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里等天亮。”我干脆的说。
“这样好了,这次我坐你的车,下次你少穿那么名贵的衣服,少摆你的架子,咱们搭公路车。”
他竟这样跟我说话,可是我也竟然说:“好。”
他很愉快,笑一笑,眼睛亮得那么令人不置信。
我开车门,大家上车,我开动引擎,车子驶出去。“哪里喝咖啡?”我问。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看上去寂寞。”他说。
“什么?”我看他。
“你是那么苍白而美丽。”他说:“上帝忘了在你脸上染一点颜色,跳舞都跳得那么不开心,开车也是那么心不在焉,为什么?”他放肆的问。
“你懂什么?”我啼笑皆非,“我有什么寂寞?我穿得好吃得好,有那么好的工作,我跟你出来喝东西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是因为我寂寞。”
他笑笑,笑声非常之讽刺。他问:“如果我要追求你呢?”
“追求?追求的目的是什么?”我反问。
“得到你。”
我笑起来,“你要得到我干什么?我对你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可以跟你喝咖啡的人多着呢。”
“我选择你。”
“你吃撑了。”我微笑。
“你真的很明白,与你在一起舒服。”他笑。
我把车了开进大酒店停车场,我们到了咖啡店,他喝咖啡,我喝威士忌。我以前只喝拔兰地,但是最近也不能挑剔了,年纪大之后做人总得随和一点。
“听说你什么都要最好的?”他问:“是不是?连茶叶都要上等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笑说:“谁告诉你这些事?”
“所以现在你肯跟我出来喝咖啡;以前你不会挑我,是不是?以前你多帅。”
我问:“现在不帅了?”
“我相信以前你也是个小流氓,是不是?”他侧着头看我,美丽的眼睛,脸颊是一条优美的弧线,“可是后来迫不得已,所以做了大小姐,对不对?”
“对对,”切都叫你说了,我怎么办?”我喝完─酒。
“我要追求你,丹姐。”
“别开玩笑了,像你这种年纪,应该好好的念书,好好的找一个女朋友,花前月下,骗死人不偿命,然后过那么廿年卅年,怕老年无伴,才结婚不迟。”
他笑,“丹姐最了解了。”他说:“可是女孩子们都要嫁给我,我怎么受得了?”
我也笑,“你以为我不想嫁人?我最最想嫁,都快想疯了,只不过你知道我绝对不会嫁你这种人,所以你有安全感,所以你乐意与我来往,是不是?这年头的人越来越坏,一个个鬼精灵似的。”我仰起头。
“丹姐最明白了,”他忽然之间沉着下来,“但是你没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意。”
我说:“咖啡喝完了,我明日还得早起,对不起。”
他站起来,付贩,点一支烟抽,在徉火下抬起眼睛,星一般的闪亮。除了像星,他的眼睛什么也不像。老实说,要是我今年十七八岁,我也会迷上他,跟他到处跑,希望他娶我,结婚不外是方便廿四小时在一起,日后相处不妥可以马上离婚,生命那么长,不想点办法,日子怎么过。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是什么年纪的人了,泡他这种小流氓,泡赢了,有什么面子?泡输了,我还活不活?他长得再美,是他家的事儿,我没吃豹子胆,我不敢惹他。对他这种男孩子,只好微笑,微笑之后再微笑,咱们不是属于同一代的人,永远不是。
是呀,我喜欢他,不然干吗要出来喝咖啡,同样地我也喜欢伦勃朗的画,但是看管看,要想买下来就是个疯子,这些日子,我脸上的皱纹长了,但是智慧也长一点。
他默默看我一眼,我们离开喝咖啡的地方,我开车送他,说再见,像他这种男孩子,家中永远有女人在等她吧?妖艳的,胸脯高耸,雪白皮肤的女人。然后,他玩累了,也该娶一个像小花似的少女。我这一种类型的人是不能够与地凑在一起的。他找我喝咖啡,是因为我懂得说话。我明白他。
把他送走之后,车子里又空又寂寞,常常一个人来来去去,常常孤独,为什么在他离开之后特别寂寞?我叹口气,他这种男孩子像鸦片,常常叫人想他的一举一动。他怎么把手插在口袋里,怎么样轻笑,怎么样皱眉。
一天的工作之后,床显得又软又舒服,可惜只一个人躺着,我微笑,真是个老姑婆了,怎么想法这么古怪?
后来乔其一直没再找我,我却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事。小芸说:“乔其最不学好,他父亲跟他母亲不对,他偏偏又不争气,大学都没捞到毕业,吊儿郎当,看不惯整个世界,幸亏整个世界也看不惯地,换三个系,人家博士都捞到了,他却光棍似的回家来。”小红说:“乔其人不坏,很有性格似的,但是他父亲恨他。”小紫说:“他一回来就搭上个舞女,真好笑,乔其那样的家世,怎么可以去舞厅!结果他搬到那舞女冢去住了两年,我的天,祖宗的脸都让他丢光了。”小芸看着我笑说:“丹姐最恨这种人是不是?不学无术。”
小红说:“但是他长得真漂亮,我喜欢他那副德性,窄窄的牛仔裤,一件到腰的夹克,他虽然花,要是请我看戏,我一定去,怕什么,又不能吃了我。”
小紫说:“他真好看,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浓眉是惊心动魄的。”
我维持沉默,这些小妞们也轻易地看到了他的优点,人人的眼光都好。那我有什么机会?我为什么不把他忘记?
每天下班到家,看见电话静寂的放在地毯上,动也不动,响也不响,心里觉得可怕,乔其不再来找我了。他这个人真是,没想到他会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偏偏这么做,等到希望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又失了踪,这个小孩子,对于他要容忍,他这么年轻,他当然有权做他爱做的事。而我,我百分之一百可以跟别人出去玩,他也不会理我,我们都太自由。
一连七天没有讯息,刚巧是周末,有人请我跳舞,我便去了。想到乔其也是在我跳舞的时候认识的,一整天晚上有点惆怅,请我的男人马上觉得了,大家份外的沉默,我只是偶然的微笑,没坐多久他便送我回去,建议喝咖啡,被我婉拒。跟乔其喝过咖啡,真是,其他的人还有什么意思,我没有爱上他,只是他的确比一般人要有趣得多。
我上床上得早,很累,睡得很热。
忽然之间电话铃响起来,第二声的时候我立刻睁开眼睛,取起话筒。
那边是乔其的声音,“怎么,跳舞跳得这么愉快?你是几点钟回来的?”
我叹一口气,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哑哑的,等了多久,上次听他电话仿佛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但是,等一等──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跳舞了?”
“我看见的。”他生气的说。
我笑,“你也太霸道了,你还不是跟朋友去跳舞?不然你怎么看得见我?凭什么说我?”
“我知道我够不上资格!我是个小流氓,你是大小姐,就凭你身上那套衣服,我一辈子买不起,你全身上下都是骄气,你会在大庭广众之间认我是朋友吗?你的朋友都是大商家大博士大诗人!”
我笑,“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就为了把我臭骂一顿?”
“我没有骂你。”
“你这个人!”我叹口气,“你想怎么样?”
“没有什么。为什么你是一个大小姐?为什么你不可以生活简单一点?为什么你那么盛气凌人?为什么人人要捧着你?”他一口气的问。
“你这小子真疯了。”我说。
“我不要再见你,让我继续做我的小流氓。”
“我很尊重你的选择,你要怎么样做便怎么样做。譬如说你打电话来是你的自由,接不接电话是我的自由,你当然有权利打。”
“你太冷静了。”
我无可奈何的说:“我不是小女孩子了呢。”
“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是不是?我不敢喜欢你。”
“乔其,你是不是喝了酒?”
“胡说,我是从来不喝酒的!”他生气的说:“再见!”就那样把电话挂断了。这人。
那一夜我并没有再睡。那个孩子。我也不敢喜欢他,只是我没有告诉他而已,他还说他不敢喜欢我,真是笑话。
第二天小芸来找我,她非常诧异,她说:“丹姐,你知不知道有一个男孩子,有时候跟我们一起泡的,叫做乔其?”
我岂止知道他,
“什么事?”我问。
“丹姐,他来打听你,关于你的一切,你有过多少个男朋友,你赚多少钱,你喜欢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小芸也问。
“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丹姐,”小芸说:“他对你有兴趣,丹姐,假如她约你出去,你会不会去?”
我一呆,犹疑的说:“是的,假如有空的话。”
小芸留意着我的神色,她说:“丹姐,你是一个非常拘谨的人,是不是?可是你为了这拘谨已经孤独了很久,你这种人又不是大众可以懂得欣赏的。”
“你在说什么?”我诧异的问。在那一刹那,我发觉小芸已经长大了。
“我的意思是说,”小芸说下去,“如果乔其约你,你可以出来走走,把他当普通朋友。”
我微笑,“怎么,你做了他的说客了?”
“没有的事,我跟他也不熟。只是丹姐,你干吗老装老大姐的样子?把人拒于千里之外?你一直跟那些老头上街,把人都弄老了,那天你跳‘哈骚’的时候,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可是──唉,丹姐,乔其是个很奇怪的男孩子,他有他的道理,你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嗅嗅新鲜空气。”
郁郁不乐,你爱上了人了,是不是?”
“有谁是值得我爱的?”我反问这小表妹。
“不是这样说的。爱与值不值得无关,爱是发生了的事,控制不了的,何必压抑?”
我忍不住说:“爱是年轻的艺术,要是我爱一个人,很怕那个人不爱我,怎么办?”
“爱是没有惧怕的。”小芸不在乎的说。
“我怕自己。”我微笑:“小芸,希望你以后不要问这个问题。”
“很有趣,昨天看见乔其,他也问我同样的问题。”
“什么?”
“乔其,他说他爱上了一个骄傲的女子,哗,那么架高势大,他在她面前显得好低好低,什么都不懂,他不敢爱她,又不能不爱她,真绝。”小芸耸耸肩,“哪来那么多的小胆鬼?弄不懂。”
“你们常常去那间咖啡店?”
“嗯,菲菲咖啡。”
“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直到被赶走为止。”
“为什么?”
“因为生命很短!丹姐,我们要尽情享受,我们要快乐,我们不要理会社会怎么说,我们不要管亲戚朋友怎么说,我们还年轻。”
我发呆。
小芸年轻,年轻的人永远理直气壮。
她走了以后,我坐在屋子里长久。我想我的过去,十来年的事都缓缓的回来,我微笑,又喝酒,我从来不醉,永远是刚刚好,这么理智,又有什么快乐呢?
我终于蛄起来,换上牛仔裤,套上球鞋,穿上大衣。我知道“菲菲”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开车,我是走着去的。我做人实在太谨慎了,简直不肯多付出一点,今天假如他不在那里,我会喝杯爱尔兰咖啡走,假如他在的话,我会跟他坐在一个桌子。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理别人说什么?
我到菲菲咖啡店的时候走得浑身发热,店里的暖气又足,黑压压坐满年轻人,一个贴着一个,我马上热出汗珠,我一桌一桌的找,小芸先看见我,她马上站起来,“丹姐!”其他的孩子们都转头看我,拉开椅子叫我坐,然后我看到乔其了,他凝视我很久,我走过他那里,他把位子让给我,我坐下来,他靠在我身边,什么也没说,握住我的手,他并没再看我,但是我的心温暖了,听着他与朋友说话,我静坐一个角落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他转过头来,他轻声说:“大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多天了,小芸有没有说?”
我微笑,我觉得我应该宽一宽衣服,于是脱了大衣。
他吻了我的手一下,这次没有隔着手套。
是,他是小流氓,又怎么样呢,或者他会改过自新,或者不。他的眼睛里都是星,他是什么一点不重要,我最什么也不重要。
但是在芸芸众生中我找到了他,他也找到了我。
我们今夜会散步回家,我想。我知道天气很冷很冷,但是我们不介意,我会告诉他我不怕冷,只不过大家以为我是大小姐,所以我就装怕冷。
真的。
结婚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暮》
云得米儿湖一年四季没有不漂亮的时候,如今下雪,鹅毛似的雪飘在篮灰色的天空里,飘在湖水上,静静的隐没在湖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生命。
壁火烧得正旺,我在等一个人,站在这面长窗前,我觉得出奇的幸福快乐安全,经过这许多年,明天我终于要结婚了,对象是十至十美,超过我所想所求的一个男人。长窗虽然是两道玻璃建的,可是还是能感觉到意外的冷,零下三、四度了吧。我转身看寒暑表,室内是永远的七十五度,虽然如此,我一向怕冷,还是穿着长袍。
我在等一个人,他打了长途电话,说要来看我,结果安排在今天。其实是没有必要安排这一次会面的,但是我想到过去的日子,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许这一次不见面,永远没有机会了呢。
他或者有话要说。
于是我请他乘火车自伦敦上来,到了火车站,叫一部车子,我把地址给他了。
我无意显示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只是我个人的幸福,我的财宝只是我个人的财宝,与任何人没有关系的,既然他千方百计的打听了我的地址,要来见我,有话要说,又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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