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还是笑,“十分抱歉,先生,今天我们的房间全满,来了一大队日本游客呢。”他再歉意的笑看。
“谢谢你。”家杰拖着阿心,回头就走。
他发觉他出了一身汗。
他从来不知道酒店也会客满。不过有一样事是令他宽心的,刚才那个登记员,并没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
他松一口气说:“阿心,我们到那边去。”
“家杰──”
“什么?”家杰住了脚步。
“我在车子里等你好吗?你……弄好了才过来叫我。”阿心怯怯的说。
家杰犹疑了一下,“也好。”
于是阿心坐在车子里;看着家杰过马路,到另一家酒店去问。阿心很紧张。
她在想:“如果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
但是她有倔强的脾气,这种情形,使她骑虎难下,回家,她不肯,到家杰那里,她又不肯。
还是让家杰去找一间房间吧。租好了房间,她可以叫家杰回家去。至少在外边宿一夜,可以向她父母证明,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阿心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时间仿佛拖得很长,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家杰回来。
阿心看看她的一双手,低头沉思。她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忽然想起她只有十九岁,一个女人要活得很小心。她从来没去算过命,不知道命有多长。她又想到年纪大的女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当然时代是不同了,有许多事情有了改变,如果是真爱一个人,这些都无所谓!谁能做一辈子的尼姑呢。
阿心这样子在心里一问一答。
而且,她心里再三的告诉自己,她是爱家杰的。
家杰是个值得爱的男孩子。他不会使她失望。
阿心抬起头来,看看对面大厦的一个大钟,家杰怎么十分钟还没有回来?
一个警察过来跟她声势凶凶的说:“小姐,这里是不准泊车的,我限你五分钟把车开走,要是回头还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客气!”
阿心觉得这个警察真奇怪,违法拍车,又不是死罪,大不了抄牌而已。这世界大惊小怪的人特别多,阿心想:像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家杰自对面马路冲过来,开了车门,坐在那里喘气。
“订好了房问吗?”阿心问。
“没有!都满了,跑了三间,两家住满了日本人,一家住了台湾人。”
“那怎么办?”阿心瞪大了眼睛。
“只好再兜兜了。”家杰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旅馆通通客满?”
家杰说.“酒店的人说,常常有这种事情,只是我们没有碰见过而已。”
阿心的脸红了,“谁碰见过啊!”
“现在是旅游季节,多数得预订房间才行,”家杰抓抓头,“除非到招待所去。”
“什么?”阿心声音尖了起来。
“对不起。”家杰有点疲倦。
“我对不起你,家杰。”阿心抱歉的说。
“不,阿心,我是爱你的啊!”家杰笑了。
“你肚子饿了吗?!”
“你呢?吃过东西没有?”
“没有,但是我不饿。”
“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吧,好不好?”家杰问。
“好的。”阿心答。
“来,下车。”
“慢,家杰,刚才有个警察说这里不准停车。”
“管他呢。”他拉着阿心就走。
阿心很欣赏他。
在喝咖啡的时候,阿心问:“像我们这样的年纪,其实应该有自主权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年纪,也应该分得清是非黑白了。”家杰说。
“我们今天这样做对吗?”阿心问。
“我会替你找到一间房间,然后回家。”家杰说。
阿心低下头,“你不是不爱我吧?”
“傻瓜,就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
阿心暗暗喜悦,“在房里陪我不行吗?”
“那不好,叫人知道了,对你有影响,我是无所谓,说什么都是男孩子。”家杰说。
“但是她们呢?班里好几个女孩子,据说都……”
“这是她们的事情,”家杰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不会批评她们,我也不干涉她们。只是我不要你学她们,懂吗?”
“你认为……婚前……不可以?”
“阿心,我并不计较,如果我爱一个女孩子,我不会计较。但是我不喜欢视这种关系如游戏的女人,这叫我受不了,所以阿心,我必须尊重你。”
“你好像很古板的样子。”阿心看他一眼。
“古板?一个女孩子,到处陪男人睡觉,算什么呢?”
“嘘,”阿心说:“声音不要这么大。隔壁听了不好。”
“假使两个人有爱情,又作别论,可是一些女人就是为了玩,那真可怕。”家杰说:“刚才你说班上那几个,就是这样。”他装了个鬼睑。
“我们是有爱情的。”阿心说。
“我很爱你,阿心。所以当你的父母劝我们延迟婚期,我答应了,父母总是为我们好的,我也想将来你的生活过得安定,不致吃苦。”家杰说得很诚恳。
他紧紧的捏住阿心的手。
阿心极之感动。她益发知道怪错了家杰。
“你别再跟我胡闹了,好不好?”家杰恳求。
阿心点点头。
“真的不要吃什么?”家杰问。
阿心说:“不用了。”
他们站起来,走出去开车子,那警察并没有把他们的车子怎样。
阿心说:“我气不过妈这样骂我。”
“你是女儿,给父母骂几句,也是应该的。”
“只有孩子才捱骂,我就快结婚了,怎么还这样对我?”
“就是为了这个不回家?”家杰问。
“唔。”阿心说:“我是为了要争一口气,不要笑我。”
家杰把车子开到另外一区去。对于阿心,他是迁就的。
“那里有一家叫‘皇冠’的。”阿心指一指,“去看看吧。”
家杰下车去问。
回来他说:“满了。”
又开了五分钟车,阿心说:“那家叫‘国际’。”
家杰下了车,再去问。
回来他说:“客满。”
“怎么会?”阿心晃着头,“我看电影,见到那些年轻男女,一去开房,一定有房间的。”
家杰说:“要不就是我们的运气不好,要不就是电影不真实,是不是?”他笑得很轻松。
阿心也笑了。
与家杰谈了这一个晚上,她觉得很开心,烦恼去掉不少。至少她觉得两个人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离家出来的气闷,去了一大半。
两个人在一起,了解是必需的,这两个人的感情现在又进一步。阿心紧紧的依偎在家杰的身边。
“我们到郊外去试试好吗?”家杰问:“郊外有几间很漂亮的酒店。”
“也好。”阿心说:“看样子在市区是找不到的了,是不是?我也有好久没去新界走走了。”
“你猜现在几点钟?”家杰问她。
“不知道,几点?十一点还是十二点?”阿心问。
“十二点半了。”家杰说。
“唉呀,时间过得真快,我竟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时候才九点呢。”阿心叫起来。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父母?免他们但心呢。”
“不要。”阿心的声音很软弱,她的心里实在非常想打个电话回家,但是不高兴。
“找到了房间再说,好不好?”家杰问。
“唔。”阿心只回答一个字。
家杰把车子开得飞快。车子经过隧道,又经过很多路,两边都是树,风景在夜里,还是这样美丽,阿心觉得心旷神怡。她决定一到酒店,马上打个电话回家。
与父母斗气的孩子,是天下最最笨的孩子。阿心是聪明的,她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一个多月来的气愤,误会,都已经冰释了。她开始想到父母正确的地方,想到她自己的任性,急躁。
她歉意的看了家杰一眼,连家杰都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像今天,他明明在家休息的,又把他拉出来,到处奔波,找什么酒店房间。
这样的无理取闹,家杰居然都忍了下来,可也不容易。阿心以前一直是很自我中心的,直至目前,才想到她自己的不对。
家杰把车子停下来,四周一片静寂。
阿心听到有秋虫鸣声,空气清新,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影花影,在月光下摇动。
“太美了。”阿心说。
“住这里,与神仙一样呢。”家杰说。
“就是静了一点。”阿心说。
“你怕?怕我对你非礼。”家杰问。
“去你的!”阿心红了半边睑。
家杰笑看取笑她,“咦,是你要来开房间的啊。”
“开房间!”阿心不服气的说:“多么难听的话。”
“过来,我们进去问一问吧。”家杰说。
阿心想说:不用问了。但是找了一个晚上的房间,怎么可以就此放弃呢?家杰一定会笑她的。而且……她希望这家的管理员也告诉他们没有空房。这样事情就一了百了,完全解决,他们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家杰与她经过长长的走廊,铺着软软的地毯,走上去很舒服,来到登记处,家杰问:“有房间吗?”
管理员说:“有。”这真是一意外的答案。
阿心反而不高兴了。前半夜她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房间,现在心中又不悦。女孩子便是女孩子,谁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有两间,一间有露台,一间没有露台,你们要哪一间?”管理员问。
“没露台的好了,只住一夜。”家杰说。
“请登记。”登记员把簿子拿出来。
家杰填了名字。阿心觉得难为情,她实在不想在外边过夜了。但是怎么办呢?
登记员说:“多谢一百八十块。”
家杰一呆,“什么?”
“一百八十块。”
“我们只住一夜。”家杰说。
“是一夜,一百八十块。”管理员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家杰问阿心,“你有没有带钱?”
阿心很快乐的说;“没有,我一毛钱也没带出来。”
“我……不够钱。”家杰尴尬的说,他脖子都红了。
阿心轻轻的说:“我们走吧,不够钱可没法子了。”
“对……对不起。”家杰结结巴巴地向那个酒店管理员道歉,然后逃一样的拉着阿心奔出酒店。
在酒店门口,阿心大笑。
“真是!”家杰难为情的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房间。”
“算了。”阿心大方的说。
“算了?算了你今夜到哪里去过呢?”家杰问。
“回家去!”阿心说。
“你肯回家去了?”家杰喜出望外的问。
“肯,怎么不肯,家杰,开车吧!”阿心说。
家杰开心得紧紧拥住了阿心。
阿心说:“当心人家看见!”
家杰说:“你这样才是好孩子,我可以放心了。”
阿心低下头。爸妈也说得真对,我们连开房间的钱都不够,怎么可以结婚呢?我真糊涂了,与他们一直吵,使他们伤心,多不应该,现在想起来,真是……
“想不到今天还有特别收获呢。”家杰说:“你今天成熟了,阿心,我真高兴。”
“我们得毕业之后,才慢慢谈婚事吧,一切准备妥当,不要叫父母担半丁点儿的心,”阿心说,“这才是正事,是不是?”她双眼深切地望看家杰。
“是,早说这话,也不会叫老人家他们担这么多的心事了,我跟你都不算孝顺的孩子。”家杰说。
“开车回家吧。”阿心笑着。
他们上了车,开动车子驶回家去。
夜凉了,家杰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阿心身上,阿心向他甜蜜的一笑,她很满足,很幸福。家杰把车子一直开回去,他也很安逸,很高兴。
多谢这些常常客满的酒店。
再过半小时,阿心就会安全的到家,刘先生刘太太看到女儿,会乐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快乐的结局,故事到这里也写完了。
短篇集阿细之恋姊妹
姊妹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阿细之恋》
姊姊回来,丢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手袋里一阵乱翻,掏出金打火机,点着一枝薄荷香烟,慢慢的喷出来。
我看着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机往皮包内摔进去,问我:“还没睡?”
我合上功课,看着她。
“香港大学毕业了,又如何?两千八百块一个月,早上七点半爬起来往面孔上搽脂抹粉去挤公路车上班!”她自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暗暗叹口气。
她改变话题。“气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没冷过,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银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还买不住,赶紧又去做件长的明克,光是试皮样就推我好几次,他妈的,我的钱不是钱,香港人的钞票都压扁在箱子底下,发了霉了,花不出去的苦,万把块洋钿做件大衣,老板简直爱理不理的。眼看都变夏天了,我发疯,八九十度被着貂皮满街跑!”
她一顿牢骚之后,按熄香烟。
我仍然沉默的看着她。
“毕业后打算怎么样?”她的话题又回来。
“找工作。”我简单扼要的说。
“你还是觉得只要努力,天下没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问,冷冷的笑。
“不是。”
女佣人倒上一杯茶,“我以为你。那么天真呢。”姊姊一边喝口茶,把浮在杯面的茶叶吃进嘴里又啐出来。
“我并不天真。”我说:“我总想试试。”
“不试过你不心死。也罢,随得你。要不挑个好的人结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面试,查看你成绩表文凭──嫁人最好。”
我说:“你也嫁过人。”
姊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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