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着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着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着,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手头一松,便如江河缺堤,非同小可。”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
“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我们既然办得到——”
“他叫你来向我说项?”周先生诧异。
“没有。”
“量他也不敢。”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成功人士难免这样。
“小平,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
“他是一个好画家。”
“好画家太多了。”周先生轻描淡写。
周平语塞。
“对了,十八岁生日,又远行在即,你想要什么礼物?”
机会来了。
“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你会答应?”
周先生点点头,“不准开快车。”
“如果要一艘游艇,你也不反对?”
“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也无所谓。”
“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
“保值的资产,我不反对。”
“这些我们家都有。”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周先生笑问。
“我怕父亲不高兴。”
周先生面色大变,“你想结婚?”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惊魂甫定,问儿子:“别卖关子,你到底要什么?”
周平笑笑,“父亲,替冯师傅开画展吧。”
周先生发呆,“好,既然你想帮他,我去设法。”
“谢谢你,父亲。”
“但不是在纽约,先在本市办。”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一听纽约之展泡汤,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正在天天抱怨,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又喜出望外,前去商议。
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他又怨怼,但没有更好的路数,只得委屈。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
这个时候,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
杨丹极少出声,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但见她逐日消瘦,笑容骤减,脸容憔悴。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你说说看。”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便是周平。
杨丹没有回答。
“你同他有关系,是不是?”
周平低下头,他竟这样侮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周平轻轻放下场刊,避到外头去。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但是他放不下杨丹。
他挂念她。
他想看到她。
傍晚,他又折回。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杨丹蹲在画边。
周平悄悄过去,坐在她身边。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
周平觉得他俩已经不需多说话,她明白他的心意。
杨丹轻轻说:“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小平,将来谁同你在一起,真好福气。”
周平吻她的手一下。
“你几时去澳洲?”
“后天。”
“哎呀,这么快,我想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给我最佳的礼物,便是一段珍贵的回忆。”
杨丹微笑,“年轻人的回忆……三两年后便会淡却。”
“我不认为,过了十年廿年,在人群中,我还是可以一眼把你认出来。”
“真的?”
“我保证。”
“谢谢你小平。”
周平迟疑一下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情况会变的,如果画展之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告诉我。”
杨丹只是说:“我懂得照顾自己。”
真是难得的一个女子,不解释,亦不抱怨。
周平把学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
他就这样的走了。
那次画展,非常非常的成功,把冯戎的名声,一直传到海外去。
几乎是即刻,他获得赏识,带着他的画,到欧洲巡回展览。
周平不知道杨丹有否跟冯戎同往。
冯是需要她的。
杨丹并没有同周平通讯,开头,年轻人一直痴心的等信,一年之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已经知道这么多,再说,也变得多余。
他静静完成了学业。
周平在毕业之后认识玉明,在家长的许可下结婚。
正如玉明所说,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一帆风顺,值得回忆之事,少之又少。
只有杨丹罢了。
听到闹钟响,周平才知道,天又亮了。
他连忙瞌上眼,假装睡觉,免得玉明问长问短。
只听得玉明起身进浴室,呻吟道:“比没睡还累。”
周平暗暗好笑。
隔一会儿,他也跟着起床,也跟着抱怨:“好像通宵不寐。”
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声。
噫,周平一惊,这个聪明的女子,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书:“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马上接进来。”
但是他心中有数,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杨丹,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气。
下午开完会,他刚想出去接玉明,秘书进来传话:“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
“快请!”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穿着一袭黑裙,一脸愉快。
又是一个意外,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双手握住杨丹的手。
她坐下来说:“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
周平点点头。
“令尊好吗?”
“很好,谢谢你。”
“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
“托赖。”
过一会儿,周平终于问,“你同冯先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画展过后,我就提出分手。”
是应该这样,“现在是小姐身份?”
杨丹笑了,眼角有细纹,但不损风情,“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摇头,“你永远美丽。”
“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杨丹拍拍周平肩膀,“约了朋友晚饭,要走了。”
周平达她到门口,“谢谢你来探望我。”
杨丹凝视他,“老朋友了。”
他们拥抱一下,她就告辞而去。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门一开,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们呢,还不快动身。”
周平睁大眼,是,今晚有约。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过外套,跟随玉明出去。
在车中,他忽然同玉明说:“我们真幸运,我们竟拥有这么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
周平不敢出声。
是,他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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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小说集《小朋友》
每一个人都知道,林丹林彤两姐妹最友爱不过。
尤其是林丹,比妹妹大三岁,事事以妹妹为重,从来不与林彤争执。
她是个模范。
父母去世之后,她俩相依为命,从来没有相处得这样融洽的姐妹,看上去就像孪生儿。
朋友笑问:“小彤,姐姐要是结婚,你会不会跟过去住?”
林彤答:“嘿,说不定是我先结婚,姐姐和我住。”
长辈说:“同胞而生,的确应该如此。”
事实上呢,事实可与表面现象一致?
往往我们看到的是一样,事实又是另外一样。
这一天,两姐妹刚自外购物返家。
林丹先坐下舒舒筋骨,林彤却把买回来的衣物一包一包拆开来看。
林彤对姐姐说:“给我倒一杯茶。”
林丹便斟出果子汁递予妹妹。
“我说茶。”林彤瞪她一眼。
“又发什么脾气?”
“我告诉你,我要茶。”
“好好好。”林丹进厨房去。
林彤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往身上比,又一件件丢到沙发上,任由新衣溜到地板,比试完毕,一捆地捧起来,摔到一角。
林丹做好茶出来,林彤看一看,“太淡。”
“你自己动手吧。”
林彤咕哝,“每个女佣都要在周末放假,好不容易星期天在家希望有人服侍,却又人去楼空。”
林丹不表示意见,把新衣拾起挂好。
难怪小彤生气,今季不知恁地,件件夏装都露出手臂,小小蝴蝶袖十分娇悄,但是小彤偏偏不合穿,因此又钩起心事。
算了,忍耐一下吧,反正她亏欠她,一定要忍耐。
林彤出来挑衅地问姐姐:“你为什么逆来顺受,为何任我放肆,为什么不骂我?”
林丹吁出一口气。
“说呀,”林形逼问:“说。”
“一点点小事,何用计较,我看你有点累,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看电影。”
林彤这才回房,重重关上门。
林丹站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每隔一两天就得无理取闹,为一点点小事发一顿牢骚,拿姐姐出气。
林丹已经习惯了。
习惯?是,这十多年来,林丹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同外表现象有很大很大的差别吧,不足为外人道。
朋友问过林丹:“你坚决不同林彤争?”
林丹摇摇头,“让予她也就是了。”
“即使是你至爱之物?”
“我至爱的,便是这唯一的妹妹。”
“未必吧,将来的伴侣,才是你至爱。”朋友笑。
林丹也笑,苦涩在心底。
现代人流行迟婚,所以两姐妹可以推尚未到适婚年龄,言之过早。
不过找对象始终是一件大事,林丹不着急自己,也着急妹妹。
刚在冥想,林彤自房内出来,发声向姐姐道歉:“对不起。”
林丹转过身子,补上一个笑,“生活真闷,是不是?”
林彤点一点头,“一到周末,无所适从,我们真不算活跃了,你试试拨电话,十室九空,都泡在外头。家只是用来淋浴睡觉的,哪有人像我们,成天孵在家中,开头只是看书听音乐,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养猫打毛线。”
“别这么悲观。”
“都没有人来约。”林彤叹口气。
林丹改正妹妹:“都没有好的人来约。”
当下两姐妹言归于好。
不止一次,林丹考虑过搬出去住,把父母遗下的公寓让给妹妹,不上一次,她打消原意,因为林彤总有办法哄得她回心转意,姐妹俩一直活在爱恨交织的关系里。
林丹不大喜欢看电影,坐在黑暗里没意思,散场后踏出戏院面对光明一刹那尤其是考验,日常生活中的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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