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外地看到灯光,“咦,你没出去?”
陈朝光反问:“你想我出去?”
“我没那样说过。”
宇恒往楼上走。
“宇恒。”
“什么事?”
“宇恒,你为什么不同我吵架?”
宇恒答:“那是我的家教,我母亲说过,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以与人吵架。”
陈朝光沉默。
宇恒忽然问:“你有没有看那本小说?”
陈朝光答:“那么厚,不知从何看起。”
宇恒呵一声回房去关上门。
他们分房而睡已有两年多,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实则上是宇恒一个人住在这幢小洋房里,陈君很少回来,宇恒从不过问,那是她娘家的教养,故此他从来不需要说谎瞒骗妻子。
那夜,他自书房打出一通电话:“珍妮,我不来了。”
对方唔地一声。
“你在干什么?”
“请你猜。”
“听音乐。”
“不,我在看小说,据说是近期最畅销的一本书,作者叫李宇恒,书名怪别致,就叫一本小说,我老觉得李宇恒这三个字有点热,你说呢?”
“珍妮,你为何讽刺我?”
“我怎么会那样做?”对方愣然。
“明天再讲。”他啪一声放下话筒。
然后,他因实在无事可做,终于取过外套,又出去了。
第二天上班,陈朝光只见秘书迎上来,满脸笑容。
“陈先生,陈太太写了那么一本好书,都不推荐给我们,还要我们自己买,真是!”
陈朝光不出声,过了一刻才问:“写得好吗?”
“好,当然好,最畅销呢,”秘书咕咕笑,“真没想到陈太太会写小说,而且部分描写大胆。”
“大胆?”
“是啊,陈先生,你不觉得太胆吗?”
陈朝光不语。
“陈先生,你一定看过多次吧,是不是你鼓励陈太太创作?”
“今天早上,有几个会议?”
秘书立刻识趣退下。
中午,他到附近会所去午饭,一贯碰到许多熟人。
“老陈,真没想到你太太是名才女。”
“这本书是宇恒写的吧,几时叫她签个名。”
“照片拍得不错。”
“哪里有照片?”
朋友把一张报纸递过来。
呵,一定是那日那个女记者写的那篇访问,图文并茂,背景正是陈宅书房,照片的确拍得很好,捕捉到宇恒秀美敏感的神情。
陈朝光讶异了,原来字恒这些年来一直那么美,难得的是她双目中仍然有一丝小女孩似的腼腆。
朋友抱怨:“都瞒看我们,几时开个庆祝会,叫我们也高兴一下。”
“是是是。”
陈朝光没把那顿饭吃完。
他跑到书店去。
“我想买李宇恒着的一本小说。”
店员笑,“每个人都想买,新书明天到,我替你留一本吧。”
“什么,都卖光了?”
“先生,供不应求,洛阳纸贵呢。”
“那本书说些什么?”
“是篇爱情小说。”
“你认为写得好不好?”
“笔触十分细腻,感情丰富真实,十分难得。”
“一定有个故事,故事大纲说些什么?”
“先生,你不想自己看吗?”
“请率先告诉我。”
“故事说一个少妇遭丈夫冷落,另结新欢。”
“什么?”
“对不起,我要去招呼那边的客人,你明天来取书便可看到那精彩的故事。”
陈朝光的胃部像是被塞进一块石头。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小说?
难怪亲友的笑容如此古怪,原来他们都在讪笑他。
陈朝光涨红了面孔,淑女李宇恒终于发作了,她终于找到叫他好看的方法,她也是人,她当然会想到报复,他把她冷落了那么些年,把她搁家中当件家具,他活该受到这个恶果。
可是,她不该在公众面前数落他,不该当着千万读者暴露家事。
陈朝光不欲再回办公室,一迳赴珍妮家。
珍妮住在市中心酒店式豪华公寓一个单位里,她刚自泳池上来,尚未更衣,看见陈朝光,有点意外,“陈老板,你好,不是突击检查吧。”
陈朝光哪里有心情与她说笑。
“咦,怎么了?”珍妮斟杯拔兰地给他,“有话慢慢说。”
“你看完那本小说没有?”
“哪本小说?”珍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朝光心中有气,连她也落井下石,乘机来奚落他。
但是他不得不说:“李宇恒写的那本。”
“呵陈太太的大作,城内每个人都是陈太太读者。”
“你觉得放事怎么样,是否自传?”
珍妮看着他,“你没读过?”
“没有空!”
“啧啧啧,你应该对她多关注些,给她多一点时间,她现在不好欺侮了,女人有了名气,等于有了武器,女作家、才女、女名人……陈朝光,你要当心呵。”珍妮哈哈哈笑起来。
陈朝光瞪着她?他不相信珍妮会宰灾乐祸,这些年他供养她,负责她的生活,把她自半红不黑的歌坛打救出来,可是她感激他吗?她不。
珍妮感喟地说下去:“陈老板,你对人没有尊重,陈太太在小说中形容得对:‘他觉得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附属品,好比棋子,任由摆布,却没有足够的智慧令旁人信服’,那是你吧,陈老板,她写得真好。”
陈朝光霍一声站起来,打开门就走。
珍妮并没有叫住他。
他们俩不知谁已经受够了谁。
陈朝光发誓他再也不会踏足这幢公寓,当然亦会即时止付所有经济上援助。
她竟敢挪揄他,她以为她是谁?他来买笑,她负责卖笑,她居然嘲笑他。
陈朝光气冲冲回家,车子连冲了三盏黄灯。
用锁匙开了门,王妈迎出来。
“先生,快看太太上电视。”
陈朝光忍不住坐下来,“太太呢?”
“太太出去开记者招待会,这是昨天录映的节目,你看太太多么漂亮。”
怪不得黄妈赞叹,萤幕上的李宇恒穿一袭简单的珠灰色衣裙,雍容秀丽,忽然像是听到一个不该听到的问题,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陈朝光不由得吩咐:“声音扭高些。”
王妈开大了电视声线。
陈朝光听见宇恒答节目主持人:“小说当然纯属虚构。”
“有意再接再厉吗?”
“第二部小说已在构思中。”
“太好了,我会等看看那精彩的故事。”
“谢谢你。”
那真是宇恒吗,陈朝光迷糊了,他对她开始产生敬畏,噫,没想到她有这般能耐,叫万千读者为她着迷,现在传播媒介把她视作宠儿,而他,他是最接近这颗新星的人。
陈朝光略觉飘飘然。
这时访问已经结束,王妈听见声响,站起来说:“太太回来了。”
陈朝光不由得也向大门迎出去。
只见宇恒精神焕发地开门进来,她换了个新发型,配着副新耳环,端的神采飞扬,看得陈朝光发兽。
她笑着说:“正在赶印第七版。”
王妈接过她的外套手袋,“我去斟茶。”
陈朝光双手插裤袋里,闲闲地说:“要好好庆祝。”
宇恒一呆,“庆祝?”
“是呀,亲友们都说值得庆祝。”
宇恒淡淡说:“太夸张了,我不喜欢高调。”
多年来陈朝光第一次尝试讨好妻子,却被她一口拒绝。
他有点手足无措。
夫妻间永远占上风的地发觉自己已败下阵来。
“明日出版社有个酒会,你要来吗?”
“酒会?”
“为我举行的一个小小私人酒会,你若有空──”
“不,我没有兴趣。”
宇恒耸耸肩,并没有再恳求,回房间去了。
陈朝光呆了一会儿,才问自己,你怎么会在家里,外边有的是红的灯,绿的酒,你怎么会被一本小说打乱了阵脚?
半晌他问王妈:“开饭没有?”
“先生,你在家里吃?”王妈一惊,“我没备菜。”
“太太怎么吃?”
“太太在房里吃碗鸡粥即行。”
“我也吃粥吧。”
好不容易两夫妻都在家,又不愿一起吃饭。
连王妈都不知道该如何侍候他,也难怪,他有时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
李宇恒已经出名了。
对她,他不能再掉以轻心。
第二天早上,他问她,“你那个酒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在四季酒店春雨轩,下午五时。”
陈朝光嗯地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宇恒早已习惯,信不信由你,她同他,有时十天八天也不交换意见。
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吗?”
“是,你还记得。”
“怎么忘得了,不知挑多久,不是嫌钻石大小不对,就是颜色不好。”
宇恒不语,真不能置信,他俩曾经深爱过。
“预备在酒会中佩戴?”
“是,出版社的形象指导吩咐我打扮得隆重些。”
陈朝光点点头,“应该的。”
真没想到还有专人负责女作家的形象,社会真的进步了。
那日,他在公司坐到五点,终于忍不住,往四季酒店走过去。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这几天行动如此失常,才不致于影响饭碗。
陈朝光满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私人酒会,廿来三十人,可是到了现场,发觉人头涌涌,起码已有百来人聚集,且陆续有来。
他张大了嘴,这样隆重的场面。
而李宇恒是今晚的主角!
接待员问他要请帖。
“我没有请帖。”
“先生,我们的规矩是凭请帖入场。”
“我是李宇恒的丈夫。”
到此,他不得不把李宇恒三个字抛出去,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陈朝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会借宇恒的牌头。
那接待员”听,马上挂出笑脸,“原来是陈先生,为什么不早说,李小姐一早吩咐过了。”
什么,她知道他会来?
现在,她又在什么地方?
这种场合在都会中并不少见,每间大酒店的宴会厅都座无虚设,不过陈朝光没想到居然有出版社为宇恒举行这样的盛会。
他取过一杯香槟,喝了一口。
他看到宇恒了。
她那含蓄的品味终于派到用场,宇恒穿着一件毫无装饰的黑色吊带裙,简单大方,头发挽上去,化妆亮丽,脖子上戴着那串钻石项链,此外,就是左手无名指上订婚与结婚指环。
陈朝光从一个距离看过去,哗,真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些年来,他怎么会冷落了她?
比起她,他只不过是个庸俗的小生意人。
去年,听了某医院某总理劝导,捐了笔七位数字款子,名字也不过只在报尾巴上出现过一次,现在,李宇恒不费分文,不不,还有大笔版税可收,已经名扬全城。
只见记者上前去替宇恒拍照。
宇恒接受得真好,一点也没有对镜头矫揉做作,搔首弄姿,一贯大大方方,拍完照后还说声谢谢。
陈朝光身后站着两位客人,议论纷纷。
“长得真美。”
“没想到文笔好,相貌更好。”
“可见上天有时颇为偏心。”
“出版社这次可掘到金矿了,如今肯执笔的人少,借写作出锋头的人多。”
“听说她第二本小说已经动笔,出版社派了一名秘书及一名资料理集员给她用,怕她分心。”
陈朝光听在耳朵里,啧啧称奇。
他们把她当明星一样。
或许,宇恒已经是一颗明星。
陈朝光又见到几位男女演员跟着进场。
“小说要改编电影了。”
“意料中事耳。”
李宇恒的社交圈子,一夜之间扩大了千万倍。
陈朝光没有上前与妻子打招呼,他悄悄退出去。
缓缓地走回停车场,取过车子,静静驶回家。
他坐在书房沉思。
土别三日,刮目相看,宇恒已非吴下阿蒙。
下一步她会怎么做?
陈朝光有点不安。
她会不会报复这些日子来他对她的冷淡?
她会不会同他离婚?
陈朝光从来没想过离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理想的妻子?妆奁丰盛,给他绝对自由,通情达理,现在,又有名气。
他得留住她。
可是,又不能做得太露痕迹。
怕只怕她发觉他在乎她,会得刻意为难。
他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一直坐到宇恒回家。
宇恒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想必是出版社工作人员,与她在客厅里又议了一会事,才道别出门。
这时陈朝光才出来。
他说:“酒会很热闹。”
宇恒看他一眼,诧异地问:“你来过了?”
“我没打扰你。”
“太见外了,他们都很随和。”
“累不累?”
“还好,我的鞋子舒服。”
宇恒一向不愿穿高跟鞋,陈朝光曾多次不耐烦地告诉她,女人的鞋跟越高越漂亮,今日,他可不敢再吭声。
这时宇恒也发觉了,“最近公司生意如何,不需要应酬日本客人?”
“说实在的,我也累了,”陈朝光咳嗽一声,“我打算叫亨利欧多做些。”欧是他的排档伙伴。
“那也好。”
语气平淡,可见并不关心。
陈朝光说:“公司里──”
宇恒索性打断他,“下了班就别再挂住公司了,你说对不对?”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陈朝光低低骂一声,不,他骂的是他自己。
亡羊补牢,这个牢恐怕不容易补。
不过,宇恒对他,也没有比往日更不耐烦,这已经是好现象。
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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