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地方碰见英国人,也就可以视为自己人。后来有一位伦敦小姐,带我走完了苏伦多,还请我喝咖俳。这样的萍水相逢,使我很是感动,于是把以前男朋友的故事一古脑儿的说给她听,反正分了手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好就是好在这里。说到老家,她发着誓:“再也不要回英国!”
巴黎那位英国导游小姐也是一样,她摇着头,喝着咖啡,十分冰冷的说:“住惯了巴黎,谁回英国!”
一点留恋也没有的。我看着她浅蓝的眸子,很觉得惭愧,天下问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牵牵绊绊的,八百多年前的事都还忘不掉。
这两个女孩子的面孔,到此刻我还记得的。身为英国人,到了外国,就忘了英国。
我在英国的生活,并不见得愉快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却不恼恨英国。住在小镇里,熟悉的小店,熟悉的面孔,至少是个住人的地方,长久住在威尼斯,恐怕是要累死的,大概也不见得,住香港的人更应该奔波至死,玩死,吃死。可是谁也没死,不是我咒人,大家都好好的活着,譬如说住台北也可以到处逛。美芳天天劝我去西门汀,我就是不肯去。在沥青街道上可以煎得热鸡蛋的,还是躲在屋子里好,况且天长地久,留着这些地方慢慢去,一下子去完了,后半辈子做什么好?
只觉得笑起来一脸的皱纹,一脸的雀斑暗疗。玉珊看了我之近照,挤眉弄眼的说:“喂,我们的杂志用得上!作‘美容前’的示范!”这小娘也任地坏,我那些女朋友没有一个是好惹的。那么兄弟呢也一样,二哥阴阳怪气的说:“又拍照呀?又卖白花油呀?随稿附送照片呀?”
以后是不能拍了。
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十分有一种青灯古佛人“已”老的感觉。但我还是乐观的,大胆的,半夜春司马中原的鬼故事,一点也不害怕,很希望有鬼附身,最好是曹雪芹的鬼,让我写下了红楼梦后四十回,那么即使吐血三升,也还是值得的。做人无聊,只好洒洒狗血。
红楼梦里小红说……不过是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三两年的光景……各管各去了。
真的,三年也这样的过去了,无不散的筵席,临走前一天晚上,很想哭一场,培养了半日情绪,还喝了很多酒,怎么样也哭不出来,有什么好哭的呢。
夏绿蒂来送的行,她小姐还是那件雨衣,那个红包包。我跟她说:“你干吗不上来?在楼下穷等?我六点半就醒了。”她讪讪的说:“你或者有男朋友……”我笑:一”个也没有。”我摊摊手。
初来的华籍女子老以为到了英国容易交桃花运,三两个月就可以嫁个爵爷,接了爹娘来享福,那儿有这样的事情,有人在这里磨了十年,一间学校转到另一间,还是没有结果──什么结果也没有,连文凭也磨不到。
昨夜看“中国近代史四讲”,八国联军入京──“……则早知联军入城,必无可幸免,妇女更虑受辱,因此投并自缢死者,多至不可胜数,其有名老,如大学士徐桐及其全家……”我忽然有种汉奸的感觉。居然在英国三年,跟洋人有说有笑,好不滑稽。当然我很是罗生门一番,解释我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读书是读书,不比某些女子,到唐人餐馆,拖了个洋小子,用广东话教洋小子说:“叉烧饱!叉烧饱!”真是人各有志,虽然连新界去的女侍也看不惯了,问我:“那女的你认识?好不要脸!”然而那女的有她的道理,她的道理比近代史四讲充分多矣,那女的说:“上帝造人,无分彼此。”人家把上帝都抬出来了,我还好说啥子东西?只是想想那干“投并自缢死者”,未免太可惜了,这年头,谁都该像赛金花一般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多读历史是没有好处的。
初到贵境,看见大英博物馆有徽宗的瘦金体,忽然之间很气,就尖声的问教授:“哪里来的?哪里来的?”教授心平气和的答:“偷来的,偷来的。”咱们中国人的打簧金表,不知是哪里来的。
后来也就习惯了,有时候跟同学吵架,他们说:“你们这些血淋淋的移民。”我毫不考虑的回嘴,“你们这些天杀的法西斯殖民地主义!”
完了N老师听见了,温柔的问我:“占姆有没有得罪你?他说话很含恶意。”
我还庇护这该死的同学,说:“没这回子事,大家闹着玩,没事。”
N教授还顶不放心的样子。我却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个外国女学生,他还是准备辞职吧。后来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俩在走廊看见,老远笑一笑,就算了。
张太问我在那边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给她听:“喏!就好像张彻到了一个地方,碰见一百多个倪亦舒,言语无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这形容大概很传神,故此张太笑了。真是很言语无味的一群人,会搓麻将,会得浅白的英语会话,会煮一两个菜,这是华籍学生。马来亚人奇多,马来亚人从不到别的国度去读书,都赖在英国,正像台湾人都爱上美国一样。我花了很多精神来同情他们,对我来说,一个中国人如果不看红楼梦,也不过是亮瞎子,他们有连“卧冰求鲤”的故事也没听过的。在宿舍里我成了一个说故事的人,相信我,这些人的理解力差过航弟。(航弟是我的侄子,五岁,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该去的。但是这是黄河的问题:勿到黄河心勿死,到了黄河来勿及。多少有点好处,譬如说我学会了为自己担心,不为英国人担心。香港人喜欢悲天悯人,为影评也带一句“……英国真没落了!”实在学贯中西,为影评还得带政治评论的。我很替香港担心,决不替英国担心。英国关我啥事,我头发又染不黄,皮肤又漂不白,虽然身份证明书上没有国籍,恐怕死了还是要做中国鬼的,干吗要替英国人担心事?人家罢工管罢工,女皇照样穿得漂漂亮亮,在网球赛上颁其金杯奖。我很高兴我并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无情无义。
做移民大概是最没有味道的吧。我老是挂在嘴上,“马上走,马上走。”果然马上走了。在伦敦碰到一家美国移民,老早去了,他们称自己为“北平人”,国语说得很好,搭讪之余,那位中年先生对他八岁的小儿子说:“这位阿姨说的是英国英语,好不好听?”那小儿子只笑。他还会用国语说他自己的名字。英文好也就行了,最可怕是英文不识,中文是文盲,挤在一条唐人街里,我们每次走到唐人街总有种说不出的可怖可惧、憎恨厌恶,回到宿舍,非得放一大缸热水,好好的洗刷一番,不足以消除那种羞耻感──头一次为同胞羞耻,也不过是出发自私,我一向是要面子的人,谁蹋了我的台都不行,我的台是留自己蹋的,非常的哲学。
最后的晚餐(不是那一个最后的晚餐),夏绿蒂大早来接我,咱们在一点钟才考完了法律,她四点钟就来了,陪我说话。她是英国人后辈中之佼佼者,含蓄,有礼,顺得人意,说过话不算数,聪明,和善,大智若愚,果断,爽利,有恨必记,有恩必报。老实说,我认识她三年,始终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是咱们俩互称老友记。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做真正的老友记。
夏小姐与我三年来的对白,可简化如下:
我:“夏小姐,我老人,我考试会及格吗?我的稿子怕没人要,我又找不到男朋友。”
夏:“谁说的,你看上去比我们都年轻,成绩太好了,稿子又那么受欢迎,男朋友一大把,你要学我,看我,我整个上半辈子就像一个长长的喝茶时间。”
我:“真的吗?”
夏:“真的……”
我相信她是掩着良心说话,可是她那些可爱的假通通推销得掉,大家都心安理得。
我非常的喜欢她。谁娶了她是有福气的。
我们那个下午天南地北的说看话,忽然就老实起来,她的作业拿了七十四分,艾莲的八十九分,我的还没拿回来,因为N教授一向改卷子特别慢,我说N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喝酒,抽烟,三个月不来上课,一到课室把考试题目都写在黑板上写了等于没写,一年教的还没那么多,上课蹲在桌子上,说粗口骂技工,我与哈里吵架,哈里过来捏我的脖,!我叫救命,他只是劝哈里:‘哈里,我班上已经没多少人了。’那天我叫他解释一个问题,他死推没空,说了半天,后来我看见他在教员室赌沙蟹,真太像一个男人了。”
夏绿蒂瞪着她那绿绿的眼睛,用其正宗大不列颠的口音问:“真的?”抑扬顿挫。
“真的!”我肯定的说。
“但是你一直喜欢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弟弟──”
“跟你弟弟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后来我们真去了晚宴,且叫了计程车去的。
她忽然坦坦白白的说:“你喜欢紫纳梵,是因为他像一只大大的、很适合抱的玩具熊!”
“这不对!”我笑说。
她不响了。当然她是对的,这是夏小姐小滑头码子一辈子唯一对我说的真心话。当然她是对的。
晚餐的时候那只可爱的大玩具熊坐在我们对面桌子。我真没想到他也会来。哈里坐我旁边,整个晚上的对白也可以节录如下:
“跟我去跳舞?”
“不去。”
“去吧,好不好,求求你,求了你三年了。”
“让我考虑。”
“考虑了三年了,要就去,要就不去。”
“不去!”
“去吧。”
对面的女同学:“你太皮厚了,哈里。”
“血淋淋的地狱!”
我:“R先生,哈里对我说粗口。”
R老师转头,“他说什么?”
我:“他说‘血淋淋的地狱’。”
R老师:“你闭上嘴,哈里。”
哈里:“不公平,她也骂了我!你们总是帮她,头一年这人连锅子都不会擦,她说从来没有擦过锅子,R老师帮她擦了一年!”
R太太白R老师一眼:“在家又不见你这么勤力!”
夏小姐笑,大家笑。
哈里:“去不去?”
我:“不去!”
这时候已经五“个”拔兰地在肚子里了。
夏小姐白我一眼说:“这人越喝得多,越精神正常!”
我笑。
咱们在菜牌后面印了考试题目考老师,那出题目的口气跟他们像透了,我笑得下巴口直发麻。
①历史──描述天主教宗,从始源到今日,特别注意但不需要认真应付其社会、政治、经济、哲学对欧洲、美洲、亚洲、非洲之影响。请尽可能简单、精略、扼要。
②医学──已供给汝一把剃刀、一块纱布、一瓶威士忌。将汝之盲肠除去,不准缝合,待教授来检查,汝有十五分钟时间。
③公共关系──两千五百名暴动移民拥入大使馆。改必需使其安静,汝可用任何古语──除却希腊文与拉丁文。
④音乐──写一钢琴协奏曲,以横笛及鼓奏出。在汝之座位下有钢琴一具。
⑤社会学──估计世界末日对社会之影响,设计一实验以证实汝之观点。
⑥工程──一技强力长枪零件在汝之桌上。汝可以找到拼合指示,以中文写出。十分钟内,一只饥饿亚洲种老虎将会被释放进汝之房间,请准备适当之动作,并且解释汝动作之重要性。
⑦普通常识──演释宇宙。详细解释。举三个例。
我最喜欢第⑦条,笑得昏了头。
那边厢荷顿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话,“各位各位,先生女士。”他那剑桥口音,“今天晚上十分高兴,十分高兴,因为校长生病,系主任没来,所以由我发言,较为顺理成章──”
大家嘘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们为荷顿先生拍着手。
他说下去:“有一个爱尔兰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祷告,她说:‘圣母啊,你不犯罪而怀胎,请让我犯罪而不怀胎。’!”
众大笑,嘘声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学生勿像学生。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一向说话是上下不联贯的,不过大家很高兴──”
我跟夏绿蒂说:“他的英文说得真好,你也一样。”
夏小姐曰:“那里那里。”
“他醉了。”我说。
李察说:“有机会名正言顺的一醉,不亦乐乎?”
有人叫我,“衣莎贝、衣莎贝!”
我转过头去,那边乱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学穿苏格兰裙子来吃饭,醉了在那里展览大腿。
我说:“我的天,这么奇怪的一个晚”。”
宴会仿佛不打算散了。荷顿老师抱着一盒艾莲代表大伙儿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们面前,N老师坐在他旁边抽雪茄,喝拔兰地,哈里斯坐我身边。
我笑说:“除了荷顿先生,N老师家在说美文,声音永还只在喉咙里,听死人,哈里斯老师嘛,乡音太重。──”
哈里斯说:“你当心点,衣莎贝,你要记得,我还没有改卷子。”
荷顿摇头,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们不行了,外国人就来欺侮我们。”
我说:“嗳,我没有说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来跟夏小姐握手。
我觉得每个人都醉了。
结果经过很多推推让让,还是回不了宿舍,被他们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买了伏特加来。
我说:“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后天一早就动身了,你要原谅我。”
嘉利过来,一头的红发,“衣沙贝,我跟你跳个舞好不好?”
我见N老师站在那边,连忙跳过去。
他也在那里喝伏特加,我很高兴地说:“纳梵先生。”
他低下了头听我说话,他长得高,左耳又聋。
“你有多高?”我问。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