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府的距离并不太近,卫青却来得很快。骠骑府门口黑着灯,或许是霍光出门时交代,老管家却正站在黑暗中相候,见了卫青忙上前道:“将军还在。”又如得了救星般叫人赶紧向内通报。卫青心下略松,便往里走,刚走了几步,经这么一折腾,霍去病已匆匆迎了出来。
霍去病此刻身上穿的是玄素便服,只腰间挂剑,一身尘土,似乎刚回来不久,他脸色本就难看,见了卫青也没说话,双目只极快的在卫青身上脸上略转了一圈,目光在他右臂上一顿,已是骤然色变。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然而就连卫青在内,都一时为那杀气所慑,此刻的霍去病如同一把已抽出鞘的刀,那乖戾之气,仿佛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卫青和他相处了二十多年,也从未见他如此狂怒,卫青心下明白,若今日自己镇不住去病,事情便不可收拾了。他意识到这点,心中却反而静了下来,向前迈了一步,正正挡在霍去病身前,不疾不徐的沉声道:“去病,你要做什么?”
雷声轰鸣中,零星的雨点已不由分说的狠狠砸了下来,其他人都已默默退了下去,唯有这两个位极人臣的大司马就这样在黑灯瞎火的院子中默默对峙,谁都不发一言。片刻,却是霍去病看着卫青的右臂,微抿了抿唇,上前静静握住他的左手道:“舅舅随我来。”
一直走到内室,霍去病犹不肯放手,他一路没说一句话,想是在极力的克制,卫青只觉他的手指冰冷僵硬异常,竟也如受了重伤一般。霍去病却如无觉,他又看了卫青一阵,脸色依旧铁青,眸中却渐渐露出悔恨之色,只哑声道:“我才叫人查,霍光就跑去找舅舅,这才走了几日,好的很,看来天下只有我一人是傻瓜。”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似乎想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一瓶伤药,却因气得手都在哆嗦,竟半天拿不出来。他越怒,卫青却越冷静,上前从旁用左手取了出来,也不给他,随手放在一旁的桌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我今日若没赶来,你又待如何?”
霍去病并不答话,只极小心的想伸手去卷卫青的衣袖,口中低低道:“都淋湿了,舅舅让我看看。”
卫青却用左手一拦,只正色道:“去病,我在问你话。”
霍去病微微一愣,双手就悬在空中,卫青一直用的是左手,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卫青的右臂,那伤其实包扎得甚妥,只卫青的伤口,纵然旁人都不觉不察,他却如何看不出。这事他在外听闻,未知真假时便已惊恸,更何况此刻亲见,直如扎在眼中一般。卫青这一来,以他的天份,自然瞬间就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再也无需细查,霍去病深吸了一口气,生生收敛了怒意,微微垂了垂眸,只道:“我要杀了李敢。”
他此刻杀气已敛,语气极其平淡,这沉静中的决绝狠意却比方才狂暴得几乎无法自制时更甚,连卫青听了心中都蓦的一沉,他却还未来得及说话,霍去病便又静静的重复了一次:“我必杀了李敢。”语声锵锵,每个字都咬得极清晰。
卫青听了,也不急怒,只看着霍去病缓缓道:“你这样和李敢又有什么区别?”
霍去病只是垂目不语,他虽怒极,心下却依旧清明,其实明白卫青因何不愿声张的重重用意,为大局安定,给李敢一个机会,亦是为了自己……向来卫青要他做的事,他没有不遵从的,而其他的事情,他也尽可忍耐,唯独此事不可!李敢假他的名义行刺,若他不做处置,难免会引人效仿,更何况,这事他现在不处置,将来……
卫青等了片刻,见霍去病只是不辩不言,光照在他脸上,线条如同铁石,卫青静了静,只涩然一笑道:“好极,骠骑将军一生的志向就是杀李敢,这样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不大,话中的涵义却深,霍去病闻言一震,抬头却见卫青目光炯炯的凝视着他,眉头微皱,身形却是不动如山。这些年来,一起经历了那许多生死,始终同心同德,霍去病如何不解卫青这话中的期许责备之深。他今晚本来就心情激荡,此刻心中更是酸涩难言。霍去病忽然觉得,原来有些事,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他一生没有不敢做的事,心之所至,行必践之,唯独对面前这人,却总束手无策,自己纵能马踏匈奴,万军中驰骋,又能奈他如何?这人向来只看得到天下,却不知顾他自己。如今自己尚在,忍了尊霍抑卫,忍了卫霍分离,依旧是护他不得……
见霍去病双唇微抖,卫青正想再说什么,霍去病却心知不好,情急之下猛的向前一步,将他紧紧一拥,胸膛相连脸颊相贴,免得让他看到自己……他这动作太突兀,卫青一愣,忽觉自己脸上一热,他一惊,再顾不得其他,挣出手来抚在霍去病脸上,果然满手湿热,霍去病竟哭了。
卫青从未见霍去病哭过,连想都未曾想过,他那样的性子,从小就张牙舞爪,只有他欺负别人,长大了更是威风凛凛,自己原先以为,他是不会哭的。
这次,却是真的哭了,一丝声音都没有,只滚烫的眼泪不停的流下来,想必是哭得难看,霍去病只死死搂着他,不肯让他看。他是恨极了,一边哭,一边仍用极清晰的声音定定的道:“我必杀了李敢!”
经此一番波折,卫青自然是住在了霍府。自分府以来,两人已许久没有同榻而眠,因为“何以家为”那档子事,卫青虽偶尔也在霍府留宿,霍去病总自觉睡到隔壁。这一晚,霍去病却留下了。
他倒也心细,因卫青右臂有伤,便把外床留了给他。而这一次,卫青亦不觉有丝毫不妥,霍去病对李敢一事如此固执,卫青这晚根本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他适才全部精力集中在霍去病身上,这一放松下来,方觉精疲力尽,然而人虽疲倦,心里的事却极多,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心里事多,便睡不好,不经觉间似乎又作了漠南的那个梦。最初的梦境依旧凌乱,没有任何头绪,仍是那无尽的玄甲,披甲的却尽是匈奴人,似乎还有人不停的在唱那首歌:“失我祁连山”……歌声悲恸莫名,只唱得他心头一阵阵的闷痛。
卫青努力挣了一下,总算从那悲歌中挣了出去,他似乎又突然坐回了未央宫的九重宫阙中,却是陛下的声音道:“仲卿之后,谁能为将?赵破奴破楼兰?”
“贪功冒进。”
“公孙敖?”
“心粗不足为帅。”
“李广利?”
“知其名不识其人。”
陛下一一设问,语气越见焦灼,卫青一面小心作答一面却不免有些疑惑,若他不在,自有……
一念间,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斋,去病从门外进来,如常的看着自己一笑。总算摆脱了那些乱梦,看见他,卫青心下一松,有些高兴,也是一笑,去病似乎只是来找他闲谈的,两人聊了一阵,去病却忽然道:“舅舅,陛下要我去朔方待些日子。”
那句话去病说得很轻松,眼里还带点淡淡的笑,一副他自己也很想去的样子。卫青听了,心头却忽然一阵狂跳,他知道有什么不对了,努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有种突如其来铺天盖地深入骨髓的悲伤已把他整个人都定住了,那力量太过强大,让他根本无从抗衡,只能静静看着……
去病说得那么自然,梦中的那个自己,便也就一直全无所觉,听了只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去病笑眯眯的又说了几句,起身略有几分郑重的向梦中的卫青拜了一拜,便转身而去,步履安详,神态从容。
那一刻,梦中的卫青依旧什么都不知道,梦外的卫青却什么都明白了,有些事,他到底没能阻止住,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漠南的梦。
雨下得更大了,夹杂着雷鸣闪电,霍去病本就未睡熟,或是一道闪电擦过,他本能的睁了眼,却见卫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静静的看着他,仿佛已看了许久,神气认真而古怪,便如看一眼就少一眼似的。
卫青见他醒了,微微笑了笑,仿佛很高兴,可他眼中的神气却那么悲伤,霍去病一惊心下大恸,那样的神色,他一生只依稀在漠南见过一次,他本能的觉得,卫青这刻已是难过到了极点,他从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让卫青露出这种表情,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让他好过些?
霍去病一时也不知如何为卫青分担,只下意识的如昔日相处般将额头用力抵在卫青的额前,却觉他额上亦是一片冰凉,霍去病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只压抑着低声道:“舅舅怎么了?”
卫青还是没说话,不是不答,而是他此刻根本说不出一句话,他醒来的那刻就知道那只是个梦,去病仍好端端的在他身边,额头相抵,气息相接,再是真实不过。可,那样的梦,做多几次,是足以让人短寿的。
久久,卫青说不出一句话,霍去病也没有再问,深秋的雨夜,原本是很冷的,只身边有如此一人,能抵额相对,甘苦与共,到底是让人心底温暖的。总算,卫青的呼吸渐渐平稳了,目光也如常的沉静了下来,他微阖了阖眼,再睁开只道:“吓到你了?”
卫青的声音还有点哑,额间的温度却已如常,霍去病便放了一半的心,他也顾不得其他,只低声道:“什么事这样难过?”
这一次,卫青只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道:“我梦到去病走了,我一个人又活了十多年。”
那漠南的梦,纠缠了他太多年,霍去病问过他许多次,卫青虽陆续记起了一些细节,却从未想过,会如此坦白的说出来,可这一刻说了出来,却又是极其的自然。
霍去病闻言只微微一愣,神色间竟没有什么惊奇,卫青直觉有异,霍去病似有所察,立刻执手相握,指尖轻蹭,意似抚慰,也不待他追问,忽然一笑道:“我哪里也不去,还要和舅舅一起打匈奴。”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笑得异常灿烂明亮,声音很低,很柔和,也很认真,让人有说不出的安心,卫青只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亦道:“打完匈奴,我和去病一起去河西。”
霍去病双眸蓦然一亮,欢喜得如熠熠星辰在暗夜中燃起,卫青看着他,忽然也真的笑了,这一次,不在梦中,他却一样把这句话极清楚的讲了出来,坦然得没有丝毫闪避……
他,到底是认了。
在河之西,此乃平生之志,亦是终生之盟,有些东西,非经生死不能懂,原以为一生都只会埋在心底,纵然彼此相知,也绝不会说出来的话。
直到这一刻,卫青忽然想透了,无意再作任何隐瞒,我,要和去病一起去河西……
十五,相护
元狩五年的夏天,来得仿佛波澜不惊,李敢行刺大将军卫青一事,到底是在卫霍两家共同的沉默下不动声色的按了下去,近来朝中唯一的人事变动,是陛下再对骠骑施恩,召其弟霍光入宫为侍中。这个位置,恰是当年他的舅父卫青,和兄长霍去病都在这个年纪担任过的。
因李夫人小恙,她的一兄一弟一齐入宫探望。这三人一个倾国倾城,此刻病中更有西子之风,一个冶若妇人,一个俊美无匹,坐在一处,端是容光绝代,映得满室生辉,引得一众宫女不住的偷看。李延年心中有事,只挥手令众人退下,微微叹道:“妹妹之前说得不错,卫霍果然还是一家。”
李广利亦道:“想不到卫大将军遇到这样的事,都能沉得住气。”他顿了顿,不由奇道:“如今他们两家利益纠葛,矛盾重重,竟还有如此默契?”
李夫人一直未语,只低头咳了两声方轻轻道:“我早说过,长平侯和冠军侯都是奇男子,所思虑处原本不同于常人,彼此信赖默契互为后盾,只怕不仅在家族利益上,不过,是一家更好。”
听她最后一语,二李不由一齐看了过去,李夫人又咳了两声,淡淡道:“我也是近来才渐渐明白,陛下的本意,怕是要借霍家,来制约卫家。陛下自己吃过外戚的亏,如今太子不合他的心意,又和外家关系太密。所以我们只需找个机会,让陛下知道骠骑将军其实还是卫家的人。”
她这番话思路幽微深致,李延年想了一阵,果然如此,卫霍这几年来一退一进,看似卫青步步退让,凡事都由霍去病出尽风头,外界也轰轰烈烈的说什么尊霍抑卫、卫霍分离,其实反让陛下对卫家放了心,真是好计。只这一招玩转到现在这个地步,漠北一战,双璧并肩,两个功在不赏的将军,也只看陛下究竟想留哪个了。
他见李广利犹自不解,不由叹道:“妹妹心计堪比男子。”又对李广利道:“骠骑将军今日已权倾天下,却一味不知收敛,还大张旗鼓的狼山封禅姑山祭地,若再不顺陛下的意思与卫氏分清界限,难道陛下就不忌讳他?以他如此嚣张跋扈,陛下或许倒会先放太子一马,先来处理这个不听话的霍家。”
李广利终于会意,不由拍手笑道:“正是,兄长和姐姐说得对,陛下用人,向来如此。”
他说得声音太大,惹得李延年横了他一眼,李夫人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摇了摇头的道:“以骠骑将军为人,未必不知现在的处境,他在瀚海祭天告地,这是不惜舍其自身来护卫那卫家。我只奇怪,他肯牺牲到这个地步,大将军亦对他如此袒护,卫家为何总还不放心他?这其中,怕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卫子夫坐在窗下,一手托腮,闲闲看着外间,明亮的阳光落在她粉红的指尖上,照得肌肤如同透明。许多年前,年轻的帝王每每和他那尊贵的表姐争执,便很喜欢到她这里,细看她这风清云淡的神色,而一转眼到了今天,若那陈皇后还在,恐怕倒要开颜一笑,说声时移事易了。
想起故人,卫子夫只浅浅一笑,长门宫里那位,恐怕至死仍不明白,她们两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做的只是陛下的皇后,而那个真性情的天之娇女一心却只想当刘彻的妻子。
有所得必有所失,更何况是帝王家,无论后宫争艳的是王夫人还是李夫人,卫子夫的心一直很静,对她而言,这其实也没什么分别。未央宫的女人,立足之本,实为背后的军功,而非帝王的宠爱。只要大将军这位置仍在卫家,她的后位,乃至小刘据的位置就不会有什么大变,人人都道卫氏一支五侯,显贵之至,其实这么多年来真正撑起这一族的,也还是只有这一人。
卫子夫轻轻一叹,若说深宫还有什么值得珍重,唯骨肉而已,她如今的指望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