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之时,胡适的另一个学生、抗战期间毕业于北大文科研究所,对佛教颇有研究的任继愈(南按:后出任北京图书馆馆长),按照“老师”罗尔纲的路数,借胡适对禅宗史“研究的谬误”加以指斥道:胡适“为什么在《神会传》中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把神会捧到九天之上,说他有‘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首先,因为胡适在巴黎和伦敦抄回来了一些关于神会的著作,如果把神会捧得愈高,他‘发现’神会的功劳就显得愈大。其次,神会是政客式的和尚,这一点和政客式的‘学者’胡适臭味相投。胡适欣赏‘神会的手腕高超’,‘神会真是南宗的大政治家!’再次,胡适特别佩服神会在佛教争正统的争吵中使用的‘战略、战术’高明,和他的主观和‘大胆’。”又说:“在这些说明里,他所醉心歌颂的只是神会‘有手腕’、‘政治家’、‘大胆’、‘先声夺人’等不顾事实,拨弄是非的手法。这些手法恰恰就是胡适自己一贯采用的考据和研究‘学问’的方法。”'35'
在罗尔纲、任继愈等人的影响和郭沫若等中科院领导人的诱迫下,1955年,时任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夏鼐,在这年的《考古通讯》第三期发表了《批判考古学中的胡适派资产阶级思想》一文,文中列举了胡适的多条罪状,如第四条:“垄断材料,囤货居奇,这是反映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的恶劣作风。”第五条:“宗派林立,学阀称霸。胡适傅斯年辈学阀,是以研究机构和高等学校作为地盘的,成为一种排他性的宗派。像军阀一样,他们虽时常打算扩充地盘到别人的势力范围中去,但自己的地盘是决不容他人染指的。这种风气也传染到考古工作中去。”
深受胡适思想和治学路数影响的夏鼐,这个时候可能仍记着胡适教导的“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严谨求实的治学为文精神,在列举了几条罪状的同时,也不忘穿插进几个典型事例加以佐实。如“胡适自己对于考古学是外行的。在他的著作中,只有一条关于考古学具体问题的意见。他在《古史辨》第一册中说:‘发现渑池石器时代文化的安特森疑商代犹是石器时代的晚期(新石器时代),我想他的假定颇近是。’(第200页)这不仅表示他对于考古学的蒙昧无知,并且也充分地表现他的买办阶级的崇拜外国人的思想。但是,胡适过去三十多年在中国历史学上是起着统治作用的,他所散布的毒素是很严重的。”又说:“因为胡适当时通过了他的门徒傅斯年控制了这个研究所”,所以胡适所提倡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实用主义考据方法,“在考古学上也产生了极恶劣的影响”。
对考古学是外行的胡适,“只有一条关于考古学具体问题的意见”,可供批判的毒素实在不多,夏鼐就不得不拉上“胡适的打手”傅斯年陪绑。毛泽东早在1949年就已将胡适、傅斯年、钱穆等三人定性为“反动文人学者”的代表,这次夏鼐来个拉郎配,似是一件合情、合理又合“天”的事情。此时在台湾的傅斯年早已登了鬼录,成为不折不扣的、比纸老虎还差一个级别的“死老虎”,夏鼐不再有任何顾虑。为此,夏进一步列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个案加以表明:“例如安阳小屯殷墟发掘的初期,只因为先有了一个‘殷墟文化层是由洪水冲积而来’这一‘大胆的假设’(《安阳发掘报告》第1册),于是便搜罗了许多不可靠的所谓‘证据’来证明这假设。经过了他们的拗曲,层基的夯土成为大水冲积的淤土,夯土的锤痕成为波浪皱纹,柱础的大卵石也认为是大水运送来的,还绘出一幅甲骨漂流冲积图,甚至于一个墓葬中的尸骨,认为‘最可证明这洪水经过的事实’,‘他那张口喊救的样子还可看得出来’。描述淹死的幼童张口喊救,虽觉很生动活现,但宋人的《提刑洗冤录》便已知道生前溺水尸首是‘口合,眼开闭不定,两手握拳’。纵使临死时曾张口喊救,冲进去是带泥的水,不是硬物,溺死后筋肉僵化收缩,一定合口握拳。又如发现了一个刻辞的头骨,先大胆地假设他是麟头,然后由书本中搜集了许多关于麟的材料,一写便是洋洋三万余言的《获白麟解》(《安阳发掘报告》第2册),好像是凿凿可据。后来经生物学家鉴定,这兽头原来是牛头,和麟完全无关。我也知道,原作者后来也都承认自己的错误,但并未认识到这些便是胡适的实用主义‘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方法的流毒。”
南渡北归:离别(第三章短兵相接)再掀高潮(8)
夏鼐在文章中所说的《安阳发掘报告》,与后来成为业内笑柄的“殷墟漂没说”、“安阳获麟说”,'36'都是当年李济与董作宾等人亲自发掘并提出的见解,与傅斯年没有直接的关系,与胡适更不沾边。夏鼐毕竟是夏鼐,他既要找到批判的证据材料使文章不至于流于空泛的口号,又要遵照心中的道德观和文化良知,不想佛头抹粪,让李济、董作宾等与此有直接关系的师辈人物难堪,故出此下策,以缓解最高指示和来自郭沫若等人的压力与胁迫,借此应付过关。尽管张冠李戴,但毕竟傅斯年也是自己的师辈人物,且堪称是自己受益终生的良师,夏鼐作此文的内心挣扎与痛苦可想而知。不过,随着思想“洗澡”不断深入与制度化、长期化、激烈化,许多事情就不是夏鼐所能控制和凭着“聪明”与“和稀泥”蒙混过关的了。在随后的日子里,被钱锺书夫人杨绛称为“洗澡”的人数越来越多,胡适、傅斯年、李济等人在各种场所和报刊不断遭到“愤怒的革命群众”火药味十足的口诛笔伐也就成为必然。透过当时的报刊,可以见出学术文化界在批胡运动中,涉及面之广、之大、之深。如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所长王家楫,在批判中历数了自己所属的“南高东大”(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集团,对胡适集团的斗争。说:“这一个集团特别把北京大学一个集团中的傅斯年、汪敬熙当作敌人,眼光很不差,这两人不但是过去学术界的恶霸,而且已经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但在自己阵容里面,也有反革命分子如张其昀其人者。”又说:“在反动政府时代,中央研究院每逢举行评议会,假如没有胡适之来出席,就觉得扫兴。谁能够同胡适之多握几秒钟手,多谈几分钟话,就会觉得体面,人家看见了还要眼红。而胡适之和蒋匪介石一样,同是美帝国主义的臣妾呢!”'37'
胡适的学生辈人物,北大历史系教授周一良,针对胡适提出的历史“铜钱说”,批判道:“我们都知道,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的。而胡适却认为历史是一些彼此孤立、不相联系的个别史实,犹如一堆铜钱,你怎样摆弄,它就被摆弄成什么样子。这就是说,历史的发展不但无规律可言,而且历史的真实性也根本不存在。”'38'在北大历史系召开的一次批胡、倒胡座谈会上,胡适任北大校长时的秘书邓广铭,对胡的学术研究更加细化地挥刀切割道:“试看他搞了好多年的《水经注》问题,而始终只是纠缠在书中某字为戴震所改动,某字为赵一清或全祖望所改动的问题上,既不是要恢复《水经注》的原始面貌,更不是想从此进而研究古代的地理,连赵一清、全祖望等人整理《水经注》的意图尚不能及,谈什么‘大处着眼’呢?”'39'继邓之后,在昆明、李庄时代的北大文科研究所学生张政烺接着起身历数胡适的罪过:“胡适是政客,是反动的宣传鼓动家,从来都不是什么学者……我在北大上学时,本来是瞧不起胡适的浅薄无聊、吹牛皮和政客作风,从来没上过他的课,但在考证小说这一点落后思想上却统一起来了。”'40'见向来与胡适亲近并深受对方厚爱的学生周一良、邓广铭、张政烺等辈,都不顾旧情,纷纷站起来,满脸苦大仇深状进行“灭祖”行动,早年毕业于燕大,原本与胡氏没有多少瓜葛,时任教于北大历史系的齐思和,也就感到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于是紧随邓广铭之后又补了几刀:胡适说“商代是石器时代”、“屈原并无其人”。在他眼里,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不争气”的民族,因之遂得出“中国不亡,是无天理”的卖国结论。
见小子辈都争先恐后地向老师抡起了铮铮铁拳,向达、冯友兰等老字号人物,自然不能坐视其功,也纷纷蹦将起来向胡适的影子猛踹几脚。向达认为胡适“其思想的主要特点是唾弃祖国,认贼作父,麻痹青年,逃避现实。”'41'而冯友兰则指斥胡适处于对中国共产党建立新政权的恐惧,胡说什么“汉帝国的创立者都是平民,刘邦是个不事生产的无赖,萧何是个刀笔吏,樊哙是个屠狗的。……其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如张良、陈平是受过教育的”;“这一班乡下人统治下的政治,确实有点可怕”。'42'在向达与冯友兰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胡适的好友、著名经济学家,时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的吴景超,为显其能而另辟蹊径,居然刨坟掘墓,把胡适的母亲从棺材里拎了出来。吴说:“他的母亲,在十七岁时,违背了父母的意志,嫁给比她大三十岁的人做填房,为的是要享一下官太太的滋味……胡适,过去是我的朋友,今天是我的敌人。我要坚决与胡适所代表的一切进行斗争,不达到最后的胜利,决不罢休!”'43'
在号角阵阵,险象环生的氛围中,大多数学界中人为求自保,不得不拿起投枪匕首向胡适的影子猛刺开来,一个新的高潮再度掀起。
南渡北归:离别(第三章短兵相接)注释(1)
'1'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出版。
'2'《近代之世界学者——陈垣》,张荣芳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
'3、4、5、6、7'《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8'台北《自由中国》,第2卷3期,1950年2月。
'9'刘乃崇《不辜负陈援庵老师的教诲》,载《纪念陈垣校长诞生110周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
'10'刘乃和《陈垣的一生》,载《名人传记》1994年第4期。
'11、12、13'《冯友兰自述》,冯友兰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
'14'胡适《我的儿子》,载《每周评论》,第三十三号,1919年8月3日。
'15'此为《中国青年》1951年1月第56期转载胡思杜文章时所说,此文与《大公报》文稍有差异。
'16'《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第六册,胡颂平编著,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1年版。胡适此文实发表于ForeignAffairs(《外交事务》)7月号。
'18'《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六册,胡颂平编,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1年出版。关于胡思杜在美国期间的情形,外界知之甚少,只有如傅斯年等几个胡适的好友知道内情,有人谓是被美国当局强行驱逐出境的。如罗尔纲说:“1948年4月,我从家乡来南京医病,胡适也在南京。我到南京第二天清晨,王崇武同志就走来关照我:‘你见胡先生,千万莫要提到胡思杜。胡思杜在美国读书,美国要驱逐他,胡先生十分恼火。’我问王崇武美国为什么要驱逐胡思杜,王崇武说不知道,他是同学来信关照他的。我见了胡适是问到胡思杜的。胡适说:‘思杜在美国学文学,还未学成,现因没有钱,便回国了。’胡适是心里难过不愿说的。”又说:“看来北大同学所传的信息比傅斯年所谓‘由在美朋友送其回国’可信得多。”(罗尔纲《胡思杜》,载《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罗尔纲著,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出版。)
罗尔纲所言虽没有可靠材料证实,但通过后来胡适与秘书胡颂平的谈话,可知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1961年5月14日,胡适在晚饭时突然对胡颂平谈到了胡思杜,说:“今天是母亲节,我们庆祝每位做母亲的人,喝了这杯酒。”接着,胡适想起“1946年坐船由美国回来的途中。那天是6月8(?)日,是美国的父亲节,我想起我的第二个儿子思杜,我打一个电报给他。父亲节,儿子没有电报给我,倒由我打电报给他,他在印弟安那大学读书的。谁知他这个学期根本没有上课,他把我汇给他的钱全部跑马跑光了,还欠了一身的债。结果为了两张支票的事,险些儿被警察找去了,后来由我的一位朋友把他救出来。他的两个衣袋里全是当票,一张是我给他的一架打字机的当票。这个儿子五尺七寸高,比我高一寸,比大儿子高两寸,肩膀很阔,背也厚——孟真的肩膀很阔,所以孟真特别喜欢他。后来他回来了,我也没有责备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19'抗战胜利,南开复校,张伯苓继续留在重庆和南京。1948年6月,张伯苓曾出任国民党政府考试院长,翌年辞职。1949年11月底重庆易手前几天,蒋介石父子接连三次劝张去台湾或美国,张以“衰老多病,不利远道飞航”表示谢绝(赵光宸《张伯苓年谱》)。据说此举与善于做统战工作的南开校友周恩来有关。1950年5月,张伯苓夫妇搭乘飞机由重庆到北京,在周恩来安排下,暂住傅作义寓所,在京逗留近半年之久。之所以如此,是周恩来考虑到张伯苓即时返津,可能会遭到另类学生的攻击。1950年9月中旬张伯苓终于回到天津,此时南开已被另类师生控制,对归来的老校长情有敌意,许多另类学生认为张是“战犯”,应按“战犯”处决。只有一批南开故旧在情感上偷偷给予张一些慰藉和温情。未久,南开校庆,已是75岁高龄的张伯苓打起精神前去参加,但南开中学不许他跨进大门,而南开大学也只允许他在校庆后的小型活动中坐后排不显眼的位置。经此一击,张伯苓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呆坐居室,以手击头,神情颓丧,再也没有抗战初起时“因此挫折而愈奋励”的神勇之气了。1951年2月23日,张伯苓于郁闷、孤独中凄凉地告别了这个世界,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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