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北归》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南渡北归- 第5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就在梁思成编制沦陷区目录的同时,对人类文明成果极其重视的盟军司令部,通过中方请梁思成把日本的重要文物古迹列表,并在地图上标出位置,以便在轰炸中留意并尽可能地予以保护。梁思成与罗哲文工作了一个多月才完成任务,在送交地图时,梁通过中方代表明确表示:如果对日本本土毁灭性轰炸不可避免,其他城市可炸,但京都、奈良不可为,日本民族的文化之根就存留于这两座古城之中。现在的日本民族犹如太平洋孤岛中一棵风雨飘摇、电击雷劈的大树,即将面临亘古未有的毁灭性灾难,树的枝芽可以毁而再长,根却不能再生,京都、奈良古建筑与文化,是世界人类文化财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须在轰炸中特别注意,把根留住。

当此之时,此项工作皆在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况下秘密进行,按照“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一铁打的保密规矩,梁思成与助手罗哲文完成这项任务后,又埋头于保护其他文化、文物事宜的策划之中,对自己的建议究竟落实得如何,未再过问,也不便过问。而这时由于盟军遇到日本本土日军的顽强抵抗,不得不再度扩大空中力量轰炸的力度,日本四岛,几乎所有的大中城市均被美军空投的炸弹炸得疮痍满目,著名的东京大轰炸也愈演愈烈,整座城市浸染在血与火交织的旋涡中。在接近战争尾声的3天之内,美轰炸机向东京投放了2000吨炸弹,大火三日夜,死人2万,焚屋27万幢,90万人无家可归。就在东京遭受大轰炸的同时,名古屋、大阪也遭到猛烈轰炸,与东京规模一样,也是2000吨炸弹,整个城市一片火海,其损失之大,死伤惨状与东京不相伯仲。在飞机轰鸣,弹片呼啸、烈火升腾的大失控、大混乱与阵阵惨叫哀鸣声中,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认定,像东京、大阪这样世界瞩目的城市皆成废墟,那么,古老的京都、奈良必然面临毁灭之灾。对此,精明的日本小鬼作了最坏的打算,除了模仿中国拆迁古物的方式,把两座古城大量的珍贵文物迁移到远处深山秘藏,对极具价值的历史遗迹,特别是地面建筑,全部拆除搬迁,待战后再按原型恢复。由于建筑古迹极多,工程浩大,加之人心惶惶,拆迁工程进展缓慢。

然而,让各路小鬼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盟军铺天盖地的轰炸中,唯独京都、奈良这两座古城,奇迹般地始终未遭到真正意义上的空袭。待小鬼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著名的京都御所整个木构长廊全部拆迁之后,战争即宣告结束,遍布于两城内的宫殿、古寺、古塔等古建筑全部得以幸免。

多少年过去了,因为知情的梁思成很少提及这段往事,没有人把京都、奈良的保全与一位中国建筑学史家联系在一起。当年随导师第一次进驻陪都重庆、却没机会饱览山城景色的青年助手罗哲文,也渐渐淡忘了自已为此挥汗绘图的情景。

1986年,罗哲文应邀到日本参加在奈良举办的“城市建设中如何保护好文物古迹”国际学术研讨会,其间和奈良考古研究所的学术部主任菅谷文则相遇。菅谷得知罗早年出于梁思成门下,1944年前后正跟梁在一起,便热情地向他讲述了二战中的一些逸闻趣事。管谷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美军在日本本土进行轰炸时,古建筑文物最多的京都、奈良幸免于难,此事可能和梁思成有极大的关系。据前年到日本访问的北京大学考古系主任宿白教授透露,梁思成于1947年到北大讲过课,在讲到文物古迹是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时,曾举过抗战时期为保护日本的古都,他曾向美军建议不要轰炸京都、奈良,留住日本民族之根,也是世界人类文化之根的事例。菅谷此次想从罗哲文口中进一步了解事情的经过。

罗哲文听罢,大为惊讶,立即回忆起当年在重庆的情景。罗说:“到了重庆,我们住在上清寺中央研究院的一座小楼里,专门给了我一个单独的房间。先生每天拿了一捆晒蓝图纸来,让我按他用铅笔绘出的符号,用圆规和三角板以绘图墨水正规描绘。我虽然没有详细研究内容,但大体知道是日本占领区的图,标的是古城古镇和古建筑文物的位置,还有一些不是中国的地图,我没有详细去区分,但是日本有两处我是知道的,就是京都和奈良。因为我一进营造学社的时候,刘敦桢先生写的奈良法隆寺玉虫橱子的文章我就读过了,而且日本也正在和我们打仗,为什么要画在日本地图上呢?我没有多问,因为我觉得是不宜多知道的。”'53'

经过罗哲文与菅谷的共同分析推断,认为梁思成出生在日本,又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对古城京都、奈良十分熟悉,对此地文物古迹怀有深厚的感情,加之他一贯主张:古建筑和文物是人类共有的财富,人类有共同保护的责任。当时所标、绘的图,既关乎文物古迹,又涉京都、奈良,因此他提出保护的建议顺理成章,于他的性情和理念也正相吻合。对此,罗哲文还引了古建筑学家郑孝燮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事例:1951年的某一天,在清华园的梁思成突然把年轻的郑孝燮叫住,以哀婉的心情说道:“孝燮,告诉你一件不幸的消息,日本奈良法隆寺战争未毁,却被火烧了,真是太可惜呵!”说罢,两眼含满了泪水。

孤证难立,有了罗哲文的回忆,综合宿白与郑孝燮所言,可知当年梁思成在北大讲课时所言不虚。京都、奈良免于被炸毁的厄运,梁思成至少起了一定作用。真相终于在湮没42年后大白于天下,日本朝野得知此情,均对梁思成的人品、学识抱以敬佩之情,日本媒体纷纷撰文报道,称梁思成为“古都的恩人”。此时离梁思成去世已14年矣。

◎?天降喜讯

就当时的国际形势而言,属于梁思成能做的,他已无可遗憾地尽到了责任,至于其他的一切,就不是一个学者所能管得了的了。'54'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天作孽,犹可原,自作孽,不可活。强大的盟军给日本小鬼奄奄一息的躯体致命一击的最后时刻到来了。

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三国联合发表了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直至日本制造战争之力量业已毁灭,有确实可信之证据时,日本领土经盟国之指定,必须占领。”又说:“日本政府立即宣布所有日本武装部队无条件投降,并对此种行动诚意实行予以适当之各项保证。除此一途,日本将迅速完全毁灭。”'55'

公告发布后,日本政府在军部强硬分子的操纵下,宣布“绝对置之不理”、“把战争进行到底”。'56'素以鹰派著称的新任美国总统杜鲁门雷霆震怒,决心给日本以毁灭性打击(南按:罗斯福于1945年4月12日在乔治亚州的温泉因突发脑溢血去世,时任副总统的杜鲁门继任总统)。

8月6日,被激怒的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

8月8日,苏联根据雅尔塔密约决定对日宣战。次日,苏联红军迅速进入中国东北地区,继之向朝鲜北部和库页岛进军,一举歼灭近百万日本关东军。蒋介石闻讯,以中国领袖的名义致电斯大林,谓:“贵国对日宣战,使全体中国人民奋起。”又说:“本人相信由于贵国压倒性的力量加入,日本的抵抗必会迅速崩溃。”'57'

8月9日,怒气未消的美国在日本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整座城市化为一片废墟。当晚,已被打急了眼的日本天皇在御前会议上不顾军部强硬分子的阻挠与蛊惑,最后裁决:以不变更天皇地位为条件,接受中、美、英三国提出的一切投降条件。

8月10日下午7时左右,日本政府决定接受中、美、英《波茨坦公告》,并通过瑞典驻美公使向中、美、英三国发出乞降照会。消息迅速传遍世界,重庆《中央日报》稍后接到了中央社记者由美国发来的电讯:

日本政府准备接受中美英三国政府领袖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在波茨坦所发表此后经苏联赞同之联合宣言所列举之条款,而附以一项谅解曰:上述宣言并不包含任何有损天皇陛下为至高统治者之皇权,日本政府竭诚希望此一谅解能获保证,且切望关于此事之明白表示,迅速获致。'58'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国民政府高层一无所知,包括最高元首蒋介石同样蒙在鼓里。据蒋介石侍从室专门负责情报事务的第六组组长唐纵日记载:“下午七时许,对面美军总部在马路上欢呼,移时馥华(南按:唐纵长女)归来报告,谓日本无条件投降。不久,鞭炮之声相继而起,美人在马路上跑跃,中国小儿围绕而呼,广播电台播出嘹亮之音乐……我赴陈公馆,陈家小孩在陈主任窗外燃放爆竹欢呼,陈主任大怒,责彼等孩子们不该如此,尚在研究如何证实消息。”'59'

正当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在自家院子里摆出一副老夫子的严肃面孔,满含怒气呵斥燃放爆竹的孩子们的时候,美军总部年轻的大兵们已开着吉普车,手举香槟酒边喝边高呼口号满大街乱窜了。而敏感的《中央日报》已经印出“号外”,开始在大街小巷四处叫卖、张贴,整个重庆已形成欢乐的海洋。此时正是太阳即将落山的黄昏时候,也正是人群最容易集中之时,《中央日报》火速派出数名记者遍布山城进行采访并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历史记录:

七点钟左右,日本投降的消息被美国新闻处证实,美军总部的大孩子们首先跳了起来,开起吉普车沿街直闯!漫街遍巷的人,拥塞着、欢呼着……人全疯了,快乐啊!

从中一路到新街口,张贴着本报号外的墙前,万头攒动,连不识字的赤腿汉也挤在里面,雨样的汗水把每个人的衣衫都和周围人的衣衫黏在一起,大家都咧开嘴笑!

头上是一片欢乐的人海,每个人对每个人,每群人对每群人,都打着招呼“啊!啊!”互相道贺,大家的感情在泛滥!升华!熟朋友见面了破例的张臂拥抱,起码也亲密地互相拍拍肩:“要回家了!”'60'

报道说:在出行的人群中,有一部分冒着热浪围成一团在聚精会神地收听广播,并坚定地相信会从广播里听到更加真实详细的消息。果然,正在播讲英语节目的电台突然中断,继而播音员开始用中文诵读合众社和中央社分别发来的电讯,随后,播音员说道:“中国苦战八年,终于赢得胜利,赢得和平……现在重庆大街小巷百万市民已在狂欢中,现在清听《凯旋还故乡》。”爆发在听众头上的,已是一片吼叫的欢声。是后,女高音与男中音的嘹亮雄浑的大合唱在欢呼里响了起来……

在这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非凡的傍晚,重庆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热血澎湃、感情激荡,已没有了平日圆熟的素养与技巧,任由情感随着话筒喷涌,广播结束时,播音员哽咽着说:“诸君,请听陪都欢愉之声!”

是时,收音机中传出了响亮的爆竹声、锣鼓声以及外国盟友“顶好”、“顶好”的欢呼声。紧接着,“日本小鬼投降了!”“抗战胜利了!”“中华民国万岁!”的欢呼声如春雷般炸响开来,整个重庆形成了一片欢腾的人海。

是时,傅斯年正在重庆家中,当胜利消息猝然降临时,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方寸大乱,欣喜若狂。平时滴酒不沾的他从一个墙角抓起一瓶不知什么时候存放的泸州大曲,摇晃着高大肥胖的身躯冲出门外,加入了奔跑欢跳扬臂高呼的人流之中。许多年后,同在重庆的罗家伦还记得这幕经典场景。罗在回忆文章中第一句话就是——“孟真疯了”。接下来说道:“他从聚兴村的住所里,拿了一瓶酒,到街上大喝。拿了一根手杖,挑了一顶帽子,到街上乱舞。结果帽子飞掉了,棍子脱手了,他和民众和盟军还大闹了好一会。等到叫不动了,才回到原处睡觉。第二天下午我去看他,他还爬不起来,连说‘国家出头了,我的帽子掉了,棍子也没有了,买又买不起。哎!’”'61'

傅斯年醒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立即展纸挥毫给远在李庄的妻子俞大綵和儿子仁轨写信,让他们与自己一起分享胜利的欢乐。信中说:“接到参政会通知,大家到秘书处庆祝。我九时半到,则已三十多人,愈到愈多,皆哈哈大笑,我现在方知旧戏中二人见面哈哈大笑之有由也。抱者、跳者、kiss者,想要安静一下,谈谈如何游行,几乎办不到。……出门时,我遇见熟人打招呼,皆抱之以拳,段书诒后来说,他简直吃不消。出门遇吴鼎昌,他说,你不要太兴奋(彼与我皆患高血压也),我即将其一摇再摇。”又说:“本来预备到美军司令部及英美苏三大使馆的,在国府,蒋先生说尚未完成投降,尚有条件磋商,所以就回去。在参政会又很热闹,下午三时方归,顿觉大病,一直睡下去,第二天方好。”'62'

同傅斯年一样,曾为盟军轰炸日本而躲在一间屋子里于地图上标记文物古迹工作数日的梁思成仍在重庆,他的好友费慰梅为此留下了永生难忘的精彩镜头:

思成和两位年轻的中国作家还有我,一起在美国大使馆餐厅共进晚餐。酒足饭饱,我们把藤椅拉到大使馆门廊前的小山顶上,坐在台地纳凉。那天晚上热得直冒汗,看长江对岸山上的灯亮起,像银河掉下来一片灯笼;圆光点点,童话般放着光。思成谈着很久很久以前泰戈尔访问北京的事。忽然间,他不说话了。他和其它在座的人就像猎狗一样,一下子变得紧张而警觉。他们听到了什么声音,我也不得不静下来,用耳谛听。远远地,传来警报声。难道又有空袭?这是荒谬的,然而以他们每个人多年的亲身经历,对各种可能性都十分警觉。如果不是空袭,难道是在通知胜利?

在我们脚底下;胜利的消息似野火般蔓延了全城。在这高高的山坡上;我们差不多可以观察到整个过程。一开始是压抑的嘁嘁喳喳;或许是一些人在大街上跑;然后就是个别的喊叫声,鞭炮声噼噼啪啪响,大街早已热闹成了一片。最后四处都是一群群喊叫着、欢呼着、鼓掌的人们,好像全城在一阵大吼大叫中醒过来。'63'

是啊,这口气整整憋了八年,八年的苦难、辛酸、屈辱、悲愤、忍耐,直至抗争与浴血奋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