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再看,却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恍如隔世。
直到门口看守的宫侍面露诧异神色,他才缓缓抚了抚自己并不明显隆起的小腹,轻轻叹了口气。
他摇摇头,示意要为他推殿门的宫侍让开。只定了定神,却自己伸手。
只听“呀”的一声,朱漆红门缓缓被推开。
他迈步进门,按照熟记到闭眼也能摸到的路,一直折向左。却并不快步,只向四周打量了下。
他只觉得面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有多少有些陌生。
他站到自己最后一次站过的内外殿的交接处,仓惶扫过一眼却不见她身影。
跪下,恭敬地磕了个头,有些涩然道,“陛下。”
然而许久,里面都没有一丝回音。
文源阁原是小阁子。但既然皇帝要入住,便经过大幅翻修。
整修后,内殿较外殿却更为阔大。只是内外殿交接的门廊十分狭窄,以确保外殿来人在远处难以马上确认皇帝所在。
所以她若是不是在正对着的御案前,便定然见不到。
但他想既然是叫了自己来,那她定然在阁子里。
所以他仍是跪伏在地,静心候着。
果然许久,方听里面那久违却又日日萦在耳边的声音,浅浅道,“进来。”
他连忙起身,迈步进门。果然见她正立在窗边的阔大书桌旁,执了笔,认真地在写些什么。
室中间巨大的雕龙戏凤火箱笼起新罗进贡来的无烟炭,使整个室内气暖如春,却无一丝烟尘。
她身旁月窗半启,香炉袅袅,兰麝馥郁,馨香盈室。
见自己进门,她也并不抬头,他心里便有些畅然。
原本在什么都没有戳穿之前,她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当自己不存在,却又是另一种熟悉,熟悉到感觉自己就是她生活里平常的一部分,甚至是被包含在她自己的生命之中。
没有繁文缛节,也没有客套虚伪。
此刻,仿佛还是和往常一样。
他跪下,又行了个磕头的大礼。却再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出声叫他起来,只是认真地继续着完成着自己桌上一幅墨宝。对他进门后一系列动作,恍若未见。
他跪下的高度却恰恰见不到桌上的字。但也仍旧安心跪着。
颜莘放下手里的笔,满意地看着一桌墨迹未干的字。这才道,“起来吧。”
他站起身,却一下子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喉间又有些不适上泛,便知道是自己身体的缘故。
只强压了下去,扶了腰身,勉力站起。
几下动作在颜莘眼里看了个一清二楚,却未做任何动作。只将压在纸上的玉石镇纸挪开,将宣纸略掸了平整,又缓步转身,坐到一旁榻上去。
他便趁这当口抬头,四下看了看。一眼正见颜莘身后原本空无一物的两根雕漆梁柱上,各镌刻了两句话,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一句是:“贫穷富贵天之命,得失荣枯隙里尘。”另一句却是:“世事到头终有尽,浮华过眼恐非真。”
他将这两句话在心里缓缓过了一遍,待得咀嚼品味清楚了,却不由得一怔。
颜莘见他专注,便也没有打扰,只是端起手旁的茶,见略有了些凉意,便也没饮,又重新放下。
许久方道,“皇后……找你谈过了?”
“是。”他强抑住自己要上前给她替换茶水的惯性,低下头,轻声答道。
静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朕还是喜欢这样的风清月朗,万籁俱寂。”颜莘突然自顾自转移话题道,“如同与善人居,如入兰芝之室,久而自芳。”
“人这一生,自觉的生命关照和生命审美,不仅来自于自己的形体、气质,举止、丰神。能珍惜生命的很大原因,便在于常见常闻自然秀美、风景清澄、云霞高洁,以及……爱人能与自己执手捡起生活点滴,封洒感伤、铺延快乐。”她续道。
“所以……是不是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不爱惜自己的。”她笑了看他。
他心里被重重一击,却无语,只静立在那里。不料再抬头,却见她正冲自己笑。
她见他抬头,便笑了冲他擎了擎自己手边的茶杯。
他心里一宽,内里只觉热度泛滥,也咬了下唇,却绽出这三个月来的第一丝浅笑。
忙几步上前,双手接过她手里茶杯,放到一边。却转到外殿拎起旁边小炉上热着的水,添进壶里,又取了新杯子重新斟满,用茶托盛上,再转身进门,重新呈到她面前。
颜莘见他一套动作娴熟活络,便也掩不住嘴角一丝笑容,单手接过,置于一边。
“朕会即刻下谕旨,除去已死的戚易等人,彻底惩办、斥责当年通同徇隐、作弊枉法的官员。同时会给你母亲正名,追赠她“昭信”爵号,以示抚恤。这也算是……”她顿了顿,淡淡道,“给你母亲平反了。”
“谢陛下恩典。”他闻言又是一震,忙跪下谢恩。却想了想,道,“只是……陛下已经跟奴才说过,奴才的母亲罪不容诛,又何以……”
颜莘心话,这里面费了我多少周折,却的确不是你能想得到的。面上却笑笑,道,“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你的身份。”
“你身上既然已经有了朕的血脉,便理当柔顺静专。遇哀而悲、临事而惑、蹈死而惧,都是理所应当的。以义报恩、斡旋大事,都不再是你分内的事了。”颜莘仍缓缓道。
“奴才……知道了。”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心里怅然,琢磨了下,便真心实意答道。
“你这也算是十年长患,疗治尚愈,自然是仅存皮骨。朕不奢求你日行百里,只苦心为之良医,求能大安疾苦。你懂么。”
“奴才……都懂。”他有些哽咽。
“原先……你是叫什么名字的?”颜莘想了想,又问道。
“叫……喻承祉。”许是许久都被埋没了的缘故,这几个字,连他自己说来都有些生涩。
“父后高明。”颜莘问清了用字,回味了下,笑道,“给你取个名字也是字变音不变。一者可以昭示他老人家的恩德,再者又可以时时提醒你不忘家仇。”
“朕却还是喜欢‘舒芷’二字。亲近又方便。”颜莘言简意赅道,“你便继续用着吧。”
“谢陛下。” 他也陪同浅浅笑了笑,道,“其实,奴才也喜欢这个名字。”
颜莘却摇摇头,道,“以后不要再‘奴才’、‘奴才’的了。”见他有些不解,她便笑道,“你过去,替朕把刚才的那幅字,加上玺印。”
舒芷不知她怎么突然又想起了要自己去处理她的墨宝。但早已习惯她思维跳跃,便也毫无疑问地称了声“是”,转身走到她御案前。
他翻起案上缎子锦盒,取出一方玉印,心知是“嘉平敕命之宝”玉玺。便转手放回。
又掀开另一个锦盒,见里面是一方昌化石玺印,便取了出来,缓缓平稳覆至那字页下端,再起。
只见一方红印“嘉平宸翰”,赫然纸端。
颜莘满意地看他重操旧业,娴熟干练。又笑道,“你读来听听。”
舒芷低头看了一眼,缓缓读道:“乔岳安安,栖志浮云。静心恬荡,福喜屡臻。”
“喜欢么?”颜莘看着他,笑道,“朕想了好久,要给你一个好字,如今你觉得这个‘安’字如何。”
舒芷初时愕然。许久,方会过意来,便只回眸一笑。
嘉平三年二月。
圣谕:因内殿舒氏端谨持恭,柔嘉表则,礼容愉婉,勤服事于慈闱,供内职以无违,册为安侍君,赐居宜秋宫,为四君之一。
倍觉承平意味长3
颜莘万分欢喜地冲进凤栖宫,一进门便四处叫道,“表哥、表哥。”
好在凤栖宫的人对于她这种偶尔迸发出的孩子气,也多少有些习惯了。兼之今日当真算是赶上了天大的好事。所以大家都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只迎上来,该接东西的接东西,该上茶的上茶。其余的,便恃了她心情好,上前拦住,磕头讨赏。
颜莘果真是心情好得不得了,大方地吩咐若韵,给合宫众人一并打赏。
众人磕头谢恩,才肯引了颜莘往里间走。
颜莘完全没顾到一旁容千青一脸掩不住的惊讶,一路笑了扑到榻上吟竹怀里。
吟竹却故意慢了动作,在容千青饱含羡慕的眼光中,从容挽了她,扶她坐下。又笑道,“陛下小心些,别撞到哪儿了。”
颜莘闻言竟果真坐好,却对一旁容千青的行礼只挥了下手示意。
她又转头,冲吟竹上下打量了,侧了下身子做怀疑状道,“真的假的?”
待目光聚到他锦被里掩着的肚子附近,又道,“今儿来人去报给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呢。”
“今天果真还是多亏了千青。”吟竹笑了答道,“臣侍原本想着许是又伤了风。陛下知道臣侍又是一向不喜欢用药的,小病想着抗抗也就过去了。”
见颜莘点头,他又道,“加上臣侍多年来积的咽症,总是有些恶心干呕。”他笑着看了看容千青,续道,“好在千青仔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非要叫了太医来看。不想这次却是真的。”
颜莘心里高兴,便也回头看容千青笑道,“这倒算借你吉言,托你的福了。”
“这是陛下的洪福。”容千青忙拘谨推让道,“也当是皇后这些日子,日日潜心抄写佛经,感动了佛祖的缘故。”
吟竹闻言更是高兴的不行,边看着他笑道,“瞧这孩子嘴巧的。”又冲颜莘道,“陛下,这几个月来,他在臣侍身边,既得力又懂礼,臣侍也真是喜欢。”他又笑了看颜莘道,“陛下说,我们是不是该赏赏这孩子呢。”
颜莘点点头,思索道,“也是。”便也看他笑道,“千青,你想要些什么。”
容千青心理欲望翻滚,却拼命克制住,急忙跪下道,“谢陛下、皇后恩典。只是陛下、皇后平日里赏给臣侍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臣侍的确不再需要什么了。”
吟竹赞赏地看了他,回头冲颜莘笑道,“说得也是。只是这孩子乖巧,伺候的陛下也喜欢,平日里又没少给臣侍帮忙。不再赏些什么臣侍也觉得亏待了他。臣侍便跟陛下讨个恩典,”他想了想,道,“如今陛下四君的位置是满了,卿位却还有空缺。千青现在是华庚,不过是五品,陛下看给他补个卿位如何。”
颜莘笑笑,道,“这卿位已是三品。千青年轻,进宫又不过半年多……”
不待她说完,吟竹便半是含笑半是嗔怪地道,“陛下又舍不得了。比他时日更短、更年轻、更高的位子,陛下先前不是也给过。”
颜莘知他仍是有些记恨萧云的事情,无奈自己心情好,竟丝毫不想生气,只笑道,“你呀。”
吟竹知她此刻不可能会恼火,是以大了胆子说笑出来。见她笑了不置可否,便又央道,“陛下便给了臣侍这个面子吧。”
颜莘这才点点头,却回头看容千青,道,“千青,还不快谢过皇后。”
容千青闻言欣喜,却尽力收敛,只端正地磕了三个头,之后才道,“谢皇后恩典。谢陛下恩典。”
颜莘笑了叫他起身,却禁不住抬头,仔细地看了看他。
容千青进宫已有半年。与别人不同的是,一来便被卷入了吟竹和莫璃的明争暗斗中。原先久居深闺的不谙世事、青涩意气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自内而外的成熟内敛、谨慎识礼。
在颜莘眼里,此时他虽不施脂粉、懒染铅华,但丝毫不遮秋水明眸,淡淡云鬓,神采飞扬,精神秀明。
她顿觉心里一阵喜欢翻涌上来,心念一动,便轻巧笑了声,冲他道,“你过来。”
容千青有点儿不明所以,但却听话的走近几步。
颜莘却又笑了冲他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过来。
待他靠近,便在他耳旁轻声笑道,“这边忙完了,你便到文源阁去。朕晚上……好好疼疼你。”
几句话瞬间把容千青弄得满脸红晕,但碍于吟竹在场,他又只得强压了尴尬,轻声道了声“是”。
颜莘见他尴尬,便笑了挥手叫他退下。
吟竹见二人情状,心里早已明白了个大概。
待屋里的宫侍们都退下,再无他人,他便笑道,“你呀,又去调戏人家了。”
颜莘先是笑了不语,许久方道,“有时候看他的样子,觉得真是可爱。偶尔逗弄逗弄,也是蛮有趣的。”
吟竹便笑道,“你都是有几个孩子的人了。自己还跟孩子似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千青也是简单朴素有分寸的孩子,倒是不错。”
颜莘却轻摇了摇头,笑道,“你看他乖巧听话,却也满脑袋自己的想法,并不简单的。只是懂得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不会在你面前轻易表现出来就是了。”
吟竹略有些诧异,接了道,“是么。”想了想,却笑道,“在这宫里,你我身边,这样才是久处的道理呢。既懂事,嘴也严,用起来才万无一失。”
颜莘想说些什么,却忍住了,只“嗯”了一声,笑道,“你说的是。”
吟竹却想了想,又道,“不过既然我有了身子,这一年是不能再伺候你了。得给你寻几个像千青这样乖巧可靠的人,免得要别人说我专好拈酸吃醋。”
“呵”、“呵”,颜莘故意干笑两声,道,“谁不知道你……”
见吟竹作生气状,忙改口快道,“最贤惠。”
不料吟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竟收了笑,抚了抚肚子,有些闷闷道,“我其实还是有些担心……万一是……”
颜莘却早知他心意,宽慰道,“你也别想那么多。顺其自然些才好。我又不在乎是男是女,一样疼的。”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你不要心心念念总是想要个女孩。再说就算这次是个男孩,你又不是不能再生。还担心谁抢了你女儿的皇位去?”
“我倒不是生出了非分之想,”吟竹闻言连忙解释道,“只是……有些羡慕贵侍君。”
他歇了歇,又道,“我真是越看二皇女越喜欢,贵侍君真是有福气的人。”
颜莘笑了声,覆到他身上,道,“渊秀的确与一般孩子不同,我也喜欢的紧。不过你也不需要去顾忌别人。咱们好歹是原配夫妻,你将来不论何时给我生了女儿,都是嫡子。”见他脸色略好了些,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