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他们是四川达县地区的人,一口四川话。我在重庆上学的时候四川话学得很好,所以与他们很容易沟通。我假称自己是四川重庆人,是与他们一样到广东打工,他们丝毫不怀疑我的介绍,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他们中有一个瘦瘦高高、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年轻人似乎对我这个残疾人很有同情心,看到我拄着双拐,跛脚走路,干事很笨拙的样子,于是事事给我帮忙,倒水,取东西,有时我要解手年轻人也主动帮忙。在攀谈中我知道年轻人叫杨连成,年龄只有二十岁,初中毕业就出外四处打工了。先是到重庆,后又到成都,去年才到了广东东莞。从扬连成谈话中我了解到他家里有兄弟姐妹四人,扬连成是老二,上有一个大姐,下有两个妹妹,父母亲都五十多岁,是四川农民。
“你在广东哪里?”扬连成问我。
“在深圳!”
“干啥子工作?”
“跑业务!”
“干嘛又要回家哦?”
“这不是腿残了嘛!深圳呆不下去了喽。”
“咋子残的?”
“唉!车撞的!”我叹口起说。
“我看你好可怜哦!”扬连成同情地说。
“是萨!”
“你回家干啥子?”扬连成问。
“养养病喽!”
“你家在重庆市内?”
“不是!在农村!”
“你也是农民哦?”扬连成感到很惊奇。
“是萨!”
“我看不象哦!”
“哪个不象?”我问扬连成。
“手哦!你的手根本就是从没干过重活的样子。”
“是嘛?”我看看手,的确我的手光滑细腻,不象干过重活的人。“我家里让我好好读书,所以很少干重活。”
“你父母对你好哦!”
“是萨!”
“你一定读了大学喽!”扬连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
“没有!我学习不好,没考上。”
“那你书不白读喽!”
“是萨!惭愧得很!”我故意显露出惭愧的神态。
“你还不如象我这样早早就出去打工,赚点钱比啥子强!”
“我要钱干啥子用,有吃有喝就行喽!”
“你不盖房子娶老婆?”扬连成瞪大眼睛问。
“还有哪个女娃要我哦?”
“你咋子楞个说?腿瘸了就不能结婚喽?”
“哎!女娃要是有你这样好就好喽!”我说。
扬连成瞪着眼睛看着我不说话了。
火车到了重庆,我该下车了。这时我已满身疲惫,由于没有良好的休息,我感到受伤的部位开始隐隐作痛,腿站立得更不稳了。扬连成帮我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我要去接,扬连成赶忙往自己身上一背。
“我给你拿到车下!”扬连成说。
“那就多谢你喽!”我只背起一个小背包,拄着双拐跟在扬连成后面下了车。
“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我家里来哟!”扬连成说着掏出本子给我写了个地址。
我接过扬连成递来的纸条,小心地放在上衣口袋里,“我一有机会就去你那里耍,你放心好喽!”
分手时扬连成握着我的手态度很真诚,我被他感动,这使我有一种被关怀的感觉。最后我站在月台上向车窗里的扬连成挥了挥手,然后背起行李,提着小背包,拄着双拐一步一步走出车站。
出了车站,看到自己又回到离别几年的城市,心中有一种激动和伤感。我独立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离开时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少年,满怀征服世界的欲望,回来却是满身伤痛、心灵倍受折磨的失败男子。原来健壮的身体现在却是残废,睿智的思想变得茫然,少年的冲动已被沉静代替,锐气已变得迟钝,持强好胜已成为过去。
我抬头仰望山上的城市,那熟悉的道路依然还在,整个外貌依然如旧。即便增添了不少高楼大厦,但依然不改我离开时的模样。我四年的梦幻之地,让我的生命机车充满动力的地方。今天,我把车又停靠在这里,我的油燃尽了,疲惫不堪,虽有勇往直前的心智,但已没了奔腾四海的能力。我需要休息;想在这里检修自己;想让自己重新拥有乘风破浪的勇气。
我要思索人生的意义!我默默地发出誓言,我要在这里忘掉过去,忘掉那个给我带来幸福和痛苦的女人,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温柔、她的眼泪、她的欢笑,她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这座城市被忘掉。我要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道路,再来一次重生。让我对上天做一次祷告,祈求天庭的雷电把我重新塑造;让我的思想透出智慧的光彩;让我的身体如铁打铜造;我要彻底改造我的性格,让它永远不屈不挠;我要拥有天使的眼睛,用它来把前方照耀;我要铸造一颗铁心,让我永远不会为软弱跌倒;我要紧紧抓住命运的咽喉,让它在我的铁拳下苦苦讨饶;我要重新站立起来,用我的双脚征服大地。
在南岸区市郊的一个乡村里我找到了一所要出租的房子。有两间,带厨房,房租很便宜,周围翠竹围绕,环境异常优美。
我每天早晨六点起床,首先锻炼自己,为的是让自己的伤腿复原。虽然我的骨头在医院时都已接起,但肌肉和撕裂的韧带没有恢复。医生告诉我,我的腿必须经过长期锻炼才有复原可能,但也只是一种可能。于是在医生给了我一线希望的那一刻起我就打定了主意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伤残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决不能向这样一个恶魔屈服,我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同情和怜悯我决不要得到,我要让自己强壮,要有充满刚阳魅力的身体,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在房间里我摆了一套健身器材,花了三千多块钱。按照医生给我制定的一套锻炼计划,我每天除了早晨在户外步行、踢腿、跳跃、拉伸肌肉以外,中午和晚上仍抽出时间用健身器材锻炼全身的各部分肌肉,这是一种和缓渐进式的锻炼,据说需要长期的过程。
在每天的其它时间,我在房间里读书,或是到竹林里散步思考问题,偶尔也到市里采购一些食品和日用品。我买了几件旧家电,冰箱、洗衣机、电视等等。
我自己做饭,这是我自小不曾干过的事情,但现实使我必须这样。对于习惯大手大脚花钱的我开始有了细致的经济计划,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支出,管理学士出身的我开始研究如何管理自己的生活基金。
我在小镇上订了几份报纸,于是每天早晨来回步行取报。在这个幽静的乡村里出现了一个跛脚的年轻人拄着双拐穿着短裤背心天天在三公里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刚开始人们用好奇的眼光看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的古怪行为逐渐就没人再去关注了。
重庆的冬天来临,我开始彷徨起来。我领教过四年重庆的冬天,那是相当难忘的经历。在长江边上的城市,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冬天异常寒冷,夏天异常炎热,这里冬天的温度并不低,但湿度很大,人每天的感觉都是在潮气中度过,是一种刺骨的寒冷,这与北方干燥的寒风有天壤之别。
在大学时我常想如果冬天是在北方度过该多好,那里可以有厚厚的棉被和暖房抵御寒冷,保住温暖。但在这里,人的肉体似乎是被褥的烘箱,体温是来蒸发被褥里积存的水分,整个晚上都难以有温暖感。
当现在冬天再度来临的时候,我开始踌躇,试想自己是否需要买一个电热褥,这是我大学时期度过冬天的一条好途径。然而当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懦弱,肉体对享受的追求依然强烈,我明白自己依然没有摆脱肉欲的支配,在我大脑的最深处依然有那么一种摆脱不掉的低级冲动。于是我痛恨自己,痛恨生命对物欲和情欲的追求,发誓更加严厉地磨练自己的意志,我要让自己有勇气抵御寒冷,战胜肉体的享乐欲望。
当我在秋天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当我四肢冰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时;当我几乎就要被肉体的痛苦打跨意志时,我就默默地数数,背我所能想起的所有外文词汇。战胜自己要比战胜敌人困难得多。我的胃口开始好起来,喜欢吃高热量高蛋白质的食物,肉类和蛋类。
随着时间的流失,我度过了冬天。我适应了,而且适应得很快。我开始感到自己体内燃烧着火焰,浑身充满了活力,思维敏捷,以前的嗜睡、怕冷、气喘和疲乏消失了,这是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从来没有的感觉。我明白了,锻炼已使我的元气大增,身体变得强健有力了。
到第二年春天,我扔掉了双拐,开始完全用自己的腿走路。身上的肌肉明显开始突出,腰部变细,以前的肥肉不见了,胸肌隆起,胳膊变得粗壮,背上的肌肉加厚。我的变化是令人惊喜的,至少我已经能够独立靠自己行走了。又过了几个月,到夏天的时候,我失望地发现双腿再没有大的起色,尤其是我的左腿,萎缩的肌肉比以前饱满但依然不能完全正常地行走,从严格上讲我依然是个跛子。
与我身体上的变化比较,我的思想却原地踏步。我研读许多大师的著作,但依然不能有所收获;依然困惑于心灵的荒芜和思想的迷茫;依然不能从那异常惨痛的感情旋涡中解脱出来。虽然我已淡忘了江楠,甚至一两个月也不会想起她,但也许在某个偶然的一刹那,也许是一次思考问题的联想使脑海里会突然冒出她的影子,那已是模糊的,不能长久捕捉的幻影,一丝美好的回忆,常常给单调寂寞的生活带来一点甜蜜,或是苦恼和伤感。
在这年的夏天,我在这个封闭小圈子里开始感到憋闷,也许是炎热的天气使我的心情烦躁。有一天当我整理东西时发现扬连成给我的纸条,于是决定出一趟远门,到外面散散心。
这样我离开生活了快一年的小屋,去找扬连成
第十五章 乡间
我本不指望会遇到扬连成,猜想他一定出外打工去了。即便有这样的设想,但也无所谓,因为我并不把找他作为出行的主要目的,我只是想散散心,舒畅一下自己的心情。
当我乘火车到了达县市,然后坐长途车到了扬连成的乡镇时,我没有想到竟然能遇到他。
他家在离镇上还有几十里远的一个小山村里。我在一个少年的指引下来到他家的门前。门上木板的颜色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发黑。
我敲敲门,门开了,露出一个扎着小辫十五六岁的少女脸孔。她脸色苍白,显然营养缺乏,身上穿的短衫已被洗得发黄,只有脸上的一对大眼睛闪耀着青春的光彩,她上下打量着我,好奇地问:“你找哪个?”
“扬连成住这儿?”我问。
“你找我哥呀!他到镇上去喽,你是哪个嘛?”
“我是他的朋友,从重庆来看他。”
“是我哥的朋友啊!快进!快进!”小女孩热情地请我进去。
这是个有点破旧的院落。院里摆着各种农具,院墙上靠着一排刚砍的竹子,院里有三四间盖得简陋的砖房,是那种在四川随处可见的式样,房顶已被雨水泡黑发霉。
我被小女孩请进象是客厅的房间,即刻闻到屋中散发的霉味,房里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在一张桌子旁摆了几张竹椅,房角的柜子上放的一台旧收录机似乎这里最奢侈的物品了。
我被小女孩让到竹椅上坐下来,小女孩非常利索地给我倒水、让烟,似乎与我没有陌生感。
“你哥啥子时候回来?”
“不晓得!他和我姐、我妈到镇上买农药去喽!大概下午回来!”
我看看表,现在是中午一点左右,看样子我得在这里坐等几个钟头。
“你是扬连成的小妹吧!”我问。
“你咋子晓得?”
“你刚才不是说喽扬连成是你哥!”
小女孩羞怯地笑了起来,“你是我哥在火车上遇到的重庆朋友,对不对?”
“你咋子晓得?”我好奇地问。
“我哥说过好些遍你的事情。说你在深圳遇了车祸,腿瘸喽!说你好悲惨哦,钱没挣到,还搞了个残废。我一听你说是重庆来的,看你腿有问题,我就晓得喽!”小女孩口无遮拦,快人快语,看起来很聪明。
我开心地笑了,感到自己与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交谈真是很有意思。
“你爸呢?”我问。
“他去年生病去世喽!”她说这话很平淡,并不对我不妥的问话有什么介意。
“你好大年纪?”
“十六岁!”
“现在上高中喽?”
“哪里!我退学喽!”
我没有感到吃惊,这在四川农村女孩子中很普遍。
“你干啥子退学?”
“给我爸治病欠债了,家里没得钱让我上学!”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种事在农村太多了,毫无福利,仅依靠微薄的土地来生存是多么艰难的事。对某些人来说几百元钱是掂手即是,可以随意挥霍,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东西。生活的重压对农民来说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奢望的了,生存是第一重要的事情,读书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早早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任,在这样的家庭中作为一个女孩子来说似乎必须如此。
“你想读书吗?”
“想啊!可想有啥子用?家里又没钱供我上学。”
“读书不一定非上学不可哦!”
“不上学哪个学?”
“自学嘛!”
“自学!咋子自学?”她似乎头回听到这样的事情。
“自学就是自己看书,自己学喽!”
“你开玩笑喽!我哪里买得起书哦!再说我脑子笨,哪个能自学哦!”
“没有书可以借嘛!脑子笨可以多用功嘛!再说有几个人天生就是聪明的?聪明要靠不断学习才能提高,学的东西多人就聪明喽!”
她不相信地摇摇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你看我可以自学喽?”
“那当然!其实每个人每天都在自学。你想想哪个人刚生下来就会说话?好多生活中的事情也不是一点点学会的。只要有决心,持之以恒,就会有收获。”
“自学能考上大学吗?”
“干嘛非要考上大学才学习。自学是提高自己的素质,以后可以在社会中增强自己的竞争力!你不想到外面看一看吗?”
“当然想了!”
“那就要提高自己的能力,否则你出去也是个出苦力的打工妹!”
“你说我要提高哪个能力?”
“首先你要学会读书、写字,这是最基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