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说:“什么话。”
这下妥当了吧,他职位比我低,我面子给得十足,况且,工作也已经做完。
史蔑夫再要挑剔,也得换个题目。
谁知第二天他又当看众人面说:“你昨天几点钟走?”
咦!这人到底有完没完?
“八点半。”
“王,你几点走?”
我简直不相信人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竟然答:“我十二点半才走。”
我不但不怒,反而笑出来,噫,公司楼下有签到簿子,但凡迟定要签名,我就是不相信这姓王的十二点半才走。
但随即我深觉悲哀,他陷害我,有他的苦衷吧,不然与我无怨无仇,何必这样做?
史蔑夫说:“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说:“外头满桌的功夫等我做。”
“不要紧张,阿张,阿陈,你们都愿意帮这位小姐忙,是不是?”
众人又一阵讪笑,讨上司欢喜。
他们出去了。
“小姐,”史蔑夫说:“生活不容易吧。”
他大抵要看我流泪吧。
“王讨不讨厌,像不像一条狗,你要不要我惩罚他?”
坏同心理变态是有分别的,史蔑夫早已发疯。
我不出声。
世界那么大,狗也有它生存的权利。
“好,好涵养,可惜除了我欣赏,没有人看得到,外头那些低级职员,反而会看你不起,欺侮你。”
我仍不作声。
他又问:“日本菜抑或法国菜?”
我温和的说:“我不饿。”
他很震惊。
这时案头的电话响,他一听,大约是大老板,立即挥手,令我出去,“走走,一会儿才叫你。”
你说,这种实况,叫坐在家中的太太用尽她们的想像力,想破了宝贵的脑袋,也想不出来吧。
我随即回到座位上,心中悲愤无法抑止。
从一数到一百,快,数,但没有用,想拿起电话找朋友诉苦,犹疑一下,拨给苏茜。
才听到她“喂”一声,眼泪已抢出来,连忙用手帕掩住,大堂中那么多人,何苦示弱。
“什么事?”
“做不下去了。”
“不要为一个人辞工,继续同他玩下去。”
“我累。”
“谁不累?累也要玩。”“算了。”
“不行。”
女秘书暗示有人找我。
“我有事,苏茜,一会儿再打给你。”
“别冲动。”
“知道。”
挂上电话,女秘书同我说:“阿二找你。”
那是史蔑夫的助手。
我尽量平静走到阿二面前,“有事?”
他呶呶嘴,“说你电话太多,自己小心点。”
我只得点点头。
一步一步来,叫你受不过好跳楼。
案头电话响。
苏茜找我,“什么事,又是什么?”史蔑夫走过,看见我手持话筒,索性坐在我对面,听我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我已很平静,对苏茜说:“今天下午五时半到你楼下等。”挂上电话。
没错,他什么把柄都没有落在我手上,死也是白死。
我阴恻恻看着地,笑了一笑。
史蔑夫一呆,站起来离去。
当夜我见到苏茜,同她细述。
“你有一颗玻璃心,很吃亏的,自尊心太强,其实经过一年半载,他玩累了,会放过你,或许他会调任。”
“没可能,他合同八八年才满。”
“他有半年假,熬至八七年底一定会出头。”
我深深叹口气。
“这并不是大事,想成功就得忍耐。”
“你会忍耐吗?!”
“当然。”
“不可能忍得连自尊心都没有。”
“老实说,史蔑夫虐待你,还有目的,许多人连目的都没有,就胡作妄为。”
“这种人是怎么升上去的?”
“问得真好。”她苦笑。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神经汉,可是他还可以扶摇直上。”
“你在本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就此离开可惜。”
“你要我怎么做?”我微笑,“即使送上门去给他吃也来不及了,吃了之后,他会满嘴鲜血用牙签剔着齿缝说:我不要吃,不好吃,是她硬要我吃,没法不吃。”
苏茜不响。
“大老板是要我死在他手中吧,借力杀人,我一向没有党派,无人护我。”
“不不,是你自己不能忍辱负重。”
“这同工作能力有什么关系?”
“我同你无话可说,你还是天真。”
“对不起,苏茜。”
苏茜或许是对的,我问得太多,对生活期望太大。
过一日,正在翻译文件,史蔑夫叫我进去,令我将中文译为英文。
我说原文便是英文,请他看原文。
“不,我要听你口头上译出,你不是在写情书吧。”
我拒绝,“我有许多事等看做。”
“那么把中文留下,我叫别人译给我听。”
我离开他房间。
粤语片中女孩子遇到可恶的老板,可以叫他的雌老虎妻子出来,拧着他耳朵回家,这不过是编故事人一门心思的想法,现实社会中不会发生。
走投无路了。
怎么办好。
天天忍耐是一个法子,不信他放把火烧我。
但可怜,生活将在痛苦中,而生命,活一天少一天,何苦与他对峙。
第二条路,当然是走为上着,离开这个地方。
史蔑夫出来,“译得坏透了,重做!为了你这种人,公司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他当着我而,把译文撕得粉碎。
我留有底稿,但这有什么关系,他决定八小时与我玩到底。
“明天我们八点钟开车,去签合同,你八点钟到这里来等我。”
我不作声,过了一小时,把译文电抄一次交上,他根本看不懂中文,随手交给见习人员。
他说:“替这位小姐看舌,小心点。”
我淡然一笑,他为什么不把文章给斟茶的小明看呢。
事情过后,都是微不足道的!谁不知道呢,假使别的同事为这样的小事离职,我都会觉得他大题小做。
但这事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它发生在我身上。
晚上同苏茜说:“我不是人才,朽木不可雕也,我要辞工了。”
“那么反正如此,去告发他。”
“没有用的。”
“骂他一顿。”
我笑,“可惜他的老板是位女士,不然同他去吃饭,比较值得。”
“更可惜另一个老板是洋人,鬼声鬼气,瞧,有怨无路诉,又不能上京师滚钉板告御状。”
“全世界都是这么黑暗。”
苏茜叹口气,“干脆把自己也搽黑了算了,好做人。”
我俩捧着酒杯哈哈大笑起来。
“找到工作再走。”她挽留我,但有什么用呢。
“不行,这样匆忙,找不到好工作,反正也想休息一阵子,不如到欧洲住三两个月。”
苏茜点头,“这就是有家底的好处了。”
“没有家底,也不能受人压遍去吃饭,不是不能去,而是爱去才去。”
“决定了?”
我点点头。
“那你承认打败仗?”
“不,我只是不打。”
“你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苏茜微笑。
“当然,千方百计都要找个藉口。”我拍拍她肩膀。
“这样也好,少个人同我们争升级。”
“开玩笑,没有资格同你争。”
过一日,我到史蔑夫房中。
“我肚子饿了。”
“啊?”他拖长声音,扬起一条眼眉毛。
“别告诉我现在是你不想吃饭。”我微笑。
他略略迟疑,不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
“来,”我说:“我请客,咱们去云海吃日本菜,听听,单是菜馆的名字已叫人向往,一定要来。”
他凝视我,“小姐,别同我耍花样。”
“吃顿饭,不犯罪吧,公众场所,有什么花样?不过我不怪你不开心,毕竟我叫你碰钉子。”
“小姐,我碰钉?”
“好好好,是我碰钉,好了吧。”
“什么时候?”
“就是今晚,下了班先去喝几杯米酒,肚子饿了才叫剌身,我准备大出血。”
他被我逗笑,略觉不好意思。
“五点半我来接你。”我向他目夹目夹眼。
他没料到我会那么俏皮,呆住。
这两个星期来,我被他治得连斟杯茶的信心都没有,整个人慌慌张张,一点神采都无,他根本不认识我的真面目。
死也死得不明白。
我叹口气,有几个人可以获得申怨的机会?
我们并不是活在游乐场里。
那日下午,史蔑夫没有出来大堂巡视,众同事有时间及心情把所有应办之事办妥。
坏上司,往往阻住员工起货,而不是帮助下属。
史蔑夫就算走过,也爱损人几句,譬如说:“阿张,你在干吗,吸烟喝咖啡就一天?”
或是问:“一百号文件在什么地方?”
阿张说:“我想是到总部去了。”
史蔑夫便吼叫,“别想,去找出来。”
他喜欢刻薄人。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到别处去吧。
总有一个地方,是讲究工作成绩的。
我以为他会反悔,但没有,他们都贪,贪小便宜贪吃,自远方飘洋过海的来到此地,不是为便宜,为什么?
我敲门进去,温和的问:“好了没有?”
他还要作威作福,“你犯了严重错误。”用手指着我。
“是吗,吃饭时慢慢告诉我。”
在车子上,他告诉我,他喜欢爱路扶连主演的铁血将军,我陪他再聊,“女主角是否慕莲奥哈拉?一头红发,象牙色皮肤,真美,那时的女星都像一朵花,现在不行了。”完全像他那一代的人。
谁说我不会讨好人?他别以为我没这个本事。
到达饭店,我施出混身解数,叫了最名贵最精致的菜奉上,先是小酌,后来才叫面食,喂饱他。
他开心得不得了,吃得面红耳赤,即使这之后没有余兴节目,也肯定会对我另眼相肴,比起他以前的小鸡小鸭,我与众不同吧。
我亲自到柜台付账。
他向我道谢,只余一点点矜持。
“还有新鲜水果与咖啡。”
“哎唷,太丰富了。”
“还有呢。”我笑着打开手袋。
他略为紧张,怕我拎出迷魂帕。
我说:“我的辞职信,请你收下。”
他呆住了。
这个女人!他一定在想,可是坏了脑?既然要走,应当拍桌子破口大骂图个过瘾才是,怎么还和颜悦色花时间金钱拍马屁?莫不是神经有问题。
真不愧是老狐狸,立即说:“辞职?哦。”
“一个月生效,请代我转给人事部。”
“好,让我先签个名,明天带到公司给我。”
我自然的笑,又把信收入手袋,他仍然摆着架子,心底下不知有否一丝空虚,他又要找别人去玩了,说不定哪一日,碰到厉害的角色,叫他吃不消兜着走。
他略略有点不安,适才吃下肚子的食物,似乎不大容易消化了。
“宴会散席。”我温和的宣布。他穿上外套,再向我道谢。
我们在饭店门口道别。
人事部经理倒是位斯文有礼的先生,他说:“我调你到别的部门去。”
我摇摇头。
“是为着史蔑夫吧。”
“很多原因,不致于为一个人而辞工。”
“如不是史蔑夫,你会留任?”
我点头。
“看,还不是为了人事关系。”他摇头叹息。
过一会儿,他问:“要不要见总经理?”
我摇头,“总经理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
“为什么不试试别的部门?”
“忽然之间累了,想休息一下。”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同你递信上去。”
“谢谢。”
吁出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事,在将来想起,也是微不足道的挫折吧。
打败仗不要紧,姿势始终要漂亮,不是给观众看,而是给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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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台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小说集《小朋友》
下了课,莉莉说:“去看看夏洛蒂吧。”
彼得投过一眼,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
“彼得,”莉莉说:“你喜欢夏洛蒂,不是吗。”
“是是是。”
“我们去给她一点鼓励,来。”
彼得说:“每个人都放弃了,除了你。”
莉莉好脾气的说:“朋友是不应该放弃的。”
彼得微笑,轻轻吻莉莉的手,“我的伴侣,是一个体贴念旧的好女孩。”
“我们去吧。”
夏洛蒂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设备齐全,房东太太兼为住客打扫购物,十分方便。
彼得按铃,近六十岁的林西太太前来应门。
他们是相熟的,林太太即时打招呼,“彼得,莉莉,好久不见。”
莉莉一想,是有两个星期没来了,不禁有点内疚。
她问林太太:“夏洛蒂好吗?”
林太太悄悄说:“好像好一点,仍然没去上学。”
莉莉忍不住问:“整天躲在房里?”
林西太太默默头。
莉莉叹口气。
她把手里拿着的一盒巧克力递给林西太太,“多得你照顾她。”
“不用客气,你们才对她好呢。”还是把糖收下了。
莉莉急急上楼,找到夏洛蒂的住所,敲门。
没有人应,她便喊出来:“夏洛蒂,开门,是莉莉,快开门。”
过半晌,莉莉听见脚步声,她松口气。
夏洛蒂把门打开。
莉莉推门进去,彼得跟在女友身后。
莉莉问夏洛蒂:“你今日好吗,心情如何?”
夏洛蒂没有回答,瘦削秀丽的面孔上毫无欢容。
莉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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