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不大喜欢看电影,坐在黑暗里没意思,散场后踏出戏院面对光明一刹那尤其是考验,日常生活中的烦恼那里躲得开。
林彤却总希望往外跑,拉着姐姐作陪客。
她们看的是下午场,在门口林丹碰见熟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归座。
林彤问:“那位穿白衬衫及卡其裤的男生是谁?”
林丹茫然:“我不认识他,是小陈小王的朋友或亲戚吧。”
暑期,不知多少留学生游来探亲访友,人口流动性特别大,认识新朋友的机会也多一点。
“你肯定不认识他?”林彤笑问。
“不。”
林彤反而说:“好极了。”
电影开场,是一部笑片,观众反应热烈,林丹自幼不爱笑,完全没有共鸣,只觉无聊。
林彤在一边却笑得前仰后合,林丹为妹妹的天真会心微笑。
从不与妹妹争的林丹,似乎把笑的专利都让给妹妹了。
散场后,不知恁地,在大堂门口又碰到小王小陈同一班人马。
小陈是林丹同科同事,看见她刚来,连忙拉住说:“让我们去喝杯冰茶凉快凉快。”
林丹连忙用目光征询妹妹意见,林彤点点头。
林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见妹妹口中那位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人。
他的确潇洒。
身裁适中,五官端正,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态度温文,最特别之处是那股悠然的气质,很普通的平顶头以及朴素的衣裳,配他就显得与众不同。
扰攘半晌,方在咖啡座找到位子,小陈才介绍道:“周幸生,我表弟,应聘回来在大学教书,下个月开课。”
林丹最关心面前的冰淇淋,向周君点一点便作数。
喝完茶,说声后会有期,并无下文。
过了周末,林丹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叫杯红茶,松一大口气。
没有工作,困在家中,可真怎么办,贴了钱都要来做。否则的话,天天找节目,那还不累死。
一早,第一个过来敲门的是小陈。
“请进。”林丹抬起头来,“有何贵干?”
他笑嘻嘻,搔搔头,坐在林丹对面,不说话。
林丹大奇,她与他已是三年同事,兄弟姐妹一样,于是问:“贤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小陈终于问:“你记得周幸生?”
“谁?”
“戏院门口那位仁兄。”
“呵,你表弟。”确是出色人物。
“他向我拿你的电话号码,所以我来征求你的同意。”
林丹一怔,随即把电话机往前一椎,“号码就在下边。”
“啧啧啧,别太吝啬,人家要的是阁下香闺的密码。”
“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办公时间说的?”
“嘿,口气喷死人,小姐,像我兄弟这一号人物,手快有,手慢无。”
林丹啼笑皆非,“你是叫我好自为之?”
“诚然。”
“小陈,九点钟已过,办公时间开始。”
“好好好,我让他先打到公司来。”小陈扬起手表示投降。
他走了以后,林丹合上报纸,发呆。
是小彤先看见他的。
不过,也许人家也先看见小彤,小陈想必已经告诉他,她们姐妹俩合住。
林丹放下半颗心。
成年后她厌恶竞争,所以对一切球戏及棋戏没有兴趣。不要说是妹妹,就算是不相识的旁人,她也不会同她争一个男生。
要争才有,太没味道。
中午,接待员报告说:“林小姐,令妹来看你。”
林彤?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两姐妹的办公室差十五分钟的车程,莫非是顺道经过?
林丹迎出去。
小彤心情甚好,“一起吃饭如何,我订了位子。”
林丹总是觉得不止这样简单。
果然,林彤四周围肴了肴,“小陈呢,叫他一起去,前天他请喝茶,今天我们回礼。”
林丹即刻明白了。
其实小彤可以直截同她讲,何必转弯抹角,但林丹并不计较,她当下使人把小陈请过来,小陈大方地欣然赴约。
席间林彤的话题渐渐涉及周君。
小陈看林丹一眼,不禁有点洋洋得意,刻意把周君的优点标榜出来:家世人品固然不在话下,学品件情更是一流,少年时因发奋向学,所以还没有亲密女友云云。
林彤在散席之前,已经把电话地址报上。
小陈抽空向林丹蔑蔑嘴示威。
这老小子,林丹想,所以说男人不能宠。
时间一到,林彤见目的已经达到,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
林丹虽然一早已习惯她这种态度,内心仍然落落。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小彤对她便一直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用则用,无用则怨,根本不顾及姐姐的自尊心。
但是每当小彤过火到一定程度,林丹忍无可忍,决定豁出去的时候,她又会过来说声对不起。
就这样一松一紧,一紧一松,林彤玩弄姐姐。
她认为姐姐应当怕她。
因为姐姐曾经对不起她。这是姐妹俩的一个秘密。
回办公室途中,林丹忍不仕问:“周君到底向谁要电话?”
小陈笑答:“他向我要林家的电话。”
林丹看他一眼,即时表明立场,“他找的一定是林彤,你觉得林彤怎么样?”
小陈问:“你要听老实话?!”
林丹笑,“我不知你竟是老实人,失敬失敬。”
“林彤比你漂亮,但是有一股骄矜之气,我不知别人看法如何,我本人最怕女性矫情。”
林丹瞪起双眼,“你胆敢大肆批评我妹妹,去去去!”
该日林彤有事晚同来,一进门便问:“有没有人找我?”
林丹摇摇头。
没这么快。
明天差不多了。
第二天,林丹在办公室接到周幸生的问候。
然后他非常含蓄有礼的说:“我有一位大叔,家中收藏若干百石老人的作品,你若有兴趣,可以约一个时间去看看。”
周君都向小陈打听过了。
小陈告诉他,林丹中午有空,老是往集古斋钻。
林丹当时不慌不忙的答:“最近我要出差,忙到极点,所以,”她停一停,“要劳烦妹妹看家。”林丹觉得这句话的技巧极高,既表明心迹,又暗示妹妹有空。
对方顿了一顿,“我过一些时候再打来。”
他不是找林彤。
事情已经很明显。
一连三晚,林彤都有点失落,林丹爱莫能助。
小陈也不放过她。
一日问她:“你要出差?到津巴布韦的分公司去?怎么这里没有人知道。”
“看,”林丹光火,“我有说谎自由,我有交友自由,与人无尤。”
小陈给吓一大跳,想想果然如是,连忙躲起来。
林丹十分苦恼。
而雨季又来了。
湿漉漉的空气,水汪汪的人,下班林丹独向往酒吧喝一杯挡挡潮湿。
才脱下雨衣,就听见有人问:“好吗?”
是老周。
真不巧,早晓得不来这一家。
一抬头看见小陈正对着她笑,林丹才知道有人跟踪她。
林丹不得不大方地问:“大学生活如何?”
周君笑,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股神情实在很可爱。
这时候小陈也走过来了。
林丹要做逃兵,也还来得及,但她也寂寞,她也需要朋友,于是便与他们一起聊聊,喝了半品脱的基尼斯。
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妹妹不在身边,她觉得极端的自由,不必看她的面色,也不必顾忌她想些什么。
林丹觉得自己可怜,处处受妹妹要挟,不是不能挣脱,而是真心感觉欠她实在太多,若不是这样偿还,内心更不好过。
回到家,已经错过晚饭时间,林彤尚未回来。
林丹趁着余兴,浸了一个泡泡浴,刚刚被上浴袍,浴室们碰地打开,林彤抢进来。
林丹笑,“喂,先敲门好不好?”
谁知林彤即时发作,伸手大力推向林丹,浴室地下瓷砖滑,林丹站不稳,重新摔进浴缸,头撞在墙上,轰地一声,痛得林丹晕眩,她呻吟一声。
耳边传来妹妹的大声吆骂:“争争争,你这辈子就会与我争,害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害第二次,我都不知道前世欠你什么,这世要与你做姐妹纠缠不清。”
林丹没有分瓣,想自浴缸爬起来。
她伸手摸一摸后脑,手心滑腻腻,不由得暗暗叫苦,一定是脑袋开了花,这是血。
林彤却没有留意,还一直吼叫:“难怪人家音讯全无,原来是你从中搞鬼,明明是我先注意到他,明明是我——”
林彤忽然看到鲜红的血自姐姐头顶骨嘟骨嘟冒出,披了整脸,她扬声惊叫起来。
林丹虚弱地说:“拉我起来。”一边扯过毛巾,按在伤口上。
女佣奔进,急忙替她穿衣,血并没有止,林彤吓得大哭,一行三人,叫了街车,匆匆扑向私家医院。
忙了一整夜,照罢爱克斯光之后缝了四针,留院观察。
林彤伏在姐姐身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
林丹已经累极,但仍然安慰她,“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这真是我的无心之失。”
林丹见妹妹这样折磨人,又折磨自己,忍不住淌下泪来,“小彤,你可有想过,我也是无心之失,我也没有存心害你。”
林彤一听,停止哭泣,退到一旁,过一会儿,无声无息地离开病房。
第二天下午,一大班同事前来探访林丹,她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不相干的周君。
小王笑问:“给什么人打破了头?咱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也该学习修心养性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丹低下头不出声。
十分钟后大家就识趣地散去,周幸生却折回来,坐在病床旁一张椅子上。
林丹不知与他说什么才好,他也没有开口。
隔一会儿,他也走了。
这时林丹触鼻闻到一股清清的花香,抬头一看,茶几上放着一束小小的紫罗兰。
过两天林丹就出院了。
她不声不响开始找公寓,托朋友替她装修,她决定搬走。
纵然是同胞姐妹,也是两条完全独立的生命,林彤说得对,她们不能这样纠缠下去。
林丹一直想赎罪,此刻发觉在妹妹的字典中没有原宥两字,算了,反正做罪人,就豁出去做一个痛痛快快的罪人吧。
半个月后的星期六,趁林彤不在,她搬了出去。
到了自己的小天地,内心有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林丹勇敢的拿起电话,拨到小陈家去:“我希望得到周幸生的——”
小陈打断她:“他在这里,他在我家,你要同他说话吗?”
林丹答:“要!”
周君声音惊喜交集,“我们在这里吹牛聊天大吃大喝,你来不来?”
“来。”
“我立刻过来接你。”
林丹随即把地址告诉他。
终于摆脱一切心理束缚了,不是因为周宰生的魅力够大,而是林丹的忍耐力到达极限,林彤不停给她试练,无限止地拉扯一条橡筋,它终于绷断了。
那天下午,他们玩得很高兴很热闹,半夜散会,还不甘心,全体挤到小店去吃炸酱面。
送林丹回家的任务,当然落在周君身上。
他送到门口,问道:“下个星期有没有空?”
“有。”就是这么简单。
过了半个月,林彤找上姐姐的写字楼去。
“请你回来,家里乱成一片,帐单一叠叠,佣人不听话。”
林丹微笑,“我们已经长大,迟早要分家,你学习一下独立,未尝不是好事。”
林彤涨红两孔,少了姐姐在身边,等于少了一个管家,一个秘书,半个母亲,半个心理辅导员,以及随时在经济上支持她的人。
“你一定要回来。”
“不,这次我不同来,小彤,我们只是姐妹,这并不是一个分不开,丢不掉的关系。”
林彤低声嚷:“你欠我,妈妈也说你欠我,妈妈去世时对你说什么来着?”
“她叫我照顾你。”
“你却一个人跑了出去!”
“她叫我照顾你到成年,小彤,你已经二十三足岁。”
林丹这次态度十分强硬,使林彤慌张,于是一贯地向姐姐增加压力。
她伸手解开外套钮扣,脱下上衣,注林丹摔过去,“你看,看清楚!”
林丹不出声。
太熟悉了,这是她生平最大的噩梦,她鼓起胸中所有的余勇,才抬得起头来。
她看到盘踞在妹妹左上臂斑斑驳驳的大块伤疤,肌肉互相交缠,皮肤凹凸不平,十多年了,疤痕有些地方仍然鲜红色,使观者心惊肉跳。
“看,看你对我做了些什么。”林彤怨毒地逼上来。
林丹沉默,把妹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
她很镇定的说:“小彤,那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但这个疤却会永远留在我身”,我不敢游泳,我不敢穿短袖衣裳,每天淋浴,我都要对看可怕创伤。”
“你忘记当日来抢我手上洋烟的是你,小彤,你什么都要争,即使是生日蛋糕上小小一枝蜡烛。”
林彤尖叫:“你把它给我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内疚,我也一直这样想,直到今天,不,小彤,我永远不能满足你,你需索无穷,凡是我的你都要,你喜欢抢,你放意霸占,你本性如此,你现在问我要的是我剩下的生命,我不能做到,对不起。”
林彤崩溃下来,失声痛哭。
“小彤,那天你穿着极易着火的尼龙衬衫,抢夺中烛火烧着衣服,衣料融解,炙蚀皮肤,形成这个伤疤,导致你破了相,小彤,这些年来,相信你也想过,你或许也有一半错,或许你也应该负上一点责任。”
“不,不——”
林丹把外套轻轻罩在妹妹身上。
“有时候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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