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我对他说过的话,脸红耳赤,下不了台,我真是太粗心大意,自己出了丑。
我叹了一夜的气,第二天一早把稿子交出去,向老总辞职。
他大惊,苦苦挽留我。
“施,你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辞职!”他说:“是别家杂志挖角?别去相信他们,做生不如做熟。”
“年纪轻的人有理想,”我说:“我不想做下去。”
“施──”
“我做到下个月底。”我说。
“喂,施!”
我推开门出去。到了褛下,看到小张坐在一辆开蓬“黑豹”中等我。
“施!”他叫我。
穿一身白。我斜眼看他,居然颇像个明星,只是心地狭窄,为人险诈。
“嗨,郭建华。”我冷冷的说。
“上车来,你答应过我,我可以约会你的。我也答应过你,让你见到郭建华。”
“我不喜欢你耍手段。”
“施,此地无人不认识我,那天我一开门,好家伙,你居然看看郭建华问郭建华在不在!算我错,是我错,你先上车来,咱们不是老友记吗?”
“小郭才是我的老友。”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冲过来,举起照相机就拍照.停睛一看,那记者却是小李子。好,下期杂志又多一条新闻:“本刊编辑与大明星情史内幕”。小李子大笑着跳着跑开。
而郭建华说:“上车吧,我就是小张呀!”
我上车。“小张,瞧我慢慢泡制你!”我只好笑了。
短篇集阿细之恋费薇思
费薇思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阿细之恋》
她每天早上来买一个三文治,咸牛肉夹芝士,面包不用烤。一元半。
我总留意她,因为她有一张很稚气的脸,常常笑,头发直直,喜欢穿白衣服。我常常注意女孩子,因为年龄关系,总没有廿一岁的男孩子不看女孩子的,是不是?
父亲包下这间办公厅的饭堂,我放暑假,所以一清早便被逼来帮忙,不到两个星期便熟练得要死,从厨房做到侍者,比外头雇的人总强点,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事事替他着想。
父亲跟母亲说:“我们三代都开餐室,没想到儿子去念土木工程。”
“工程师有什么不好?”母亲说:“说出去总比做餐馆好听点。”她偏偏嘴。
母亲说得也有点道理,但是父亲不服气。“好听,好听有什么用?你天天把‘工程师’三个字搁嘴里念三十遍,我又不相信了,告诉你,如今我们也置着三四层楼宇,做堂倌有啥不好?将来儿子毕业去教书,那薪水还不够他娶老婆,不如帮我把饭店做发达了好。”
母亲说:“世世代代在蝇头小利里打滚,谁看得起你!当然是读书人清高,你没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你的虚荣感!”父亲提高声音,“有几个钱,就学清高。”
我笑笑。他们才我一个儿子。母亲嫁父亲时已经二十八岁,本来很不愿意嫁入一片小饭店,真的嫁了,两夫妻感情又很好,父亲很尊敬母亲,一般有关文件的事,都取得母亲同意:母亲念的书比较多。
如今饭店变出三间,加上这个蒸蒸日上的饭堂.可是正如母亲说,这一行事事得亲力亲为,不高尚。倒不如一个大学教授,两袖清风,潇洒风流,叫人崇敬。做生意也行,要做船,做银行,出入华尔街,这种小生意…但父亲是个忠实的小商人,我相信他是唯一报足入息税的商人。他们两个我都爱。
我第一天上工便注意到费薇恩。她是大学生,毕业后刚找到工作,把学校的青春纯洁带到办公室,然后使这个小小的饭堂也沾着光。
母亲对“大学生”是很敏感的。
以前我有一个小女朋友,才看三次电影,母亲就反对。“我打听过了,她家里开家庭式胸围厂!你想想,多难为情。”
我不觉得难为情,但因为我是母亲的唯一儿子,所以不再与这小女孩来往,人家心中一定不太高兴。
母亲应该喜欢费薇恩——她的同事连名带姓地叫唤她。我听到,所以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女孩子有本事在阴霾中带出阳光,她那浓眉大眼使我印象深刻,我暗暗的记念她。
每天早上,我为她准备好一份咸牛肉芝土三文治,因为她上班总有点迟到,赶着要,我不想她等太久。
每天早上她都说“谢谢”,很温和很亲切。但是她对每个人都很和蔼亲切,作不得准。
她那种风度姿态,都是我心仪的,不过我天生内向,不敢主动追求。
母亲很快知道了,做独生儿子就是这点不好,母亲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躲也躲不过。
妈妈这次很鼓励我,“去呀,跟她说呀。别让她以为你是食堂里的小工。”
我说:“如果她喜欢我,她不会介意我是小工或者老工。”
“你开玩笑!如今的女孩子多么聪明,小工还想娶老婆?连女工都想嫁总经理。”
“是你的统计报告吗?”我问。
“哼!”
宝薇恩忽然不再买三文治。有一个男孩子陪她来吃早餐。
我看到他们两人双双进来,马上呆住,心里一阵心酸,呵,我想…我迟了一步。
母亲比我更错愕,脸上悔恨交织。一副“你看你,白白错过了良机”的表情。
他们叫早餐要煎双蛋,两个人对著有说有笑,然后那男孩子放下钱,与她一齐离去。我尽量往好处想:或者他们是同事,在门口遇见,一道吃早餐而已。于是心中略宽。
午后我把那份咸牛肉芝士三文治自己吃掉。所有的芝土都黏在牙齿上,很不是滋味。
夜间母亲喃喃的说:“这呆子,这么好的女孩子叫别人捷足先登。这大学毕业女孩,又有工作,比不得那些黄毛丫头,专门想男人请跳舞请看戏,野人似的。”
父亲故意抬杠,“或者人家看不起咱们是做小生意的呢!”
“怎么会!人家嫁你吗?人家嫁的是你儿子,你儿子是个读书人。”
“公平竞争,现在追求还来得及。”父亲看我一眼。
“迟一步差得远,女朋友先叫人摸手摸脚的,有什么好处?”
“你现在还存这种封建思想?可难怪人家说你小家子气,你要不要先问人家是不是处女才让儿子请人看电影?”
“去你的!”
但是他们从此一起吃早餐。亲亲密密。我在柜台后看著有七分难过,有三分高兴,总算他们走的路顺利,我并不是小器的人,那个男孩子看看倒也一表人材,高高大大,应该是一对。
不过周末我比以往更寂寞,十分落落寡欢。
开头的时候我该立刻上前跟她说:“我在港大的土木工程已是最后一年,我父亲是三间饭店的主人,我不是小工。”
母亲的话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若果没有旁人来争,不会受太多的重视,被人得了去,往往才会忽然稀罕起来。
暑期很快会过去,回到学校,离开食堂,从此我便见不到赛薇恩。届时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
我向父亲要求:“我想休息,你食堂另外找人吧。”
父亲暴跳如雷。“我哪里临急临忙的找人去?你这个儿子难道我是白养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我真的不愿意再去做。”
“你不愿意也得去!”父亲大力拍桌子。
“好,好,”我叫不过他,“我去我去。”
“哼!”
父母亲大人都“哼”过我了。
人家还是成双成对的来吃早餐,奈何。年轻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很快已经手拉手,由朋友进入情人阶段。吃早餐的时候各人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拉住对方的手。
母亲那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喃喃的说:“好轻佻!蜜要调油,才一个月不到就到这种地步。”
我心里也觉得太快。但是宝薇恩眼里嘴边都是笑,女孩子在恋爱中都美得要命,走一步都
精神些。她抬头看看男友的时候,温柔又温柔。
她午间从来不在饭堂午餐,恐怕是嫌菜式不好,有人请了出去吃饭。但是早餮必然风雨不改。
暑假太长了,整整两个月。眼睁睁看年别人亲热。但这一对儿又忽然不见人,一连六七日都没来。怎么,连早餐都转移阵地?
恐怕是请假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果然。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晒成棕色的皮肤,尤其是费薇恩,健康的肤色配看白色裙子,美得眩目。她既成事实地成为别人的女朋友,我反而死了心,她来说“双煎蛋两份”的时候,我居然大大方方的问她:“到外地去旅行吗?”
她一怔,很友善的笑,然后说:“是,我们到菲律宾去过一星期。”
“好玩吗?”我礼貌地。
“太阳很好,亚洲不过是这个样子,”她可爱地耸耸肩,缩缩鼻子,“但假期短,不能去较远的地方。”
“哦”我还想再说几句,但是她的男朋友走过来打断我们。
他以很敌意的眼光看一看我,然后蔑视的皱皱眉,对女朋友说:“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去那边坐吧。”
她只好向我笑,跟他回到那边。
我有点生气。后来就释然,各人的性格不同,我何必与他计较。也许我学历比他好,也许家境也好得多,但“君子不病人不知,病不己知也”,我难道与他吵架不成?
我只替费薇恩不值,这男孩子品格不好,眼睛长额角头,乱看不起人,俗云:宰相肚里可撑船,越是小人物越嚣张。即使我是小工,跟他女友多说几句话,他也不必这种态度。小工也是人。
我去唁唁打听他的底子,查出来,原来是保险部账房的书记,一千数百薪水。
不过费薇思不是那种势利的女孩子,斤斤计较男朋友的收入,如果两倩相悦,一千数百,算得什么?
我始终不出声,但是心中懊悔,我的条件各方面都比这个人好,但是我没有胆子,略为犹疑,已被人追了去。而我不满一意这个男孩子的为人。从小处看大处,可以知道一二。
没多久,一日早上,我正低头在擦桌子,有人对我说:“三文治。”
我抬头,是费薇恩,她的男朋友并没在她身边。
我有点奇怪,我问:“咸牛肉夹芝士?”
她点点头,神情有点郁郁寡欢。我立时明白:他们两人有龃龉了。
我马上替她做好三文治递上去。
我想跟她说话,但是忍住了。我该说些什么?
反正倩人们吵嘴,立时三刻就和好没事,何必替他们担心。
可是我猜得不对,短短一个月内,他们自认识到吵嘴,再隔几天,我看到那个男孩子带着另外陌生女孩进来吃早餮。没想到一个小书记居然这么吃得开,我很生气,他怎么把前头那人忘得这么快!
费薇恩跟着进来,装若没看见这两个人,跟我说:“三文治。”我照着做给她,她的眼泪像要夺眶而出。
我心里叫着“不值得,不值得”,但是说不出口。我把三文治夹得很厚,希望她吃得多点,人长胖点,抵抗这场“疾病”。女孩子们真是怪怪的,才一个月嘛,就爱得这么深。
我想趁这个空档与她说话,又有乘人之危的感觉。但我终于鼓起勇气来。
“工作还好吗?”我问。
“很好,谢谢。”她答。
“你可是港大的?”我问。
“不是,我在美国加州念的书。”她答。
“我在港大。”我连忙照母亲所嘱,表明身份。
“啊!”她有点讶异。
该死,难道我的样子看上去活脱脱是后生?
“这食堂…”我尴尬的解释,“我父亲包办,所以我在这里帮手。”
“呵。”她又是这个字,但这一回没那么惊异。“你们的三文治做得顶好吃。”
“是吗,”我连忙接上去,“其实午餐也还过得去,便宜,六块钱一客,就是招呼稍微不周。”
她笑一笑,取起三文治。
“午间如果你有空,来吃中饭好吗?”我连忙问她。
她还是笑笑,不置可否。
中午她没有下来。有一个伙计请假,我做了个人仰马翻,心中很失望,一直盯着食堂入口处,但是她没有来。
她对我没有兴趣。
这一阵虽然心情不好,不过她打扮上仍然不含糊,仍然是雪白的夏日衣饰,头发漆黑垂直,一个美丽的对比。
母亲说:“儿子,你太不精明,她第一次推你,你可以试第二次,甚至是三次四次,脸皮那么薄,怎么会有女朋友?你的底子不差哇!”
父亲:“你别老在那里出主意装手势好不好?儿子迟几年交女朋友,不见得就是要做和尚。”
母亲说:“你懂什么!老婆要多少有多少,拣好的就难。”
父亲:“你不是嫌这个费小姐轻佻吗?”
母亲:“也罢,如今女孩子,像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父亲讽刺地:“难得有你满意的人。”
过一天早上,我把三文治递给她的时候,乘机说:“昨天中午你没来。”
“我没来?”她一怔。
“是呀。”我硬看头皮,“我等你,替你留一张小桌子呢。”
“呵?你约遇我?”她歉意,“我没听清楚。”
“那么今天吧,今天我们做鱼,味道不错,十二点半,那边的小桌子,等你。”
“好的,我来。”她说。
“真的?”我大喜过望。
“自然。”她笑一笑,走了。
一朝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我心中忐忑。
好不容易等到十二点半,她的花边麻纱白裙子在入口处出现,我还来不及心跳,心马上沉下去。那个讨厌人物也跟在她身后。
我真不明白这男人有什么好处。许有我看不见的优点,我不懂得。
他们两个人坐在我预留的座位上,我走过去招呼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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