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阿细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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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阿细之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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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也嫁过人。”

  姊姊站起来,很平静地说:“这你弄错了,我嫁的那个,并不是人。我运气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运。”

  她蹬蹬蹬回房间去了。最好的法国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着件旗袍,里得身段玲珑分明。

  姊姊是个美丽的女子,我从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面引她为荣。有一次有个女同学看到姊姊,十分惊艳,问我:“你姊姊干什么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适当的形容词,于是答:“捞女。”

  女同学并没有震惊,她只是说:“啊。”

  香港的社会就是这一点可爱,只要一个人不伦不抢不赊不欠,生存下去,社会就接受这个人。

  姊姊不是捞女是什么?是,她在电视节目中客串,她拍过一两部电影,做过画报封面,当过时装模特儿,但她主要的收入来自各式各样的男人──不必纳税。这便是“捞女”的定义。在男人身上捞。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钱,这是经济学里最简单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至于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学的英国文学,姊姊为我付学费,我今年廿二岁,念到毕业,我打算找“正当”职业。

  姊姊不时的说:“你以为你找得到!老板给你三千块,你就暗无天日地一天做十个钟头,叫你坐着死,你不敢站着死,最好你坐他膝盖上死。”

  姊姊这种彻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觉得未尝不是事实,心中寒了一半。

  我说:“然而每个人都是这么寻生活的。”

  “你不是‘每个人’。你长得比别人聪明美丽。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个人’。别说我把你带坏,你已经牺牲掉最好的四年──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倒是享受,在中环工作?你试试就知道了。”

  姊姊的收入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她并不太贪财。房子,她已经赚了两幢中等住宅,光是收租一个月五千块。与她现住着三千尺的花园洋房,雇着两个佣人。姊姊下半世一点也不用愁,现在的捞女并不如以前青楼的名妓,至死看不开,老是想投靠男人,至终落得怒沉百宝箱。

  姊姊是个很愉快的女人,空闲的时间她到女青年会去做体操,维持身段苗条。她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健康,精神爽利。

  夏季我毕业,开始找工作。买了外国报纸,整页聘人广告,慢慢的查阅。真是泄气,一个月两千朵薪水的工作还真不多。我用打字机打好信件,把文凭影印数十份,一一付邮。得到的回音并不理想。

  姊姊并不理睬我,随我所便。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日本商行里做营业代表。

  那两个日本商人给我第一个感觉便是“调戏花姑娘”。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问:“你会打字?”

  我礼貌的答:“三笺先生,打字员才八百元一位。”

  我差点想补充一句:后生六百五。我是大学生,会不会打字!

  他们录用我,试用期三个月。

  我在那里坐足一个半月,低声下气的接电话,招呼客人,拟营业计划。月底发薪水,拿了两千七百元,买双靴子与一只皮包。衣服还是借姊姊的穿。

  我恍然而惊。近墨者黑,是什么时候,我花银子如流水般,学起姊姊的作风来的?不是,虽然我们是姊妹,我们互相敬重与爱护着对方,但是我们走的路子绝不能相同。任何行业,家里只要有一位专才就已经足够。

  正当我检讨自身,打算从头开始的时候,三笺先生提议我晤客人吃饭。

  我心平气和的说:“三笺先生,陪吃饭有陪吃饭的价钱,绝不是两千多元一个月,而且日日早上七时半得起床准备上班的。”

  这是我与日本电器公司结束关系的日子。

  我赚到的是什么?

  姊姊笑答:“宝贵的经验。去他奶奶的,两千多还得陪吃饭,他做春梦呢!还得陪他谈天,将来还上床呢!”

  在家纳罕了一个月,我又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大酒店里的公共关系部门做一个洋妇下手。月薪两千八。

  上工之前经过面试,好几个经理都是洋人。我想到那著名而难忘的八国联军故事。殖民地久居的洋人都有一个特性的,白种人永远优秀一级,然而这几位经理倒也斯文有礼,比起日本人总高明点,我想。

  于是我喜洋洋地告诉姊姊:“我又找到工作了。”

  “是吗?卜姊姊诧异,“本事倒是有一点,这次是什么?”

  “酒店里当公共关系助手,帮洋妇翻译英文。”

  妹妹说:“呵,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亚、狄更斯、乔叟、罗伦斯、艾略脱、但尼逊、华期渥夫,现在派到用伤了,可以翻译菜单了,恭喜你学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气煞,然而真相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坏。

  稍微可爱的女秘书向我放消息:“你当心点,你上司是总经理的姘头。”

  “她?”我天真地问:“她不是有丈夫的吗?”

  “有丈夫就不能轧姘头?”她们掩嘴笑,“哪一国的法律规定的?还有孩子呢!不然她能凭女秘书身份升到公关经理的位置?凭哪一家的真才实学?”

  “是爱情吗?”我纳罕的问。

  没人回答我。

  姊姊听了直笑,“这种蚀本生意怎么做法?外国瘪三本人还住在酒店里,一个月拿万把薪水──全给了她,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儿女妻子。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我说:“恐怕是爱情。”

  “外国人长得如何?”

  “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个上司呢?”

  “*哎呜*。”

  妹姊直笑。“妹子啊,没有你出去做工带点笑话回来听听解闷,为姐的还真欠缺一份人生乐趣。”

  一天会计部的女秘书走过,我朝她点点头,她不理睬我,OK,于是以后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来跟我说:“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是副经理的姘头。”

  我问:“请问在这酒店里,不做任何人的姘头,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过比较困难。你会知难而退。”

  做总经理的姘头也没保障。一日总经理的太太白楼上的房间下楼来,找到我上司,一个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乱冒──东窗事发矣。上司隔天就辞了职。

  “又陪睡觉,又得上班,回家还得照顾孩子与丈夫,现还挨耳光。”姐姐耸耸肩,“一定是爱情。”

  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接着一段日子里,我做得晕头转向,拿着助手的薪水,做着经理的工作,日理万机,事事妥贴,自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辛劳。

  总经理召见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转大班椅上,转过来,转过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面孔活脱脱像瘦而长的狐狸面孔,头发灰白──像灰狐。

  他问:“你还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可以。”我老老实实的答。

  “升你级好吗?”他问。”

  “自然好。”我觉得有点蹊跷。

  “当然还要与董事局商量过。”他补一句。

  “自然。”我礼貌的说。

  “唉,酒店里种种谣言是免不了。”他开始了。“我老婆不了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这─六百间房间的酒店经营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么满足?什么都是空虚。”

  我觉得不耐烦。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里的芝麻绿豆搬出来说,找谁来听?我不要升级,人各有志,我对老头子一向没有好感兴兴趣。

  他说下去,“我最大的满足,并非来自工作,而是当早上起床时──别怕难为情,这种经验谁没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床时,那女人用娇慵的声音说:‘你要走了吗?’我才有满足。”

  我“霍”地站起来。“对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妈的,做他的春梦。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这外国瘪三倒是一只手如一意一只手算盘,数千元请个大学生回来,早上九点正到,晚上五点半走,中译英、英译中、开会、动脑筋、招呼客人,公众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点,他妈的,完了我还得陪他上床?我又不是纯白痴,他趁早找别人去。

  我辞了职。

  为此着实闷闷不乐的坐在家中很久,捧着一本荷马的“伊利亚”,横看竖看,看不进脑子里去。

  姊姊反转过来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见得间间公司是这样子,酒店这行是油炒饭,工作人员一艮莠不齐,你别这样看不开,酒店里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经理,是个英国人,除了揽权,什么毛病也没有──他是同性恋。”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诅咒,“那个贼老头,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还升我级呢,见他的大头鬼。”

  “要赚钱嘛,”姊姊冷笑,“跟着我走。有钱的人就是这点贱,大把银子捧看来孝敬我,我还挑呢!那么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钱开饭。你还出去受什么气?好好就在家里给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岁的人休息?休个鬼,耽在家中,那还不迟早闷死。我觉得很痛苦,还是看报纸找工作。

  姊姊说:“如果我手头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绍给你认识,可惜那一大班色鬼与纨绔子弟……”

  我放下书。“最低限度他们从来没有假装他们是正人君子,你不晓得在写字楼里那些男人,都是些被着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认识的那些人,对你付出代价,公道得很。但是我认识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过你管你走那条路,我还是在中环找工作。”

  姊姊说:“你的毛病是长得太漂亮,连女人见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见你的鬼。”

  “啧啧,看你那种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这种伙计,那还得了。”

  我没好气,“你算了吧,你。”

  现在我什么工作的途径都没有了。私人洋行,那种小公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职员都倒茶扫地都干的,我又不想去。大机构人事复杂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应?那不行。还有什么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别人的太太。运气好的话,找个可靠的长期饭票,优哉悠哉地过一辈子。运气好。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只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见工,姐姐唔我吃午饭,并且握我的手,说:“祝你成功!”说完之后很犹疑的问:“是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说:“你不会相信,某总经理需要中文翻译秘书。”

  “色狼。”姐姐马上下了定语,“色狼。你要当心,妹子。”

  “你见过很多色狼?”我摸着下巴问。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说:“看他们的春情被激发到什么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财迷:珠宝、皮裘、房子、车子,什么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头大笑起来。

  人性在姊姊眼中,就是这么简单,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洁的,尽管她是人们口中的捞女,而事实上她的确是个捞女:一般良家妇女口中的狐狸精,她内心清洁十分。

  我到那间洋行去见工,穿得像个老姑婆。深灰色法兰绒套装,深色袜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只戴一项略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谓“药盒”,帽顶有根孔雀毛。我带着那张疲倦的文凭──

  一张薄薄的纸,来回次数夹带得太多,都起绉纹了。

  秘书小姐来传我进去,我到总经理室,满以为是个外国人,却看见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请中文秘书干什么?混账,分明是混账。

  他是一个年轻人呢。看见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语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中国人还请中文秘书!”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国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华侨,家里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并不会中文。这次我们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础。这样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请个秘书,人家在我身边说些什么,我可以明白。”

  精明的生意人,难怪能够卷土重来,在香港再开始萌芽、生根。

  他的态度很文雅。于是我又接受了这份工作,月薪?两千八。连三千元都不肯给,典型的生意人。再文雅也还是生意人。他们的钱全活该留着给姊姊捞。

  可是工作很清闲。他这个人也很规矩,他把我放在他的两个女秘书一起坐。我光负责中文,但凡有中文关于钢铁业的消息,便剪下翻译成英文给他存档案。工作至为简单。

  无论我穿什么衣服,他都不多加注意,见面大家点个头,连称呼都没有的。这么太平的工作,简直像个养老院,我又觉得不够刺激。什么都管不到。

  那两个女秘书与我并不友好,但相处得客客气气,一天八小时以上花在这间写字楼里,真是说不出的烦气。看来我血中也流着与姊姊同样不安份的血液,没工作找工作,有工作又嫌工作。

  我有时也听女秘书们偷偷的说话:“……老板已有太太的。”

  “这也不稀奇。”一个说。

  “但是他还有情人呢。”

  “现在男人跟他们的祖宗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样的三妻四妾,只怕没钱,有钱的话,女人们照样的送上门去。你说是不是?”

  “像咱们老板这么一表人材,恐怕你有机会的话,也来不及的送上门去呢。哈哈哈。”

  “去你的!”

  “谁不花男朋友的钱?你说!说穿了不过多花点与少花点的分别而已,不见得你与男友出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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