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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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暮-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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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

  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与妒忌引起的轻蔑,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她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着说:“但是她长得真美丽,不骗你。”

  “你几岁?”我问。

  “甘四。”她说:“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两年后我给了婚,我没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我的画糟透了,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总有报纸捧场,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钱。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缝,或是替人家剪头发。”她格格的笑起来。

  她有点醉意了,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

  我极有兴趣的听着,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此刻有点乱,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脸问。

  “不,你很幸运,你父亲富有。”我说。

  “你?”

  “我没有父亲。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

  她点点头,“很好。”

  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词是熟悉的,它说:“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无奈何无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这样的歌词,我笑了。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没有笑,她用神的听着。唱片就给换走了,她还是出着神。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孩子,一滴雨一丝阳光,一个足印,一首毫不动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错的歌。”她说。

  “为什么?”我很不赞成。

  “我不知道。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不会一直这样诉说。很缠绵。”

  我笑,“你解释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

  “它们都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她奇怪的说:“我最喜欢时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来,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开人群,向大门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她相当高,她的头发黑得闪亮,她的唇有点濡湿,她在微笑。

  我开了大门,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我一定是疯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与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点了一枝烟,递过去给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

  她看着我。

  我只知道她叫乔。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闪亮。她看着我,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非常与现实脱节,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

  我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有点哑。

  “不想去,回家去睡觉。”她说。

  “还早。”

  她走了几步路,脚步不怎度稳,“我们总得回家的。”

  “好,我答应送你回去。”

  在路灯下有点光,她在光下显得很瘦,衣服又有点宽,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我喜欢她。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一定会追求她。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舍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个人住?”我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们走了十分钟,便到了。她抬头看我。“下雨了,”她说。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条街上都是静寂。

  “进来坐一下子。”她说。

  我犹疑了一会儿,进去?时间不太早了,我应该回家了,妻子会在等我。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进去。

  她住在楼下。一扇白色的门,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一盏灯垂下来,很暗,跟着是一面镜子,映着大门,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点阴沉。客厅很凉,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

  沙发都是丝绒的,有点旧,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画,茶几上,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相当的乱,一只极好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已经是深紫红了,干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不需要更浑圆了。

  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日期已经过了三天。

  “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她说。

  她的脸仍旧苍白,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她打开了烟盒,抽了一枝烟。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能置信的问。

  “是的,我很寂寞。”她说:“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

  “你不该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头。

  我笑了,“你很孩子气。”

  “我喜欢看你笑。你那两只犬齿,它们尖得很特别。”

  “画家总是观察力很强的。”我说。

  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她说这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

  我说:“你没有信心。”

  她微笑,“当我不爱人,也不被爱的时候,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

  “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她说:“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反正时间是要过的,怎么都一样──你该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确应该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在这间屋子里,时间是不会过的。

  我低声问:“如果我不走了,又怎么样?”

  她惊异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当然可以,你要一辈子不走,也可以。”

  “一辈子?”我喃喃的问。

  “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她笑,“当然,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你有妻子,有儿女,生命可能会拖得很长。”

  “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说。

  “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她笑,“我喜欢你。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情,今生今世,永本久久,这些我听得很烦了。我欣赏你的诚实。”

  “谢谢。”我惭愧的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拖下去你会累,我也会累。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我允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我说:“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我喜欢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点兴奋。

  “真的。”

  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两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说。

  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我有默昏晕,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精神有点清醒起来。回去吧,我跟自己讲,还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觉得厌倦了,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她坐在对面,含笑的看着我,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去也没有用了,从今夜开始,我的生活有了转变,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我的心已经离开了。

  我还是索性留下来吧。

  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脱了外套。

  她还是在微笑。

  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也许我一直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独身的时候没有碰见她,但这一夜我会记得,我永远会记得今天。

  恐怕短暂的快乐比一辈子的盼望来得好。一辈子是太长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与妻一样,开始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争执。而她,即使隔了好几十年,当我想起她,我仍觉得她是美丽的。

  美丽是短暂的。

  “乔。”我叫她。

  “什么?”她侧一侧头,用心倾听。

  “坐在我隔壁。”我说。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愿意告诉我?”她问。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傻气的问她。

  “你要我记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记住。”

  “告诉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说:“记住了。”

  “记得。”她点点头。“方……家……明……。方家明与乔。”她很快的说,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乐?”我问。

  “有种可遇不可求的快乐。”她答。

  “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向你求婚。”我更傻气的说。

  她摇头,“你会对我厌倦,我们都是人,只不过是人,当你厌倦的时候,你会在舞会里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后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

  “我不是随时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断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说。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点生气,“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是乱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着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谢谢你挑选了我,我感到荣幸。”她举了举杯子,又一饮而尽。

  她真是能喝。

  我们都喝了很多,她开始说很多话,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情,念书、交男朋友、留学、家庭,琐琐碎碎的事情,经过她的形容,都变得极之有趣味,我发觉我与妻子在十年内说的话,还没有这么多。

  说完了她的事,她问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么好说?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么可以说的?

  “你是怎么结婚的?”

  “我只是,理所当然的结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她爱你吗?”她忽然问:“你的妻子。”

  “我想爱的,不然,她不会嫁给我。”我说。

  “多么奇怪,嫁一个人未必要爱一个人。”

  “她是爱我的。”

  “好好,她爱你,我不要与你吵架。”她笑了,笑得狡猾。

  但是她爱我吗?我细细想了起来,或是问:我爱她吗?我们只是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而已。她一向没有注意过我的犬齿。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的交谈过,一切好像只是规律,因为我们在婚姻注册署签了字,我是合法陪她睡觉、养她的男人。日子越久,束缚越多,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乖乖的就范了。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奢侈的。我没有走。

  我留了下来。

  反正我会找一个说话,来遮掩一夜不归的真相。

  从今夜开始,我是完全的变了。

  她的房间是美丽的,与她的人一样。一张铜柱的床,无数的镜子。

  我叹一口气。

  我并没有把这个当艳遇,但今夜我捕捉到了一点梦想。

  然后天就亮了。

  我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我只睡了几个钟头。我点了一枝烟,吸了一口。

  她睡在我身边。整个人伏在床上,我只看到她一头的黑发与美丽的肩膀。

  我多么希望她是我的妻子。

  她醒来了,没有转过头来,她问:“几点钟?”

  我拿起表,“九点半。”

  “你快走吧。”她说。

  我吻她的背。

  她很平静的说:“迟了就更不好解释。”

  “我很抱歉。”

  “别说这种话。”她坐起来,头发被在额角上。

  我替她拨开头发,“今夜你可会寂寞?”

  她点点头。

  我点一枝烟给她。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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