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己谈论这种羞於启口的问题,陆子疏竟然能够一副泰然自若、不以为意的模样,说明在他眼里,自始至终是把自己当妹妹看待,别无其余念头罢?
太子仰起头,看著自小长大的玩伴。陆子疏有一张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诱人接近的好容貌,那美好皮相下流转的心思却总是教人难以分明。起初以为他愿意襄助自己登上皇位,是因著他对自己也有自己对他那般相似的心思;如今看来,却似单纯出自同伴情意而施以援手罢了。
但是宫廷争斗,暗潮涌动,一著若错满盘皆输。母後曾经说过,陆子疏甘於陪她下这麽大一场生死未卜的棋,赌上诛连九族的风险,暗地里绝然有著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母後总是一再告诫人心隔肚皮,即便陆子疏与你自小长大,依然不可太过相信此人。
──但若不相信陆子疏,除了唯一知道她真实性别的母後,这个宫里还有谁人可堪信任?
更何况她对陆子疏……
“酉时快过了,我先回返王府,明日会带一些对掩饰你身子情况有帮助的药物过来。”
“你今日好似心事重重。”以女子之敏感,太子敏锐察觉到陆子疏今日从入宫开始便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越过书本往窗外投去,好像郁结难解。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子疏有这麽心神不宁的时候。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返回陆王府的途中,歇了片刻的雪又渐落渐大起来。陆子疏迈出软轿,转过正门向雅苑旁竹棚走去,不过短短功夫,一身织锦蓝袍已落了薄薄雪絮,发角亦沾湿,几缕湿发软软贴覆面颊一侧,他浑然不觉。
推门而入,盘膝打坐於榻上的人听到声响,缓缓睁开眼,看见是他,嘴角微微上扬。
“今日回来得这般早,太子的课业提早结束了?”
陆子疏往榻边走去,胡乱踢了鞋袜,上得榻,身子一斜就倒到晋息心盘起的大腿上,也不管这个姿势会不会让对方感到吃力。
闭目阖眼,嗯了一声。
屋内气温较外头暖和,他发际和衣裳上沾到的雪花很快化为水,泅进衣领中去。陆子疏凉得一缩脖,晋息心便把人从自己腿上拉起来,拿了一块干净巾帕,搭在他湿发上,替他擦拭水渍。
陆子疏半眯著眼,注视著给自己擦发的人。他俩均直著身子坐在榻上,他的头却刚刚到晋息心下颚处,後者微微低著头给他擦发,手法倒是娴熟自如,习以为常了。
──明明这个呆和尚日日吃斋念佛,餐餐都是青菜豆腐,再好不过就是小米粥;自己荤腥不忌,额娘还变著法子给他炖鸡汤鸭血,用生长百年的鳖熬煮滋补,样样好东西占尽,──为何偏生就是矮他一头,总也长不过这人的身高?
毛巾擦到他额前,陆子疏上挑了眼,看那人露出来的半截胳膊。气闷的想,而且这家夥体格该死的好,15岁便有匀称而结实的肌肉,叫他每每在共浴时有种莫名的羞愧。
“唔。”拿著毛巾的手忽然被拉住,陆子疏攥过他的手递到自己嘴边狠狠咬了一口。倒是不痛,陆子疏更像在泄愤,晋息心默默看他,知道这人一定又在怨念同府长大,却总也赶不过自己的个头了。
陆子疏不甚用力的咬过晋息心,看那略带薄茧的手背上多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当下觉得出了一口气,哼一声把手丢开。
晋息心便又拿起毛巾,继续细细替他擦拭,完全当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将湿发擦干,把外衫上的雪水掸落,晋息心看著他道:“还是去沐浴一番,换件衣裳为好,这种气象容易著凉。”
“你身上暖和,倚著你便不要紧了。”陆子疏说著又往他怀里倚去。晋息心自然而然的揽住靠过来的人身子,依他所言把人抱紧了些,隔著衣裳传递体温给他。
他是佛门中人,毫无杂念,抱便是抱著,眼里心里一片澄澈自如;哪里知道被他抱在怀里的陆子疏,心底却是如掀狂澜,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呢?
一个君子胸怀,坦荡磊落;一个情有独锺,情愫丝丝盘根错节,难以自抑。
陆子疏紧紧阖著眼,不让自己眼底转瞬间风起云涌的情绪过早泄露。他闭著眼,道:“後日是你15岁生辰,息心你想要什麽礼物?”
感觉到那人的声音在胸腔里震荡,晋息心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他说他没有想要的东西,倒是得在那日同陆吟樱、陆蝶等陆府之人辞行,准备回返霖善寺了。
年满15便必须回霖善寺一趟,接受师父教诲,这是8年前陆吟樱将晋息心从霖善寺带出,与住持了觉大师达成的协议。8年来晋息心须臾不忘,临近15岁生辰,他已经开始在著手收拾简单的行囊,准备过了生辰便启程。
陆子疏猛然睁开眼,眼神灼灼,盯著那人:“你回霖善寺,若了觉大师是要让你剃度,从此不沾尘缘怎办?”
晋息心失笑道:“在家出家都是修行,佛门中人剃度乃是常态,子疏你大惊小怪了。”
“我不想看到你光著脑袋的样子。”
“如果师父的意愿是让我去接受剃度,也在情理之中。”晋息心道,“子疏你曾说过想同我一起回返,说不定正好可以亲眼见证剃度仪式,也算送我一程佛路。”
陆子疏狠狠道:“我才不会做送你成佛这种蠢事!”一个弹身,挣脱了晋息心怀抱,嗔怒的下了榻。他赤著足站在冰凉地面上,淡紫星眸狠狠盯著错愕不已的人,忿忿道:“修行修行,修个差不多就行,要断情绝欲,从此与红尘无碍,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我不准你做。至於成佛升天,你更是想都不要想!”
真不知道自己又踩著他哪根尾巴,居然又开始翻脸耍起了小性子。晋息心心头无奈,安抚那看起来好像要炸毛的人道:“我没有想过成佛,成佛是有上千年修为,行圣行、积善德的高僧方能拥有的殊荣,晋息心尚不至於那般不自量力。”
“如果你有成佛的能力呢?”紧盯他的眼眸并无放松。
“我修行不过十几年,哪里敢有那种妄想,”哑然失笑。低头看见陆子疏洁白赤足还站在冰凉地面,赶紧下榻,矮下身去给他拿鞋袜,“喂,陆子疏,快将鞋袜穿上,地上冷。”
陆子疏不动:“你心疼我,能不能为了我不回霖善寺?”
“师父又不会吃人,好好的,回霖善寺怎给你说成像是羊入虎口?”见他不动,晋息心更加无奈,只好蹲了身子,去捉住他冻得发凉的足踝。
陆子疏一动不动,由著他把自己足踝抬起,由著他将雪白布袜套上自己脚背,再仔细的把鞋履给他穿上。低著头看著那人忙碌,白玉般光洁无瑕的足背在那人温暖手掌托持下微微轻颤,来自那人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温存,让他不由得闭了闭眼,又睁开。
了觉大师召晋息心回霖善寺会发生什麽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於修道中人来说,15岁是个坎,许多与佛有缘、背负天命之人,往往在15岁的年纪会被一语道破天机,从此应承天意走上属於自己命定的道路。
晋息心前世是佛门高僧,释教顶峰,纵然由於自己的原因他提前归入轮回,转世投胎;但他的命数定然依旧落在佛门有心人的关切之中。人之每一世,均与前生後世牵连不断;德高望重的圣僧,他的今生缘定,更是脱不了前世未完的因果。
“晋息心,你能不能为了我,不回霖善寺?”他轻轻开口,又重复一遍。
他怔忡间,晋息心已替他将鞋袜著好,站起身来。
闻言一楞,迎上陆子疏略带失意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著隐隐的伤怀,和明知答案却坚持想要听他亲口说出的执拗。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晋息心道:“不会有问题的,即便是剃度出家,子疏你仍可有空时来霖善寺探望我,你我的交情不会改变。”
“然後亲眼看著你,一天天由心里只有我,变为以苍生为己任,挂怀天下所有生灵?”
陆子疏冷冷一笑,猛然趋前,双手环上惊愕的人脖颈,凑到他耳边低语道:“我不会再让那情形有出现的一日。”
作家的话:
咳咳,15岁神马的,纯属捏造,请勿考据……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行囊已基本收拾妥当,干粮与水也一应俱全,摆放在桌脚下。
晋息心环顾这间小小禅房,8年来他起座用居,都在这间竹棚内,房内每寸角落每样摆设均稔熟於心。
由最先的只有一榻一椅,到现在桌、柜、案、几、窗棂雕花、油灯、香烛案台一应俱全,陆子疏费尽了心力。每样陈设物上,都有陆子疏孜孜不倦的磨缠他,说他自己若睁眼看不见这些用惯的摆设,会万分别扭的狡黠心机在内。
其实陆子疏自己别院中的摆设琳琅满目,富贵华丽无双,他惯用的又岂会是这些粗浅简陋物事,还不是为了迁就晋息心“出家人一切从简”的言论,勉勉强强委委屈屈的将就了而已。晋息心虽然不大谙世态人情,却知晓陆子疏对自己,真正是极其用了心的。
得友若此,夫复何求。
明日就要动身上路,今日却一天不见陆子疏身影,想来早就下了课,该从宫中回来了才是。
晋息心沈吟著看了看天色,这时禅房外有丫鬟的声音轻道:“息心师父,夫人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晋息心答应了一声,跟著出了禅房,却见门外守候著的正是陆子疏的贴身侍婢,名唤袭烟的少女。袭烟一身红色罗裳,打扮得好似送嫁的喜娘,晋息心不由多看了几眼。
问:“袭烟姑娘,子疏回来了吗?”
由於晋息心和陆子疏走得近,同陆子疏的贴身侍婢也是十分相熟的,袭烟平素偶尔和他戏言调笑,也是自自然然大大方方。
今日却颇多古怪,俏目流转,笑吟吟答他:“世子还未归来,不过世子牢记著今日是息心师父生辰,定然会有特别礼物送上,息心师父千万可要珍惜才是。”
她话中有著玄机,明摆著是知道子疏去了何处,又准备做些什麽的;却不挑明跟晋息心讲。
罢了,等子疏回来,自是能见分晓。
晋息心心里想著,莫不要又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来故意戏谑他就是。
他十岁生辰那年,陆子疏放了数十条枕纹锦蛇到他房里,晋息心一踏入房间就给数十条软体动物缠绕上来,足踝、小腿、手臂,处处可感那滑腻鳞纹的触感,耳边嘶嘶吐信声不绝於耳。他虽然不惧爬行物类,猝不及防下也给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站在门口半天回不了神。只听得榻上陆子疏笑得打滚,抱著他的枕头这边滚到那边,看著他的窘样直把眼泪都笑落出来。
然後是十一岁的金花鼠、十二岁的林间鬼、十三岁将他引入迷宫团团乱转、十四岁更离谱,居然放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到他房中去,还美其名曰代替佛祖考验你……
晋息心扶额,陆子疏古灵精怪,总是想出一些刁钻法子来欺负自己,还乐此不疲。
今晚的生辰宴,只怕也要提一百二十个心,谨防他又弄出什麽新鲜物事来。
袭烟微微欠身,在晋息心前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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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行过亭台水榭,长廊尽头处,便是陆府的後厅,是陆府摆设内宴所在。
陆吟樱和陆蝶已先後落座,晋息心四下一扫,陆子疏竟是还未出现。
陆吟樱朝他摆了摆手,盈盈笑道:“疏儿去迎接他父王了,应当稍後不久就会回府。息心,过来坐。”
八王爷陆瑱佑多年来镇守边关,逢春节才难能回府一趟,晋息心也只见过这位面相威严的陆王爷寥寥数面。
陆王爷寡言少语,却是个难得的见多识广、眼神锐利之人,见晋息心第一面就对他很有好感,直呼他根骨不凡,慧心天成,将来必成一代高僧。
可惜这话不知为何极不入陆子疏的耳,陆子疏匆匆打断他父王的评断,把话题转到朝廷事务上去。陆瑱佑到底是宦海沈浮之人,便静了心,同儿子讨论起宫内外局势来,而晋息心因为半懂半不懂,也无法插话。
──如今尚在年初,陆瑱佑除夕时方回府一趟,怎麽又忙著回到府邸来?
晋息心还在猜测,一身戎装的陆瑱佑已大步迈进後厅,抖落一身雪花。他身後,袭烟迎上一同进入厅中来的陆子疏,替世子解开披在身上的雪裘。
如同寻常之日,陆子疏穿著一袭华贵紫衫,腰间玉佩叮当,额抹浅金色束带,长长如瀑黑发用金丝绦线束起,绾著整洁而秀美,衬著美玉般的白皙脸庞越发剔透俊美。
他挑了眉向桌旁坐著的晋息心望来,眼底笑意半蕴,趣味盎然。
晋息心一看他这般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有点不明缘由的头皮发麻。
“王爷。”
“恭迎王爷回府。”
陆吟樱、陆蝶身为王爷正室、侧室,起身向陆瑱佑微福,晋息心也跟著站了起来,向陆瑱佑躬身敬意。
陆瑱佑爽朗的笑,摆了摆手,自去主席位上落座。陆子疏走到晋息心身边,紧紧挨著他坐下,两人间几乎连插入一根针的缝隙都没有。
伺候一旁的丫鬟们开始陆续将备好的菜肴端上,陆瑱佑自丫鬟手中拿过一杯热茶,笑笑看著疼若掌上明珠的儿子,又看了看晋息心。
“听闻息心师父明日便要返程回去霖善寺,或许这一去便从此得证佛道,再与红尘无涉。陆瑱佑以茶代酒,感激这些年来息心师父为陆府所做的一切。”
“王爷客气了,反倒是息心要感激王爷夫人、世子为息心提供如此周全的修行之所,有所打扰的是晋息心才对。”晋息心也端起面前的杯盏,朝陆瑱佑道。
陆瑱佑眼露赞赏,心头暗暗把这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嘉许了一番。
他道:“疏儿托本王在边关寻来一物,权且充当息心师父十五岁生辰之礼,同时为息心师父践行。”他吩咐下人捧来一个黄玉暖瓶,瓶身长尺许,揭开瓶盖,清香酒意四溢。
“此水名为般若,为须弥山雪水酿造,气泽似酒,进腹为水,历年为西域佛门贡品。疏儿不知从何处打探来此物,再三叮嘱本王务必收集带回。”笑了笑把黄玉暖瓶递至错愕的晋息心眼前,“为了准备合意的生辰礼,疏儿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呢。”
陆子疏微启唇瓣,冲晋息心翩然一笑,笑容里多了一丝心机得逞的狡黠。
般若,晋息心是有听闻过的,此乃西域佛门至高礼宴之物,通常出现在佛门高僧得道涅盘,举寺诵经相送之日,中原佛教极少得见。
陆子疏竟能打探来堪与佛门秘宝并称的般若之水,甚而轻轻松松收集到一暖瓶之量,陆府的情报网及实力纵横枝节,果真不容小觑。
晋息心道了谢,接过黄玉暖瓶,陆瑱佑便转了话题,与自己两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