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对面的莫郁华摘下了耳机,慢条斯理地说:“吃饱了没有?去看看吧。”
韵锦感到诧异,莫郁华跟她一样平时对这类活动并不热心。“我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她垂下头,无意识地用勺子戳着碗里的剩饭。
“走吧,就当是陪我。”莫郁华夺过她手里的碗,顺手搁在旁边的桌子上,再抓起韵锦的胳膊,走出了舍门。
韵锦跟着莫郁华来到了人声鼎沸的足球场,一脸无奈,莫郁华带她挤到了一个视野相对还好的角落,韵锦眯了眯200度的近视眼,分别穿着红色和白色球衣的两队男生在场上奔跑着,场边围观的人群里不乏女生,不知道让她们表情激越的是球还是人。
她看到他了,他穿着白色的球衣。韵锦疑惑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用眼睛搜索这个人的身影,不过在不停跑动变换位置的男生中辩认出他来不算太难,他身材高挑劲瘦,黝黑皮肤衬映白色球衣,掩不住的青春蓬勃。韵锦对足球一窍不通,但不得不承认,程铮奔跑的姿势很好看。
“在这个操场上,有多少个女生是真正在看‘足球’?不过是找一个机会,可以朝着那个人明目张胆地注视和呐喊罢了。”莫郁华看着球场,淡淡地说道。韵锦正待接话,却发现那个说话的人眼睛并没有看着她,而是专注地追随着场上某个身影。韵锦好奇地沿着莫郁华的视线去锁定她注视着的那个人,没来由的在心里吃了一惊,她注视的那个人是他?再也没有比这更出乎意料之外的了。韵锦求证似地偷偷看了莫郁华一眼,那张平凡的面孔上有着一如既往的刻板表情。似乎感觉到了韵锦的眼光,莫郁华歪着头看着她,用难得的捉狭表情道:“发现我看的不是你们家那个人见人爱的宝贝,心里总算有一点放心吧?”
韵锦脸一热:“他可不是我的。”
“我又没说是哪个他,你倒是对号入座了,可见你也不是真的那么讨厌程铮吧。”莫郁华笑着说,但是那个笑容却很快被她随后而来的自嘲冲淡,“莫非所谓的青春期的‘骚动’谁也避免不了,都被三座大山似的复习资料压得只了剩一口气,也不忘苟延残喘地想入非非。”她停了一停,继续说:“很荒谬吧,你也在想,我跟那个人怎么会可能?”
“其实我倒没有那么想……”韵锦急着说。
“你会那么想也没有关系,我并不想要什么‘可能’,不过是不想骗自己罢了。”莫郁华依旧看着那个同样穿着白色球衣的男生,仿佛身边的热闹人群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偌大的球场,只有她跟他而已。这一刻,韵锦第一次发现莫郁华那张并不算美丽的脸上有一种流动着的光彩。
韵锦看着球场发了一阵呆,莫郁华对她说完那些话不久就表示今天给自己安排的听力练习还没听完,于是把韵锦扔在了球场上,韵锦还没从她刚才扔下的重磅炸弹中回过神来。其实,虽然在班上她跟莫郁华接触算是相对比较多的,但是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也并没有什么深交,更没有过这样的倾露心事,她不明白莫郁华为什么会将一个女孩子藏在心里那么私密的心事透露给自己,也许,她是想要为这段没有奢望任何“可能”的暗恋寻求一个见证,至少,长久以来,韵锦从没有想像过像莫郁华这样,看似刻板内向,一心扑在学习上的女生心里竟有这样的一段心事。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对球场上的激烈拼抢视而不见,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才发现身边有人离去,原来比赛已经结束。她顺理成章地随着人潮散去,还没走到球场门口,一个满头大汗的人从后面追赶着挤到她身边。“你来干嘛,不是说对球赛没有兴趣嘛?”程铮故意阴阳怪气地说话,但脸上确挂着大大的笑容。韵锦退后半步,不让他把头发上的汗水甩到她身上,只闷闷地说:“球场又不是你的,谁都可以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才在场上怎么没看见你?”
“……”
“怎么样,我那个进球不错吧。”程铮不理会韵锦的无言,好像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进球?”韵锦一脸茫然。
程铮的好心情顿时一收,好像一个满心期待表扬的孩子被浇了一头冷水。敢情他面前这个人刚才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正待发作,却发现就连此刻的她眼神也是绕过了他,看向了他的身后。
韵锦看着站在程铮身后不远的周子翼,她很难将这张漂亮中透着玩世不恭的面孔的主人与莫郁华联系起来,她想,她可以体味到莫郁华看着他时的无望。当然,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程铮发现她眼睛的聚焦点后,刹那间阴天转暴雨的表情。
程铮惊怒之余有些不能置信,他以为她终于肯来看他踢球,暗喜的心情比进球那刹那更甚,而她从头到尾关注的人居然不是他?
“喂,放手!”韵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程铮拖着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周围没散去的人还有很多,大多是同年级的同学,刚才程铮追上来跟她的几句对话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现在更是每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韵锦脖子以上一片烧红,用尽全身力气想把手臂从程铮那边挣脱出来,却哪里敌得过男孩子的蛮力,偏偏不敢大声喊,怕起更多人注意,只得压低声音怒道:“程铮,你这神经病,别人都看着呢。”
程铮闻言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哪里是怕别人看着,你不就是怕他看见吗?”韵锦知道这一幕在旁人看来有多暧昧,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她想骂他句什么,却混乱得一时想不到词汇,更不愿与他纠缠,只想马上、立刻地离开这个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的沉默和躲避更刺伤了程铮,他在她跑开之前脱口而出:“你看他也没用,谁会看上你呀?”韵锦听到了这句话,身子顿了一顿,然后已更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没有回头,然而程铮知道自己那句话成功地发挥了效用,她让他那么难受,他怎么能让她没事一样地离开。但为什么感觉不到半点以牙还牙的喜悦?心里还有个声音在反复小声地问: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第六章
高中是一个敏感的阶段,尤其在对待学生之间的恋情方面,既不像初中时的懵懵懂懂,却也还远没有大学时的堂而皇之,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心中,谁没有些暗涌的暧昧情绪,但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扣上“早恋”的帽子,成为同学校友间最热门的谈资。高三理科(三)班的程铮和苏韵锦之间的事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为了同年级同学课余时间的最新话题。最初多数人持怀疑态度,学习运动拔尖,长相出众,平时又不喜跟女生接触的程铮怎么会跟默默无闻得大多数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苏韵锦扯在了一起,然而,那么对“目击者”对球场门口那一幕的纠缠言之凿凿,大家回想起他过往与她的特别不对盘,当初只以为是纯粹看不顺眼,如今看来只是小两口之间的别扭。
然而不管同学间暗地里的传言多么来势汹汹,话题的两个当事人却像完全无动于衷。程铮自然是每天该干嘛就干嘛,谁若提起,他都一副干卿底事的表情;而贯来低调沉默的苏韵锦面对教室走廊上闻风来看传说中的“女主角”为何许人也的同学和身后的窃语置若罔闻。两人谁都没有辩解,但那天之后却也再没有搭话。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周子翼,见四下无人,便扯过程铮,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道:“唉,大家都在说你跟那个小芳有一腿,你……别告诉我是真的啊”
“什么‘小芳’,胡说八道。”
“啧啧,还维护起她来了,阿铮,你不会真的看上苏韵锦了吧”
“我看上她又怎么样,她又没看上我”程铮一脸郁闷。
周子翼仔细看了一下程铮的表情,确定他不是说笑话或是反话,“我说,阿铮呐,你不会被苏韵锦一块卫生巾拍傻了吧,你跟她,也太那个什么了吧。”
“去你的,你才被那个什么拍傻了,我跟她怎么了?对了……“程铮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斜眼看着子翼道:“我问你,那天在球场门口她直勾勾地看你干嘛?”
“见鬼了,我哪知道她看我干嘛,天知道同班那么久我跟她半句话都没说过,不是每个人的眼光都像你那么‘独特’。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概她觉得我比你帅。”
“嗤”程铮看了那个自恋的人一眼,作出一个懒得理你的表情就要走开。周子翼在他身后不怀好意地补了一句“可怜的小孟雪,知道你竟然看上了那个土妞,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呢。”
程铮正色回头,“少胡说八道。”
“孟雪你可以不理,那老孙那里你总不能不理吧,大家都在说你们的事,他想不知道都难。”这句话倒不是开玩笑。老孙是他们的班主任,被学生冠以一个“老”字,其实年级并不大,从外省重点师范大学毕业后任教5年,任程铮他们班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老孙未婚,课后也经常跟一帮男生嘻嘻哈哈,球场上打成一片,但只要是作为老师,尤其是班主任,没有不对学生早恋表示忌讳的。
“你少乌鸦嘴。”程铮的心往下一沉。
直到当天晚自习,当他看见苏韵锦被老孙单独叫出教室去谈话回来后,那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时,就直到真的被周子翼那张乌鸦嘴说中了。其实他并不怕老孙找他麻烦,只是不愿她遇上这种事情。好几天以来她一直当他是透明的,现在只怕更厌恶他了。
果不其然,韵锦返回座位不到1分钟,程铮也被老孙叫出了教室。老孙领着他走到教室不远处的一座假山旁,一站定,程铮就将两只手叉进校服裤袋里,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好整以暇地等待老孙的开场白。老孙看着他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呀,好好一个优等生,高中三年,人聪明,又肯用功,成绩稳定,难得的是一向自律,完全是个不用操心的好孩子,怎么偏偏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月而已的时候晚节不保。
老孙清了清嗓子,寻找到了他的开场白:“你说说,最近你跟班上的苏韵锦是怎么回事?”
“孙老师,你这是疑问句还是设问句?是设问句的话就不用我回答了。”
老孙没好气地说 “不管什么句,你只要告诉我,最近有传言你跟苏韵锦有早恋的苗头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的话……”
“是真的。”程铮打断他,眼神坦然。
老孙气结颤着一根手指指向面前这个高过他半头的学生:“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不知道学校是禁止谈恋爱的吗?这样会影响你的成绩和前途你懂不懂?”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老师你知不知道?”
看着程铮认真询问的表情,老孙强迫自己深呼吸,“你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程铮一脸无辜:“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
老孙看了看天,他执教的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早恋的例子见过不少,被老师找来谈话,有矢口否认的,有愧不可当的,就是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两个这样的。刚才那个苏韵锦被他叫出来后,开始一切正常,他还没开口她就赤红着脸紧抿着嘴,完全一副愧对老师的模样,但是渐渐地他就觉出不对了,不管他怎样滔滔不绝义正严词地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早恋的三大危害五大后果都阐述了一遍,她抿着的嘴就没松开过,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连表情都没有变过,直到他自己都觉得一个人继续自说自话有些不正常,才只得放她回教室。换这眼前这个就更好了,倒是有问有答的,可老孙此刻却完全丧失了训话的热情。
“我说程铮呀,以你的条件,上大学后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何苦急在这一时。”老孙叹口气道。
程铮沉默。老孙继续说:“你这个年纪,一时迷惑是很正常的……”
“可是我迷惑了,她还是清醒的,算不算正常?”
“你是说苏韵锦对你没有那个意思?”
“老师,刚才你跟她谈过了,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
“连否认也没有?”程铮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
老孙用收托着下巴,“否认?这倒没有……停停!”他好像刚反应过来,“搞什么,我是来跟你讲明白早恋的危害的,不是来做爱情顾问的。”
“说真的,孙老师,你觉得她怎么样?”程铮不知死活地问道。
“苏韵锦呀,咋看不怎么起眼,仔细看看还是挺清秀的……程铮,够了啊,你现在给我马上回到教室去。”今天晚上他果然被这两个人搞疯了。
程铮耸耸肩,听话地往教室走,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停下来对一脸挫败感的老孙说:“放心吧,孙老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高考,我会全力以赴。”
第七章
流言这东西就是这样,你越是想撇清,必定越抹越黑,相反,若肯横下一颗心去,说一声“是真的又怎么样?”流言反而失去了传播的意义。程铮和苏韵锦的事情也是同解,好一阵的沸沸扬扬过后,就连老师也出面找他们谈了话,但这两个人铁了心似的拒绝做出任何回应。老师出面将他们的座位调开之后,两人似乎更是再没了任何接触,渐渐地,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六月是这个城市雷雨季节,高考的那一天的一步步逼近,像暴雨来前的低气压,让人心头沉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在韵锦的世界里,一个惊雷把整个天空都震碎了。家里传来了消息,她爸爸的病经过医生确诊,证实是肝癌晚期。原本爸妈有默契地一致决定瞒着她,无奈就在这关口病情恶化,她爸爸送进医院后非但没有好转,竟似到了弥留时刻。眼看再也瞒不住了,终究不能让最是疼爱她的父亲连她最后一眼都看不上,于是在高考前的第20天,苏韵锦被家里一个电话招回了家。待到她再返校已是一个星期之后,明眼人都可以看到她校服扣子上缠着的黑色线头。她并没有在人前露出多少悲伤的颜色,自习、吃饭、睡觉一如往常,只是眼睛深陷,面色半点血色也无。
不知怎么的,她家为了父亲的病债台高筑,母亲下岗,悲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