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寂静让我的心慌乱起来。慌乱中我想了很多,想了前尘往事,想了谦益,想了哥……想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
心里头渐如奔来一匹快马,纷繁的践踏让我不负重荷,倦怠,累了。
最终我不安稳地入眠,天亮,又不安稳地醒来。
八月的天,天并不太凉。但凌晨五六点的时候还是微寒绵绵。我抖了身子打了个喷嚏,站起身开始查看环境。周围全是树,许多的参天大树,树下是一个个穹起的长满杂草的土堆。那,应该就是传说中死刑犯人的坟墓吧,没有碑,死后成土,亦无名。
身为大夫我并不畏惧死人,可见到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土堆还是让我觉着心头发麻,心里发毛。不敢再细看深想,走了几步,意外地发现地上竟然留有昨夜宋白的脚印。这地方终年没有什么人来,野草丛生,被宋白践踏过的草断折后比其他高至膝盖的草矮了不知多少,痕迹十分清晰。
我一阵窃喜,循着断草的线索快步而去。对寻常人来说,可能担忧在这种林间草地遇着隐藏的毒物,但对我而言,没有这层顾虑。我走了很久,线索断了,但这条路似乎还很长,永远也没有尽头一般。
太阳高挂在空中,红彤彤,阳光却如同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撒在身上有密密的寒意。我果然轻视了这迷林的奇门式局。今时不是昨日,林中的局已然变化。几个土堆,几棵林木配合着太阳光的照射角度自成变局。变局使得迷林俨然成了狡黠高明的擒拿圣手,或捉或困或追,或堵或截或赶。终让我在迷林中越陷越深,恍似遭遇了诡异善变的对手。
这种情况说得通俗一点,就是“鬼打墙”,不停地绕圈子,总也走不出去。说得科学一点,就是人以地面的某些标志物为参照物辨识方向,而这些标志物有时候会造成假象,传递错误信息。如果仍照这样的标志物为参照物行走,自己虽觉方向没错,但其实已经迷路,继续走下去就是在绕圈。
说得玄乎一点,这就是奇门遁甲里的局,就是一个连环阵,一个九宫图,一个永远回圈的迷魂阵。排局时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界的磁性作用在每年,每月,每日,每时中的流动情形,配以天文地理,五行八卦等知识,使得迷魂局奥妙无穷。
我懊恼起来,当初莫来教我奇门玄术的时候,我为何就不能认真学呢?如今只依稀记得奇门式局分阳九局,阴九局,排局有排宫法与飞宫法两大类。其中排宫法可演化二十六万多个变化局,飞宫法可以演化五十三万多个变化局……是以局有尽,而变化无尽。
死亡迷林里的局,要破该是不难的,可恨的是,我不会推演,没有破局的本事。只能白做一日无用功,位移为零。走了一日,失望一日。
第三日,当我走到第五个迷魂圈时,心里哀戚一片,瘫坐了下来。
太阳西下,无边的烦躁上心,我终于有些绝望了。
我一直倔强地以为我会不同,可原来我与曾经迷失在这里永远也没走出去的人根本没有多大不同。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会比他们死得更不甘心。
三日来,我在林中行走,靠食用植物的叶子和茎杆果腹。若再破不了局,找不到出路,我的死期已可以预见。或许我还能依靠食用植物茎叶延续生命,可谁知到明天,后天不会遇上将我当作食物的野兽?
我不承认又能怎样?我终究渺小如尘埃,自救不能。
我背靠着树,素雅的衣裳已经肮脏,裙摆和阔袖亦已被横枝够破。
心情跌入前所未有的萎靡低谷,思念,苦痛,无助,彷徨,失措……统统被渐涌渐来的绝望放大,恐惧开始侵蚀我的心和已难维系的希望。
“为什么?”我轻抚着腹部,我不该是这种结局,我的孩子也不该是这种结局。
“既然要杀我,当初又何故手下留情呢?”宋白,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不一掌拍死我?却要我在这片迷林中自生自灭,孤独地面对死亡。现在,此时,我还能用理智压制心中的惶恐和挫败感,不让自己歇斯底里,颠狂失控。可是,明天呢,后天呢,再久些呢?我没有把握不在恐惧中败北。
“谦益,你在哪里?”我无力地呼喊,“我需要你。”我细碎地哭起来。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要睡在担惊受怕中,也不要死在荒无人际的迷林。
“谦益……哥,我好想你们。”你们快来救我,我被困了三天,“我怕我会崩溃。”
“朝恩——”
远远的,飘来一句,似风声中的幻觉。
“慕容植语。”又是一句。
有人在叫我?我立时揩干了眼泪,站起身凝神静听,果真有人在叫我。这声音远远的,沙哑的,会是谁?有人来救我了么?怎么可能,谁会知道我在这里,谁又会愿意进这死亡迷林找我?我甩甩头,到底是谁?
“朝恩。”声音淡了下去。
“我在这里——”我急着大叫,“我在这里!”
不顾一切地积聚了全身力气,一口气叫了数十声,嗓子干哑了,我才停了下来。
太阳最后一丝余辉就要撤退。这时一个人影从光里走来,光在退,他在进,仿如天神之子临幸人间。这一幕直到许多年后,直到我的记忆都要斑驳,它依然新鲜如昨。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人,他的形貌被我一笔一画细致地描入心里。他不掩喜悦地激动道:“朝恩,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个嗓音沙哑到了极致,完全没了它原来磁性魅惑的本色。
他满脸欣喜地笑着,笑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没事,太好了。”
我愣愣地呆站着,惊喜,错愕交织在一处,激动的情绪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你长胡子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这种令人感动的时刻,我怎么就说出如此大煞风景的一句?
楚王神情微滞,旋即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开。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笑,纯净,没有一点儿世俗的杂质,还有点儿呆傻的味道。这时候的楚王不再是高贵得一塌糊涂的王爷,不再像无所不能的神,变成了人,一个最普通的男人。
最初的惊喜过后,楚王轻道:“再委屈你一夜,我现在无法带你出迷林。”我这才发现,楚王的长衫比我的素裙毁容程度更甚。他嘴唇干裂一脸疲惫,略显体力不支地扶住了树干。显然,他此前是靠着某种意志强撑着已经虚弱的身体。此时心弦一松,转瞬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
“你没事吧?”我蹙眉担忧道。
“没事,”楚王给我一个安慰的笑,“休息一下就好。”
“我给你看看。”我伸手欲给楚王把脉。楚王坐下道:“不用了,我稍作调息便可。”他顺势闭眼盘膝打坐。我走过去靠着树在他旁边坐下,看到他胡渣丛生的脸,升腾起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怪怪的感觉。前几日,我还咒骂着,最好一辈子也别再见到这个可恶的男人。这会儿,再见到他我竟无比兴奋,甚至可说是亢奋,这就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的心情么?
楚王的出现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松开快崩断的心弦,几日来的惶恐和不安,全转化成疲倦爬上我的眼睑,见楚王仍闭着眼打坐,我打了个哈欠阖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地上燃起了一堆火,我侧躺在火堆边,身下铺垫着楚王的外衣。穿越火光,我瞧见楚王坐在对面。他一瞬不眨地盯着火上正烧烤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尸体傻傻地笑,像是回味着什么有趣的事。
我看了多久,楚王脸上奇怪的笑就停留了多久。
“你在想什么?这么好笑?”我实在忍不住坐起身问道。
“你醒了?”楚王敛笑看我。呼,一个武林高手竟然没发现我早醒了,也没留意到我观察了他很久。
“你刚才在笑什么?”实在太怪异了,我又问。
“嗯?哦,没什么。呃,对了,吃点东西吧。”楚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将我的话pass了。他撕了一只烤熟的肉腿递给我道:“想必你也饿了,快吃吧。”一提到吃,再闻到飘散开来的肉香,我的肚子配合地“咕咕”叫起来,我道了声谢,毫不客气地接过肉腿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然抬头,撞见楚王正在若有所思地睇我。
“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我扬手用衣袖拭了拭。
楚王扯了扯嘴角淡笑,“没有,我只是在想,你看来是饿坏了。”
是嫌我的吃相不够优雅吧。我嚼着口中的肉,含糊道:“那倒是。”反正我在楚王面前一贯没什么优雅淑宁的高贵形象,再说非常时期非常办法,这时候想做面子工程也晚了。要看优雅的,一举手一投足,尽显淑女韵味。
楚王听我答得利落,皱了皱眉又撕了一只肉腿给我,“你慢些吃。”
我接过笑问,“你不吃吗?”
“我不饿。”楚王笑笑,眼里竟有宠溺之色。我心猛跳一下,再看去,他神色自若,难道我看错了?
“你身体好些了吗?”我关切道:“要不让我给你把把脉吧。”
“已无大碍,不必号脉了。”楚王明白地拒绝。我生了疑窦,他身体有何问题么,为什么不让我给他号脉?怕我发现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他是习武之人,运气行一个小周天就能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了,我倒没必要画蛇添足,转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当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想过各种奇迹发生,就是没想到会遇上他,毕竟我与他刚结下一桩官司。我那日虽没指名骂他,但那怒气所指十分明显。
楚王收敛了笑,顿了顿,从袖袋内摸出一张纸条给我,“你看了就会明白。”我打开折叠的纸条,凑近火堆看了看,上面写着一行小楷:景王妃在死亡迷林,欲救从速。纸条上没有落款,字迹我也不认识,我问楚王,“这纸条是谁给你的?”
楚王摇头,“不知道。”
“那你何时收到这纸条的?”
楚王道:“两日前……”
我嘀咕起来,两日前,也就是我在死亡森林里困了一日的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除天除地,除我之外,就只有宋白,难道纸条是他写的?可是为何呢?他不是要杀我么?为何又通知楚王来救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等,两日前……我因一个想法登时睁大了眼睛。如果楚王得到消息后立即赶来了死亡迷林,那他岂不是在迷林里找了我两天?如果再结合他体力消耗的程度,两天里他岂不是进行了地毯式搜寻?否则体力怎能透支成那样?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幸运,因为我命不该绝,所以才让楚王找到了我……可是现在看来,他找到我,不仅是运气,更多的是他付出的努力。
我倏地想到什么,仰首看向楚王,轻声问:“你看到纸条,就真信了我在死亡迷林?不怕这是有人害你的毒计么?”
楚王没有看我,添了几支木柴,掏空了火堆中心,让火势更大些,“在没有别的消息时,我必须相信你在死亡迷林。”
“那你自己的安危么?”不自觉间,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楚王怔了怔,似乎他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不也好好的?”
我竟然有些哽咽难语,“你在迷林里找了我两天两夜,是吧?”若不是两日的呼喊,他的嗓子怎会嘶哑到这种地步?若不是两日的奔波,他的体力又岂会消耗到不能带我离开迷林的程度?若不是……
我的心刹那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而后又填得满满的,前所未有,感动,是感动吗?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他奇迹般地从天而降,带给我如太阳般温暖,如钻石般珍贵的生的希望。
“你怎样了?可是身体不适?”楚王见我神情,忧心问道。
我深吸了口气,没让感动上脸,“你为何冒险来救我?”我原本想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楚王稍滞,随即笑答,“别忘了,我主理帝都安全,景王妃失踪这么大的事,我能不亲自过问么?更何况,你失踪前我还开累了你,于公于私,我都该将功补过,不是吗?”楚王轻松了语气轻描淡写地将原因带过。
我拧眉,“只是如此?”我原想问,如果换一个人失踪,你也会这般尽心么?
“只是如此。”楚王含笑点头。
我呼了口气,既然楚王不愿把话挑明,我又何必去触碰那些不该被碰触的东西?我这是怎么了?我想做什么?想证实毓儿的话么?不应该,不可以。
“问你个问题,”我兀自扭转话题,“究竟什么是‘襄公之问’和‘荆臣之答’?”
楚王稍迟疑了一下,接着笑道:“你真想听?”
我点头。
“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我又点头。
“听了可不能生气。”楚王深笑道。
我再点头,“我保证不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再不好,也无非是荆臣把自己的老婆给卖了。
楚王整理了思绪道:“襄公是十二国时离国的君主。”十二国时期的事?那离现在也千年了吧。“他骁勇善战,英伟过人,历经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且先后灭掉了离国周边的六个国家。一次,襄公在接见亡国降君荆温时,意外看到了荆温的皇后——然亦,惊为天人。襄公甚喜然亦,便问荆温,‘孤拿十五城池换你之妻,你可愿否。’”
“荆温听后随即答道……”楚王长舒一口气,停了下来。
我急问,“荆温回答了什么?”没事停在关键处做什么?
楚王开怀一笑,“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别卖关子了?”我求道:“你就一次分解完吧。”又不是章回体小说。
楚王闲适地摇头,“说书之人,自有说书之人的规矩,若是一次说完,以后哪还有人听他说书?规矩不可破。”
“你倒挺会为自己小气的行为找理由开解的。”心里像有猫在挠啊挠,我没好气道。
“你可保证过不生气的。”楚王似逮着了我的尾巴一样笑道。
“谁说我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