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的话打断了。
“啊,你醒了……大夫,大夫,他醒了……”陆为松赶紧喊张大夫。
张大夫磨磨蹭蹭拿著两支梅花针出来,装模作样的扎了两针,玉琉的呻吟声却更大了,脸上露出更加痛苦的神色,眼睛也缓缓睁开来。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心目中算计好的冤大头陆为松,而是那个半路插进来的紫衫男子,美丽的容貌没有引起玉琉的注意,即使这个紫衫男子的美丽甚至超过了南馆里以容颜而著称的红牌尚琦,但是从男子身上透露出的尊贵气息以及锐利的眼神,无不提醒著玉琉,这样的人,绝不是陆为松这种可以糊弄利用的烂好人,遇上这种男人,敬而远之,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事。
意识到玉琉注视的目光,男子眼中掠一抹不可察觉的嘲讽与轻蔑。
“陆兄,人已醒了,你也该放心出城去了。”
玉琉一惊,突然抱住自己的腿,痛苦地喊了起来:“我的腿……我的腿怎麽了……”抬起眼,已是痛楚与绝望相交杂的表情,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楚楚可怜。
陆为松正要离去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足无措地过来。
5
玉琉其实并不太擅长演戏,南馆三大红牌里,最会演戏的是白宁,其次是尚琦,最後才轮到他,但是几个常用的表情,他还是学得很像的,比如说装做很痛苦的样子,然後用绝望来点缀痛苦,更妙的是那位黑心的张大夫,用两块细细的木板固定住了他那条据说是骨折了的右腿,当他抱著自己的腿的时候,那两块细细的木板与他的表情起到了相得益彰的效果。
陆为松果然深信不疑,颇为愧疚的对他道:“对不住,都是我的车夫,没有看清楚路,你住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为你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他没有认出自己来,玉琉心中冷哼一声,也是,堂堂一个候补翰林,怎麽会记得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妓。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出两行泪,他故作绝望地大叫道:“请大夫,用药,有什麽用,你害死我了,害死我了……”
陆为松这时最怕听到就是一个死字,立时慌了手脚,道:“我、我怎麽害死你了?大夫说你伤得虽重,可是没有性命之忧……大夫,你快看看他,他不会死吧?”
张大夫马上给玉琉搭脉,然後轻咳一声道:“陆爷,他确无性命之忧,依老夫之见,他怕是有什麽要紧事情,被您的车这麽一撞给误了吧。”拿人钱财,为人办事,这张大夫黑心归黑心,事情到是记著办了。
陆为松恍然大悟,忙对玉琉道:“你误了什麽事,我去帮你说情,在这城里,我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玉琉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松开手,一脸凄然地躺在床上,道:“你的面子有什麽用,能救我出火坑吗?算了,是我命苦,好不容易有位爷肯出钱赎我,却偏偏在这节骨眼儿,把腿弄断了,那位爷肯定不会再要我这麽个残废,我的腿断了,也不能跳舞了,这辈子算完了,以後就躺著等死……”
他说得凄凄惨惨悲悲戚戚,陆为松听得迷迷糊糊懵懵懂懂,愣是没听明白。
“陆爷,他是南馆的红牌小倌玉琉,听说近日有位有钱的爷喜欢他跳的舞,意欲把他赎出去,结果这节骨眼儿上,腿断了,以後怕是再也不能跳舞了,唉,听说在南馆那地方,没人要的小倌下场是很悲惨的……”张大夫又在边上敲边鼓了。
“哦,原来就是这事啊。”陆为松终於搞明白了,“放心,是我的车夫闯的祸,一切後果我来担,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扫墓回来,就去南馆把你的卖身契赎出来,再给你一笔钱财,让你自谋生路。”
“我的身价很贵的……”玉琉用手抹抹眼角逼出来的眼泪,却不经意又对上那个紫衫男子的眼,那双带著嘲讽的眼睛,锋利得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内心,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装作痛楚的模样,侧过了脸。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陆家虽非大富大贵,也是颇有薄产,赎你的钱还是有的。”
当然有,没有他也不会找上陆为松当这个冤大头了,玉琉心里暗暗想著,却没有勇气转过脸看陆为松,他害怕那个紫衫男子的眼神。
“韦兄,我赶著出城,这赎人之事,欲托给韦兄,所费银两,待我回来後,如数奉还,不知韦兄可否答应?”
紫衫男子懒懒道:“陆兄信得过我,我自然不负所托,至於银两之事便算了,这点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
“那就多谢韦兄了。”陆为松大喜,一时也没有注意到紫衫男子嘲讽的眼神。
玉琉见陆为松急匆匆地走了,他想要起身拉住,可是胸前突然一沈,却是被紫衫男子重重地按住了,一阵气闷让他发不出声来,等紫衫男子松开手,陆为松早已经走了。
6
医馆的这间偏房里,只剩下玉琉,张大夫和紫衫男子三个人,张大夫人老成精,打了几个哈哈,就借口要去别处看诊,溜出了医馆,只留一下小徒弟看门,还特地嘱咐小徒弟,不管偏房里的人干什麽,都别理会。
紫衫男子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翘起腿,就这麽看著玉琉,不说话,依旧是很庸懒的一副样子。
玉琉闭上眼睛装睡,心里却在不停地思考著,这个紫衫男子是谁?看言谈举止,穿著打扮,都不是泛泛之辈,上和城里,有哪个姓韦的人能有这样的气派,而且还跟陆为松认识,看上去交情还很好。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来,玉琉十六岁被卖到南馆,十九岁就成为南馆三大红牌之一,到现在二十二岁,卖笑卖艺已经整整六年,人面极广,认识的人自然极多,上和城里稍微有些头面的人,即便是没见过,至少也听过,可是就是没有一个姓韦的人,能有紫衫男子这一身的气派。没有半点市侩气息,也不像陆为松一身的文士气息,倒更象是……官场中人?
玉琉蓦然一惊,官场中人,韦姓,他想了起来,监察御史韦勉,跟陆为松是同榜进士,但是仕途之路比陆为松通畅得多,陆为松混到今天,也不过是个候补的翰林学士,韦勉却已经是代替皇帝巡狩天下的监察御史了。一个月前韦勉来到上和城,满城的官吏都设宴迎接,他还被请去跳过一支舞,只是当时离得远,并没有看清这位监察御史的样子。
想到这里,玉琉出了一身冷汗,这位韦老爷,可不是善男信女,从去年奉旨代天巡狩开始,到现在,一路巡来,已经先斩後奏杀了三个地方贪官摘了七、八个官员的乌纱帽。在普通百姓眼里,这位韦老爷是惩奸除恶的大清官,可是玉琉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那些死掉的被罢免的官员固然不是什麽好东西,而这位敢把那些官员拉下马的韦老爷,恐怕是更加可怕吧。
“你很沈得住气。”
正在此时,那个低沈磁性的声音在玉琉耳边响起,生生把玉琉吓得浑身一抖,心里立时叫糟,却再也不能装睡了,只好缓缓睁开眼睛。
韦勉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微微向前倾著身体,从上方带给玉琉莫大的压力,那双总带著嘲讽的锋锐眼神,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让他有种被人用刀贴著身体划来划去的冰冷感觉。
“韦爷……”
他努力装出弱势的模样,但他并不擅长扮作楚楚可怜的神态,那是尚琦最擅长的。依他在南馆里的经验,如果是好男风的男人,看到一个男人作此姿态,会立刻如狼似虎扑上来,但如果是不好男风的男人,看到一个男人作此姿态,只怕会立时厌恶至呕吐的地步。
这位韦老爷应该不好男风,至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对自己的嘲讽,只要感到厌恶的话,肯定拂袖就走。
然而玉琉这一次却失算了。
“别装了,你这一套,只能骗骗陆为松那个书呆子。”
韦勉一掌切在他的右腿上,那两块细板就掉了下来,张大夫根本就只是做了个样子给陆为松看,连布带都没绑牢。
“好痛……”
玉琉再次抱著腿,惨嚎著,这一次,却是真的断了,他恐惧地望著韦勉,那只手修长而优美,看上去如同白瓷一般细腻柔弱,可是只那麽轻轻一切,就把他的腿给切断了。
他没有看错,这个可怕的男人,绝对不能接近,敬而远之,一定要敬而远之。
“你的腿真的断了。”那个男人笑得懒洋洋,“是我的责任,放心,我比陆为松那个书呆子更有责任心,赎身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没那书呆子什麽事了。”
玉琉咬紧牙关,眼前却禁不住阵阵发黑,恨恨地望著那个男人,终究还是带著不甘陷入了昏迷。
7
韦勉第一次见到玉琉,是在五年前,他最失意的时候。
五年前,朝庭开恩科,他去赶考,路上遇到大批流民,措手不及防之下,盘缠被抢,途中又与书童护卫等失散,幸亏遇到陆为松这个烂好人,不仅救了他,还把他带回上和城,供吃又供穿,正好陆为松和几个交好的士子也要去赶考,就带著他一起上京。
上京前,他们在一个姓柳的人府中聚宴,柳家财大势大,柳大少也是个贪花好酒的人,找了很多妓女作陪,可是请来跳舞的却是个男妓,身边还跟著两个少年伴舞,玉琉就是其中一个。
韦勉一眼就注意到了玉琉,虽然在三个男妓中,玉琉是最不起眼的,瘦瘦的,脸色青黄,舞技也很生疏,别说跟主跳的那个男妓比,就连另一个伴舞的少年也大大不如,但是韦勉却从这个瘦瘦的少年身上,看出了一些与自己相似的特质。
事实也证明,韦勉的眼光十分准确,在舞到最高潮的时候,主跳的那个男妓抛出了长长的云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云袖吸引,只有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玉琉的身上,看到这个少年不著痕迹的伸出一只脚,轻轻地踩地住另一个伴舞少年拖在地上的衫角,那个伴舞少年重心不稳,摔倒了,方向正对著主跳的那个男妓,将男妓撞倒在地上。
一下子冷场了。柳大少平日里是个飞扬跋扈的人,在自己的宴会上出现这样的场景,他感到大失面子,哼了一声,挥挥手,那个摔倒的伴舞少年就被一群家丁拖了出去,隐约传来几声惨叫後,就再也没了声息。
那个男妓吓得瑟瑟发抖,可是真正的祸首,玉琉却冷静地扶著那个腿软得几乎走不得路的男妓,离开了宴厅,只有韦勉看得出,这个少的的眼里,闪动著一抹阴冷狠辣的光芒。
韦勉没有揭穿这个少年的阴狠举动,反而轻轻地抿了一口酒,望著玉琉纤瘦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後来,韦勉考中了头名状元,衣锦还乡,但这在他来说,并不算什麽荣耀,韦家,在肃川本来就是大族,盘根错节,基深地厚,即使是官府,也不敢轻易得罪韦家,韦勉是族长,他在肃川的地位相当於一方土皇帝,出来考这个状元,只不过是韦勉嫌肃川太小,他的雄心在天下。
再後来,韦勉把自己的一个堂妹送入了宫中,成为皇帝最宠幸的妃子。他的堂妹早已有情投意合的心上人,进宫前跪在地上哭著求了他三天三夜,他只冷冷一笑,推开窗户,她的心上人,被吊在院中的树上,也已经三天三夜。看著堂妹认命离去的背影,他的脑中却奇异地浮现起那个少年的背影。那一刻,他极度渴望著再见到那个瘦瘦的少年。
再再後来,他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平步青云,成了代天巡狩的监察御史,一个可以满足他的雄心的官职,天下的官员,都将任由他揉捏掌握。离开京城前,他站在城楼上,俯瞰著脚下宛如蝼蚁来去的熙攘人群,眼中却流露出淡淡的嘲讽以及一丝兴奋。
肃川很小,天下很大,且看他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要天下百姓,闻他之名,欢欣鼓舞,他要天下官员,闻他之名,胆丧心颤。他要好好地将天下人玩弄一番。
但在这之前,他要把那个让他记挂了数年的少年,找出来。
不知姓名,不知来处,可是他相信,凭那个少年狠劲,五年之中,必定能出头,所以,在上和知府的接风宴上,他要求上和城中最好的舞妓来献舞。
然後,他见到了玉琉,上和城最出色的舞妓,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可是只一眼,他就认定,这个跳著天魔舞、技压群芳的男妓,就是当年那个瘦瘦的阴狠少年。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没有急著把玉琉弄到身边,这一个月,他慢慢收集著这五年来,在玉琉身上发生的一切,渐渐的,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够狠也够聪明的男人,当年那个抽象的少年形象,开始有血有肉。
玉琉从最低下的男妓爬上红牌的地位,脚下踏著很多人的尸骨,正如同他当年从一个偏房子,爬上韦家族长的地位,同样是踩著无数人的血肉。
他们,是同一种人。
8
打听到玉琉今天要到天宁寺来敬香,韦勉就有种无法抑制的兴奋感。那个和自己如此想像的人,怎麽可能会敬佛烧香。
韦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玉琉似乎准备著要做什麽,他早早地来到了天宁寺对面的茶楼上,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慢慢地等著自己的猎物出现。
果然,他看到了一出好戏,上和城里最有名的烂好人,撞倒了这个外表无害却心性狠辣的男人。多麽有意思的一出戏啊。
韦勉表达兴奋的方式,就是亲手打断了玉琉的一条腿,当年,就是用这条腿,玉琉断送了一个少年的一生,正是因为这条腿,让他对玉琉记挂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每次想起玉琉,他就恨不能立刻能见到玉琉,这个念头折磨得他心都痛了。
他要玉琉,以痛还痛,才能慰他五年思念之情。
看到玉琉痛得晕过去,他却露出了五年来第一个解脱般的笑容,缓缓弯下腰,五根白瓷般细腻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玉琉惨白的面容,低声道:“你再也不能让我心痛了,因为……从现在起,你属於我。”
双手插到玉琉的身体下面,将他抱了起来,韦勉这才发觉,拥有修长而高挑身材的这个男人,体重轻得不可思议,简直不像是一个男人的身体,恐怕连同样身高的女人也要比他重几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玉琉在跳舞的时候,轻盈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们回家。”
轻轻的在那张惨白的面颊上印下一个吻,韦勉大步走出了医馆。
玉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然他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并不著急睁自己的眼睛,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