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昆明时,傅斯年就因吴文藻、费孝通鼓捣出一个所谓的“民族学会”,另立山头与史语所相抗衡大为恼火,直至双方干戈相向,傅用奇计把吴、费等辈山头推倒削平为止。现在陶孟和又暗中拉拢集结费孝通等“燕大派”进入中央研究院社科所,企图啸聚山林荒野,与史语所抗衡对垒,这还得了?于是,傅斯年立即致函陶孟和,内有“恐有大规模之重复在后,未便再颟顸下去”等敲山震虎式警告和交涉之语。陶孟和正为“分店在兰,牌子在酒泉”之事如何蒙混过关大伤脑筋,忽见傅斯年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横加指责,自是不甘臣服,当场挥毫予以反击:“……今又遭一再鞭扑,且警告以所请之人不得任为研究员(实际上现仅有一人),弟行能无似,如足下承认弟无资格进行西北工作,或须完全退出‘中央研究院’,尚祈坦白告我为幸。”'29'
傅斯年接函,见对方不把自己这位“太上总干事”放在眼里,竟敢公开叫板儿,火气更盛,高血压呼呼上蹿,再度泼墨挥毫,除了对陶孟和严加痛责,还致书朱家骅,把陶孟和欲“挂空牌于酒泉”的设想,上升到“近于蒙蔽政府之事”的政治高度,并坚称此为“院务之大事”,应该“闻之院务会议,以商其各种可能之利害”,因为这等大事,并不是院长和某位所长合谋就可以算数和应该执行的事情。至于中央研究院的发展前景,该如何擘拟,不容许“黑箱操作”。傅斯年此言既有政治高度,又有理论依据,还有事实上的利害得失,可谓步步为营,刀刀见血,针针封喉,令处于党国大员地位又“高处不胜寒”的朱家骅闻之心惊肉跳,不得不好好思量一番。
已经开始对傅斯年打压进行反击的陶孟和并不服气,他再次致函傅斯年直言不讳地说:“退一步讲,中国学术工作,以至近于学术之工作如此幼稚,研究之处女领土如此之大,‘重复’……又有何妨?”而傅斯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与自己所掌控的领域“重复”,与自己“重复”,就等于另立山头,扯旗造反,向自己宣战。这一点,从傅氏当年特别看重的弟子夏鼐于1955年的说辞中即可以明了。时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夏鼐,在政治压力下,于同年《考古通讯》第三期发表了《批判考古学中的胡适派资产阶级思想》一文,文中列举了胡适多条罪状,其中第五条便是:“宗派林立,学阀称霸。胡适傅斯年辈学阀,是以研究机构和高等学校作为地盘的,成为一种排他性的宗派。像军阀一样,他们虽时常打算扩充地盘到别人的势力范围中去,但自己的地盘是决不容他人染指的。这种风气也传染到考古工作中去。”夏鼐这些话,虽是处于当时严酷的政治形势而不得不为之,但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胡适、傅斯年确实有这方面的毛病。
而在社科所于西北挂牌的问题上,傅斯年见陶孟和把自己的警告当做耳旁风,且还振振有词地予以辩驳,气恼中再度给朱家骅发一密函,除了要求把此事“闻之院务会议”,还想出另外打压制裁陶孟和的一个计策,强烈要求将社科所与史语所“两所工作之分界,提交院务会议”,当院务会议将分界划清并得到两所负责人认可后,另“由全院办一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以便集中强有力的人员做更全面的工作。
陶孟和得知傅斯年的密函内容,深知这是傅在中间搅浑水的把戏,假如全院在西北办一工作站,派去的人员自然又是以史语所为龙头老大,社科所人员还是在他们的打压欺负之下且永无出头之日。想到这里,陶孟和大怒,再也顾不得作为长辈的面子,干脆撕破脸皮,以牙还牙,并以“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等语致函傅斯年,对其言行大加痛斥。傅斯年接函自是怒火万丈,当即回函予以反击,其中特别提到“伎俩”一词。傅说道:
伎俩一词,其Connotations在中国虽无标准字典,然试看《聊斋》、《西游》、《儿女英雄传》、《封神榜》等书,完全是一句骂人很重的话,意为“小小阴谋”之类或英语之treacherous,……此等骂人话,最好盼望我公收回,即是说,下次来信,声明收回“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十个大字,除非我公认为不必再作朋友的话。'30'
双方情绪至此,已形同战场上的肉搏状态,裂痕既开,很难融合。又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二人的裂痕越来越大。最终的结局是,陶、傅二人形同仇寇,无论是陶孟和设想的“分店在兰,牌子却挂在酒泉”,还是傅斯年构想的“西北工作站”的对应之策,统统成了泡影。
意想不到的是,由于李约瑟的到来,形同陌路且于对方心怀耿耿的陶、傅二人,又暂时摈弃前嫌,双手握到了一起。
关于两位学术巨头是以何等心境和缘由,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走到了一起,历史没有留下详细记录,只是后来林徽因在给费正清夫妇的信中透露了只言片语,信中称:“有人开玩笑说,梁思成成功地使平时有嫌隙的陶孟和博士与傅斯年博士在李约瑟的讲演会上当众握手言和,应当获诺贝尔和平奖。这件事因为在大庭广众下发生,更具戏剧效果。它刚好在李教授在中央博物院大礼堂作讲演之前那一刻发生的。据报道,许多人暗自为这件事鼓了掌。李济博士走上前去和梁思成握了手,并且私下说要授给思成诺贝尔和平奖。”'31'林徽因在信中特别提及让费正清夫妇放心,并言“人类总的来说还是大有希望的”。最后又突如其来地插进一句:“这次和解的基本工作还得归功于某位人士。这位人士有拼命卷入别人是非的癖好,而且尽人皆知。”'32'
林徽因所说的“某位人士”,随着当年在李庄的知情者一个个凋谢而难以查考。金岳霖晚年曾说过一句话:“陶孟和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后来在四川李庄同我发生了矛盾,但是,那是个人之间的小事。”'33'话到此处没有接着说下去,具体细节不得而知。或许,这个矛盾与林徽因提到的“某位人士”卷入金、陶或沈性仁之间的是非亦有关联,只是真相到底如何,尚不能确定,这个插曲或将成为一个永久悬案而无法破解了。
◎?李约瑟难题的症结
李约瑟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演讲完毕,又与傅斯年等学者进一步讨论中国的科学技术为何自近代以来落后于西方这个所谓的“李约瑟难题”。李氏在强调了中国的气候、地理环境、经济的、社会的、知识的,以及政治的原因与欧洲不同外,特别对中国的官僚制度作了深刻的剖析,认为正是独具“中国特色”的官僚体制,扼制了现代科学的发生和发展。'34'在谈到西方与中国的区别时,李约瑟说:“我自己并不是欧洲中心论者,但现在欧洲大部分人相信他们从一生下来就处在世界文化的中心,并非常有信心地走自己的路,他们相信沿着这条据说是万无一失的路,就能够走向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未来。中国人就不同了,我相信中国过去伟大的科学技术曾给整个人类作出过巨大贡献,但现在的的确确是衰落了,这个民族正处于封建的农业文化之中,要掌握现代科学技术,就必须面对世界……”坐在一旁的傅斯年听着对方这番宏论,越听越感到憋气与恼火,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们都折腾几千年了,怎么中国总得面对世界呢!”
傅氏的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又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凉,尤其结合眼前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国难家愁,更感苦痛,气氛高昂的讨论场面骤然而降。李约瑟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刺伤了学者们特别是“大学者”傅斯年的自尊心,有些尴尬地咧着自己特有的女性式性感的嘴笑了笑,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个教训。在以后的日子里,李氏在与中国学者的讨论中,再也不敢妄加评论和不明人情事理地说中国人要“面对世界”了。而随着对中国文化的不断了解,聪明过人的李约瑟决定入乡随俗,按中国人思维逻辑为人处世,并多次入山学道,给自己起了一个“十宿道人”的名字,以示对中国道家文化的崇拜。往后的日子,无论与学者还是官僚打交道,皆谨小慎微地向外喷吐令对方欢喜的呈莲花状光彩的言辞,以博取“他人高兴我高兴”的大团圆气氛。
李约瑟的中途转圜,令中国官僚与学者很感受用。按照“有来无往非礼也”的惯例,甚觉对方给足了自尊和面子的中国官僚,甚至包括翁文灏、傅斯年、汪敬熙、毛子水等学者,又回过头对既“了解我们”又“雪中送炭”的“最使人想念的朋友”李约瑟不遗余力地鼓吹起来,直至把对方吹到看不见的云空,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翻起跟头。而这个时候,在中国千万官僚和学者中,似乎只有一个人醒着——这就是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李济。李氏后来在谈到毛子水发表的《中国科学思想》一文时,对毛氏肯定李约瑟所说的两件事:“(一)西欧近三四百年的科学,的确是我们古代的圣哲所不曾梦想到的。(二)如果中国以往有西方那样的气候、地理、社会和经济的因素,近代科学定必发生于中国……”等观点,皆不以为然。李济说:“我没有机会读到李约瑟的原文,不敢保证李氏原文的语气是否如译文给我们的印象;但我听过他在李庄讲过这一类的题目,他的大致的意见似乎是这样的。不过,在那时他来中国的使命,带有外交性质,故除了搜集他所需要的资料外,自然也要争取中国读书人的好感,所以说的话也必定捡取最好听的。至于他的内心里真实感觉如何,就无从揣测了。我个人的记忆,他似乎有些话没全说;不过,没说的话不一定是不好听的话。”
对此,李济认为当前“最迫切的问题,不是中国是否有过科学,而是在中国如何推进科学……(目前)我们所要的是科学的成绩,不是科学的本身;我们对于科学思想的本身,除了少数人外,仍不感兴趣。我们尚没摆脱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念……假如我们要规规矩矩地提倡科学思想,我们应该学禅门的和尚;因为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科学思想的起点也在此;科学思想里没有世故的说法,也没有官样文章”。'35'
尽管李约瑟有些话没有说,也可能在与中国官员、学者打交道的过程中“入乡随俗”地应用了一些“世故的说法”。但他在扬子江头的李庄古镇与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梁思成,甚至王铃等年轻学者的讨论中,加深了对中国科技史料的认知与推测,坚定了此前的看法——也就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特别是明清之后,中国的官僚体制阻碍了科学技术的产生和发展,当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事实。但是,在这一越来越僵死的体制下,却又暗伏着一股人民大众不断发明创造的潜流,即是在最严酷的冰冻时期,这股潜流也流淌不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文献和科学技术发展的珍贵资料,便是这一现象的明证。而对这些纷乱杂陈的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作为现代学者,就需要进行严谨的鉴别、研究,从中抽释出真正属于“现代科学”的物质精神财富,才能促使那些傲慢的西方学者注意,并使这些资料转化为真正现代科学的酵母和新动力。就东西方文化交流和李约瑟本身的收获而言,令后来的研究者几乎达成共识的是,如果李氏在这次访华使命中,没有得到蜗居在李庄的学者们启发和鼎力帮助;他所主持的闻名于世的具有划时代性质和里程碑意义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大厦的构建,或许还要推迟若干个年头。
许多年后的1981年9月23日,当李约瑟重新踏上中国土地,并在上海作题为“《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计划的缘起、进展与现状”学术讲演时,不无感慨地道:“说到‘缘起’,就得从四川的一个小市镇李庄谈起。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迁到了那里。在傅斯年、陶孟和的主持下,我结识了一位正在研究火药史的年轻中国学者。他名叫王铃,号静宁。他成了我的第一位合作者。从1947年到1957年,他一共在剑桥住了九年,协助我工作。”'36'对于从李庄山坳里走出、曾协助自己工作了9年之久的第一位合作者王铃在剑桥的经历,李约瑟同样公开承认并坦诚地作了如下评价:“首先,他在中国史学研究方面的专业训练,在我们日常的讨论中,一直起着很大的作用。其次,由本书第一次译成英文的中国文献,其英文初稿十之七八是他翻译的,然后我们两人必定一同详细讨论校核,往往经过多次修改才最后定稿。别人的译文,我们两人必须核对中文原书后才加以采用。王铃先生还花费许多时间去查找和浏览各种原先认为有用的材料,从这样的探究中往往又发掘出一些资料,对这些资料我们再从科学史的观点仔细地审查,然后确定他们的价值。许多烦琐的图书馆工作,以及各种索引和编目工作,都由他负责。假如没有这样一位合作者的友谊,本著作即使能出版也将推迟很久,而且可能会出现比我们担心现在实际有的甚至更多的错误。”'37'
李约瑟此说大致是不差和公允的,不能说没有王铃就没有李约瑟日后辉煌的成就和不朽的声名,但此成就要推迟若干个时日当是毋容置疑的。因而,对王铃这位长期合作者,李约瑟一直念念不忘,并从内心深处表示感激,二人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王铃去世。'38'
有道是吃水不忘掘井人,在赢得世界性声誉的同时,李约瑟同样没有忘掉给予自己重大帮助和支持的黄宗兴和何丙郁博士,以及终老中国本土的知名学者叶企孙、傅斯年、俞大维等人。当1986年《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七分册“军事技术、火药的史诗”完稿之际,李约瑟在“作者的话”中,特别提及43年前那个夏日在李庄板栗坳会见史语所人员的经历,并饱蘸感情地说道:“一天晚上,谈话话题转向了中国火药的历史,于是傅斯年亲手为我们从1044年的《武经总要》中,抄录出了有关火药成分的最早刻本上的一些段落,那时我们还没有《武经总要》一书……与火箭装置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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