有的怨气衰气。
我问:“有没有好一点的消息?”
美玲说:“再好的消息也不会使我振奋。”
“呵是,”李若水说“徐妙英在纽约拿了奖。”
“她是疯狂科学家,什么奖?”
“仿佛是一个杰出青年奖,过去二十年并没有颁过给有色人种,她是第一个,报上大为标榜。”
我笑,“真是为国争光,”美玲说:“呦,你们各有各的成就,叫我惭愧死。”
“不能同徐妙英比,她是人中之龙,比她略差,也已经很不错了。”
“要不要贺一贺她?”
“没她的地址,只得用传心术。”
我叹口气,“今年才六个来聚会。”
若水说:“明年我怕不能来。”
“为什么,你又有什么藉口?”
“我要跟丈夫移民。”
“移民?去哪里?”
“澳洲屋克兰。”
“咦,那种地方,闷死人。”
美玲说:“我倒觉得不错,生活其实越简单越好,两口子相对,无是无非,不知多好。”仿佛有感而发。
开头总觉得美玲小妇人味道太重,日子久了以后,人发觉她单纯的思想中充满寓意令人回味。
若水说:“没法子,丈夫要去,不得不去。”
我说:“静极思动,大不了回来。”
“但是我们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你了。”美玲说。
“你们可以来探我。”
素素说:“谁到那里去。”
“别侮辱我。”若水抗议。
“还有谁移民?”
“施桂弟。吴履华。蒋雪兰,都往加州。还有余义慧。房锦珠。周美蓉到温哥华。”
我微笑,“有没有人去津巴布韦、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讽刺了。”
我说:“我没讲什么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风流是你,艺术家。”
美玲说:“我要替你介绍男朋友,别白白担了虚名。”
我忽然想起,“有没有人见过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后,一直没见过。”
“你们真胡涂,怎么没见过?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载,我觉得五官无一处像。”
素素抿嘴,“化了妆大不相同。”
“唏,眼睛鼻子又不是能够画上去的,你们会不会弄错?”
“别再去追究了,喂,说正经的,咱们这聚会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听其自然让它慢慢结束,要不加一把力,让我广发传单,叫她们努力参予。”
“怎么叫?有些不愿来,上门去抬也没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来。有些成了名没时间来。
勉强有什么好?只得听其自然。”
素素唏嘘,“也七年了。”
“可不是。”
“开头我们都是双眼明亮如星星。皮肤紧绷。浑身是劲,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现在的我们。”
“尽在不言中,天凉好个秋。”
我长长叹口气。多说无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经年轻过。
美玲拉住我,“我有话同你说,我们到别处坐。”
我笑问:“什么事,难舍难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来?”
“不,还是你来我处,我那里比较简单。”我知她同夫家长辈一起住。
父母刚好不在,我们家朴实无华,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较懦弱含蓄,她拿着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终于她说:“他外头有人。”
我一怔,抬起头,要命。这天下真没有安乐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样的美玲也难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凭有据。”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没有?”
“没有,我不敢。”
“他对你如何?”
“如常。”
我松口气。
“我很不舒服,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说了。”
“什么?”
我说:“如常。”
“可是,”美玲气不过,“可是你们~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无本事搬出来住,风吹雨打上班。受闲杂人等的衰气,付一切账单,负~切后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说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你们自给自足,每次付账,我则免费享用若干年,满以为福气好,可以不劳而获,谁知昂贵的账单终于来了,要了我的命。”
我无言。
“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无资格要求什么,我得维持原状,装聋作哑。”
我替美玲难过,我替我们每一个人难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快乐的人,每~种形式的生活都残缺不齐,如果愿意遮遮掩掩,还可渡过下半辈子,倘若要求过高,甚难过日子。
有一次美梅说过:白痴顶快乐,君不见所有自称快乐之人行为学止都接近白痴。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时刻,说话当然有失温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离去。我知道她不会再找我,我们下次见面,恐怕要等下一个七月七日。
这已是去年的事。
之后我与留在本市的同学们也通过电话,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经排出来。
蓓蕾在美病逝,终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职。
莉升了机仓主管。
欧阳慧中在巴黎开餐馆,生意不坏。
李雪馨在美国创业,是纽约一间广告公司的总裁。
黄绵绵永远在谈恋爱,恋爱才是她的事业。
莫菁热衷宗教,是宣道会的执事之一。
谢琳熬出头来,孩子进小学,她又回大学念硕士。
素素想办杂志,专门报导财经消息。
移民的那几位,都有信回来,只要打听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习惯外国生活,一直嚷闷,骂死外国人。有些如鱼得水,开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并且瞧不起喝不惯洋水之人。
很明显,他们的生活颇佳,而且都得到发表意见的机会。
八年了,变化真大中乌亮的头发现在比较枯燥。眼角起细纹,要精心选择润面霜。开始穿名牌,衬起不那么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围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产业,要搬出去住,怕母亲再罗嗦。
忧虑甚多,人渐渐多心敏感,哪有小时候天真活泼。
毫无机心,天跌落来当被盖。
每日回到家里,劳累得倒下来,连叹息都懒,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气渡过明天,不过明天还是来了,还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约会,已少有欢乐可言。
即使通个电话,也甚不方便,我当然希望多说几句。
但她们多数有孩子,说不。上三分钟,必须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听见没有”或是“小强不要打妹妹的头”,或是“为什么你们不去吃饭,吃完快做功课”等等,鸡犬不宁,不由我不放弃。
环境好的应酬亦忙,时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渐渐疏远……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么人会来。
我不理其他那几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坚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个澡,选件舒适的衣裳,略略化妆,便出门去。
我早到十分钟,选一个蔬果盆,先吃起来,眼光落在门口,心头充满盼望。
今天会有什么人来?
万紫纷,赵庆芬。黄菊芬?这是我们同学中的“三芬”,会不会一起出现?好久没见她们了。
我边吃边等,二十分钟后,我开始失望。
不对路嘛,全部迟到,真讨厌。
尤其是素素,一切约会,都往后推大半个小时,百多种藉口,都不信,其实不过是想莲步姗姗进场的时候,待大家抬起头来仰募她,真幼稚虚荣。
我既好气又好笑,难道每个人都学会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点半,我呆呆的坐着,忽然灵光一闪,才第一次想到:她们莫非全不来了?
不可思议!同班三十五个人,一个也不来聚会,一个也不念旧,起码还有一半同学此刻住在本市,叫部车子,十来分钟就可以赴到此地,但她们不肯来。
我失望,失落、震惊,就这样散开,以后永不见面,同窗如陌路。
我不置信的看看钟,七点四十分,全体缺席!
只有我一个人。
是否因为我特别寂寞。特别无聊。特别空闲?抑或是我比人幼稚,比人痴情、比人傻?
连美玲也不来。她有没有离婚,她如何处置她的难题,她以后打算如何,我都不会知道。
美玲是应该来的。她是否认为我没有帮助她,她是否认为这等聚会已无意义?
时针指到八点。
咖啡厅只我一个人。
还会有明年吗?明年我还来不来?我呆呆的看着玻璃们,八年前,我们会经发誓要每年聚会,直到老死。
但看看今天发生什么?
气死人。
我悲哀的告诉自己,站起来走吧,还等什么?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抬头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没有带伞,希望可以顺利叫到计程车。
我落寞的叫侍者结账,八点正。
这时忽然有人开声说话:“等人?”
我转头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点点头。
“等人人不来是最令人沮丧的事。”
他显然与我同病相怜我只得笑问:
“等女朋友?”
他摇摇头,“等同班同学,”什么?无独有偶?我精神来了,非常有兴趣听,给他鼓励的眼光,他当然也想找个机会诉苦,于是坐到我对面来。
“七五年我们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个毕业生,约好每年见面,由我做联络员,嘿!”他声音是苦涩的难过的,“你看看,竟然一个也不来!”、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他犹疑,“你又在等谁?”
“我?我在等华英女中七七年毕业同学……我开始倾诉我有种感觉,以后会告诉他的,尚不止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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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安琪儿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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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代
我是徐家的第三代了。
祖父母在五十年代南迁,把儿子带来受教育,那年父亲十岁。
后来他长大、毕业、恋爱、做事业、结婚、生下我、与母亲闹意见,离婚、再恋爱、再婚,再生两个弟弟。
祖父母时代不作兴离婚,好歹拉扯着过,匆匆数十年,也就白头偕老。
到了父亲这第二代,花样镜就开始多,就“不可冰释之误会”这理由,便可以离婚,他自己是律师,行起事来更方便。
事前只同我说:“小琪,我与你母亲不能共同生活,要分手了。”
那时我十二岁。
很吃惊,“我以为你们是相爱的。”
“好景不再。”
“你要搬出去?”
“不,我没有钱,她搬出去。”
“她有钱?”
父亲酸溜溜的说:“她的男朋友有钱。”
“她抛弃你?”
“小琪你问得太多。”
或许是。
但我已有长时期没与他俩交谈,两人都是港大早期毕业生,有不同职业,忙得不可开交,晚间又有应酬,通常要到午夜十二时敲过才回家,第二早又出去上班,家务由佣人做,我很少见他们的面。
父亲是俊男,母亲是美女,他俩都爱修饰,看上去都不显老,实际上父亲今年已经四十二,而母亲也实足三十九。
我记得祖母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一袭深色长衫遮住毫无凹凸的身体,表情严肃,但三十九岁的母亲作风似小迷糊。
她并没有争取我的抚养权,祖母为此很生气,她称她为“没心肝的女人”。
我觉得十分寂寞,以前每逢大节前后,还总可看到母亲紧张地张罗跳舞裙子,自保险箱取出首饰,配好鞋子手袋去参加派对。
那些裙子都似伞般张开,闪光,钉珠子,露肩,我帮母亲在背脊上扑粉,打扮好的母亲犹如童话中的公主,脖子上的项链闪闪生光。
我问:“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
“将来都给我?”
“全给你。”
我就会很陶醉,幻想长大以后,同她一样,去到舞会,颠倒众生。
离婚后她把衣服一股脑儿带走,再不回头,只有在暑假,我才会看到她。
她很忙很忙,不一定有空来探访我。
约莫过了半年,父亲就再度恋爱了。
那位女士很年轻,很漂亮,一般懂得打扮,对我相当客气,但表情总是淡淡的。
祖母把我接去跟她住,父亲没有挽留我。
我并不介意,祖父母身体极好,照现代的标准,六十多岁,还老当益壮,他们对我无微不至,旅行都带我一道。
这四年来,我与祖父母相依为命。
父亲娶继母以后,一年一个,生下两位弟弟。
两个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圆眼睛,膀子大腿也都圆滚滚,可爱得要命,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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